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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指娘子  第8页    作者:于晴

  这笑,分明是针对她的。

  “……”她摇头叹息。

  是她错了。

  有誓约又如何?名份已定又如何?东方非依旧故我。他哪是为她着想?他根本是闲着无聊,故意藉此毁她名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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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牙咬得好痛啊!

  这根本是酒林肉池……好吧,还不到那地步,但朝歌夜弦、夜酒狂欢,日至正午才起,天亮才睡,官不去为民做事,在这里猛拍一个爵爷的马屁,一连三天下来,用在这座幸得官园的金额,已经够她活到死还有剩了。

  这间官园,是先皇时期花了两年多打造完成,专供京官路过办事招待等用的,皇朝共有十三布政司,也就是说天下共有十三座官园。

  才刚黄昏,四周已点起排排挂灯,其中甚至还有宫中的丝料灯。

  这样的户外野宴等同王爷寿宴了。美酒佳肴、歌舞名伶,官员厚礼,堆积如山,奢侈得惊人。这一切的铺张浪费,只为了一个刚辞官的前任首辅!

  她身为亲随,每天奉命陪在东方非身边,不得不看见他享尽尊贵奢华,而这样的奢宴,全是民脂民膏堆砌出来的。她抿了抿嘴,低声念道: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她十岁背的,如今深刻体会了。

  正在欣赏歌位舞姿的东方非,头也不回地笑道:

  “官字两个口,上口奉承,下口吃钱,这就是官啊,你还看不透吗?”

  不,官字两个口,是为了替更多百姓喉舌,她内心这么想,却没有跟他辩的打算,因为他都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喜欢随心所欲的做事而已。

  她是亲随,地位形同青衣。这三天,他在狂欢作乐,她跟青衣就守在他的背后,随时得为他效命--好比代他喝酒,或者拿湿巾给他擦脸等等。

  “东方兄……东方爵爷,以往你在京中,想必时常以此为乐吧?”饮酒狂欢,朝夕不分。

  东方非只是笑声连连,不为自己辩解,反而说道:

  “青衣,去搬长桌子过来。怀真,你也饿了吧,过来一块吃。”

  她皱眉。“我只是个亲随,岂能跟爵爷平起平坐?”

  东方非哼声道:“既然你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叫你做什么你不做,岂不是不将本爵爷放在眼里?青衣,别去搬了。”

  阮冬故暗松口气。哪知,东方非接着道:

  “就坐在我身边,一块挤吧,还不快过来?”

  她瞪着他的背面半晌,才硬着头皮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

  歌舞还在表演,乐鼓也在演奏,但她就是觉得,官员们在密切注视这一头。

  她认命了。反正他就是喜欢戏弄她就是了。

  “爵爷,您是要我为您剔鱼刺吗?”抬眸微睇向他。这男人,狂欢三天,面容依旧,连点倦意浮肿都没有,是太习惯这样的生活,还是太懂得保养?

  东方非哈哈大笑道:

  “剔鱼刺倒不必,这种小事厨房早做好了,哪轮得到你?你啊,过惯苦日子,才会不知富贵人家的生活。肚子饿了吗?”

  “还好。”

  他挑眉:“昨日我早早遣你下去,你不是去厨房跟下人吃饭了吗?”

  她没有料到他暗地掌握她的行踪,一时接不出话来。

  “青衣,去盛碗饭来,这里有好酒好菜,能让你配饭吃。”

  “不不,青衣兄,请别拿饭来。”她连忙阻止,低声说:“东方兄,我真的吃不下,以前在京师,我曾去过康亲王的夜宴,就那么一次,从此我不再去。”

  东方非闻言,兴趣昂然地等待下文。

  “当年一郎哥说难得回京一趟,能够拉拢京官关系最好。不求京官帮忙,只求别来阻碍治水工程,所以我硬着头皮去了,那样的山珍海味……我实在吃得很不舒服。”回家之后,她有三天食不下咽,总觉得自己吃了百姓的血泪。

  他注视她良久,不热不冷地说:

  “你这性子,真害惨了你,是不?去去去,下去吃饭吧。”想了想,忽然又招她附耳过来,低笑:“冬故,你这一走,你这位是空着的,待会有女子霸住你这位子,对我投怀送抱,你心里可会不舒服?”

  她一怔,循着他兴致勃勃的视线,移向舞艳四座的歌伎。接着,她又缓缓转向期待万分的东方非。

  “这个……”好像有点五味杂陈,但她没有说出口,看了青衣一眼,问道:“如果青衣兄对我投怀送抱,东方兄可会不舒服?”

  青衣瞪着她。

  东方非眯眼,冷笑:“连你对你的两位义兄投怀送抱,我都可以视若无睹了,岂会在意这种小事?”那语气有点怒有点酸。

  “你怎么会知道?”那天她当十三岁小孩抱着两位义兄,他也能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冬故。”

  她瞟向青衣,后者立即心虚撇开视线。她很大方笑道:

  “青衣兄,下回你不必躲在外头,直接进来,还可以一块用饭呢。”

  “失礼了,阮……怀真。”青衣轻声道。

  “无所谓啦。东方兄不在意,我也不会在意。男人嘛,有几个红粉知己不意外,你尽量让人投怀送抱吧。”语毕,正要起身,东方非发怒地抓住她的手臂。

  她眼明手快,立即挥开,其力道之大,一并掀了桌上美酒。她愣了下,不知自己为何有此动作,连忙急声道:“东方兄,你没事吧。”

  东方非别具深意地看她一眼,掸了掸身上的水酒,眼角眉梢都是满意快活,他正要开口,忽地听见有人大喝道:

  “大胆!”

  阮冬故反应不慢,退了一步,垂首打恭道:

  “是怀真失礼,请大人见谅。”

  “小小一个亲随,也敢冒犯东方爵爷?”那名官员怒声道。

  “怀真不是故意……”

  “来人啊,把这狗奴才押下去!”

  “江兴布政使,本爵爷身无正官之职,但蒙皇上恩宠,破例赐我爵位,我都没有开口,你倒抢起这惩罚人的权利,怎么?你跟我有仇?”东方非懒洋洋地说道。语气轻柔,听不出怒意,也难揣他的心意。

  “不,下官不敢。”

  “怎会不敢呢?你跟我本就有仇。说起来,老国丈是你的恩师,他生前与我又是死对头,你当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阮冬故闻言,立即抬头往那布政使看去。江兴布政司,下辖十三府七十二县,乐知县也在其中。眼前这人约四十出头,外表颇为木讷,但拜一郎哥教导,她从他的双眼看见了深沉的心机。

  江兴布政司、江兴布政司……啊,她想起来了!

  东方非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凤眸有几不可见的赞许。

  “你怎么了?认识江兴布政使?”

  她摇头,答道:“小人不识。”

  她记得,户部尚书曾说过,东方非跟老国丈的人马势力,遍布各地方基层,每到了户部收各地钱粮时,总是头痛不已。东方非还好,如果遇见他心情愉快,随意下个命令,地方人马就不敢造次,但老国丈的人马就麻烦了……

  其中江兴布政司里,全是老国丈的得意门生兼心腹远亲,最为难缠,甚至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里都还残留老国丈的人马,新皇要收服,恐怕得费点功夫。

  江兴布政使不再理会她这小人物,连忙差人送上玉盒示好。

  “爵爷,树倒猢猡散。昔日恩情,也有还完的一天,国丈爷的死,是他不识抬举,胆敢跟爵爷作对……”

  “你是说老国丈是我害死的?布政使,你罗织的罪名可大了,我不敢担啊。”

  “不不,下官绝无此意。”他讨好地打开玉盒。“传闻大人扇不离身,下官四处寻觅,找了一把好扇。此扇以玉石为骨,千金之重,世上绝无第二把。”

  东方非随意看了一眼,道:“怀真,呈上来。”

  她不动声色,取过扇子。扇骨果然是以质地上佳的玉石磨制,夏天摸起来凉爽无比。官啊……这种官,做得多威风,这把扇,是花了多少百姓钱?

  她摊开在东方非面前,他却连碰也不碰。

  “怀真,这真是把好扇吗?”

  “是。”有点咬牙切齿。

  东方非不看扇,反而看向她,有趣笑道:

  “既然是把好扇,你喜欢就收下吧。”

  江兴布政使脸色微变。她尽收眼底,坦承道:“我一点也不喜欢。”

  “连你都不喜欢,我还能看得上眼吗?布政使,你送一个连亲随都嫌弃的扇子,是在侮辱本爵爷吗?”

  阮冬故明知他在恶整她,她也不生气,道:

  “并非怀真不喜欢,而是怀真没有用扇的习惯。况且,怀真已有一把扇了。”

  “哦?我怎么都没瞧见过呢?”东方非笑着。她的事,他总是有莫大的兴趣。

  “那把扇,放在县里家中。怀真十分珍惜,所以没有随身带着。”

  东方非兴趣更浓,问道:

  “这有趣了。你也会有舍不下的身外物?”

  她盯着他,清声答道:

  “这把扇乃故人所送。扇骨是普通木头,扇面素白,间有染墨,此扇在小人生命中占了非常重要的地位,没有它,万万没有今天的小人。它让我时刻警惕自身,腰可以曲至地,双手可以摊开收礼,但为何收礼、为何曲身此生绝不能忘。”

  东方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角逐渐勾起,心情不但太好,而且眸光异样炙热。他挥了挥手,掩饰饥渴的表情,道:

  “你下去吃饭吧。青衣,把玉盒收起来。我这把扇用久了,还真有感情……”

  她退出几十步外,直到听不见东方非说话了,才转身看向那灯火辉煌处。

  东方非的背影被夕辉照着十分蒙胧,与奢华夜景融为一体。这几天宫园生活全是百姓血汗堆砌出来的。东方非带她来,是让她看清所谓太平盛世,全是假象吗?

  “怀真。”

  她回神,看见青衣拿着八角琉璃灯走来。

  “青衣兄,你该在东方兄身边保护他的。”她轻声道。

  “我家主人要我将琉璃灯交给你。天要黑了,虽然主要道路都点起灯来,但你拿着灯,总是安全点。”

  她微笑接过,道:“多谢青衣兄。”

  青衣考虑一会儿,低声道:“我家主人在京师时,很少参加这种宴会。小姐应该知道我家主人向来顺心而为,他要的,不是绫罗绸缎,也不是美人成群。”

  但现在,东方非却来了。他来,所求为何?她寻思,但一时毫无头绪

  “怀真,我家主人说,不用等他了。如果你累了,就先行歇息吧。”青衣道。

  “青衣兄!”她忽地叫住他:“你是东方爵爷的亲信,你可曾想过背叛他?”

  “不曾。”

  “如果东方爵爷不幸走了呢?”

  “青衣愿守我家爵爷的墓地,直至终老。”

  她偏头凝思,看见青衣还站在原地,连忙抱拳:“多谢青衣兄。”

  他多看了她一眼,随即走回东方非的身边。

  她沉吟着,一路向厨房走去,注意到那些随身武士守在东方非附近,摆明要让众人知道他时刻被保护着。真是保护吗?

  这时就很希望一郎哥在身边了。唉,不成,事事都要靠一郎哥,她阮冬故未免太没志气了,她也是有脑的!

  她敲敲头,希望老天爷多赐点智慧进来。

  她要动的脑可多了。程大的案子不知有个结果了没?大内高手的目的到底何在?还有那令她不舒服的江兴正二品布政使……

  唉,这宴会千万不要是鸿门宴,刘邦有多智张良相助以脱身,东方非的身边只有她这个力大无穷的阮冬故而已!

  算了,她还是默背书吧。虽然她已经不用再背书,但心烦意乱时,总是想背书安定情绪,这早成她的习惯了。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朗朗清声,干净又悦耳,与背后远处靡然的乐音格格不入。

  离她较近的武士,因此多看她几眼,她全然没注意,同时思考着许多事情,最后,这些问题全化为最主要的一个--

  她学会控制力道十多年了,刚才,为什么她会突然失控甩开东方非呢?

  第六章

  这样的宴会一连六天,使人心神麻痹。

  东方非可能觉得玩她玩够了,准她白天可自行找事做,等他自宴会退下休息后,她才跟青衣换手,由她来夜守着东方非。

  他不懂武,危机时候要保住自己很难,她守着他理所当然。事实上,这还算是个好差事,白天她不必再到前头看着纸醉金迷的虚糜生活。

  这一天下午,风和日丽,她把文房四宝搬到凉亭上,将当年所遇见的各种案例、破案手法一一记录,等回乐知县后,再请一郎哥看看有无要补充的地方。

  其实,百姓犯罪,不如官员来得狡猾深沉,大多很快就能破案,但要无赖的诡辩,在当时令她很头痛。

  小至在公堂上粗鲁妒骂,大至死也不承认的狡辩,审案县令没有一点巧智,是很难让犯案百姓心甘情愿伏首认罪的。

  她写得十分专心,未觉时光流逝,直到一股异样呼吸声与她不同调,她才猛然回神。

  她机灵瞥见身边有人,且此人身着布政使官服,不由得心一凛,放缓起身速度,垂首作揖道:

  “小人不知大人来此,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江兴布政使不经她同意,拿过她记录的案例,一一细读,因为她的字丑,所以布政使花了两倍时间才读完。

  他抬眼看向她,沉声问道:“你叫什么?”

  “小人怀真。”

  “这些案例你哪来的?”

  她反应极快,答道:

  “小人自幼看过大老爷审案,现在闲来无事,就把我看过的案子记了下来。”

  “这大老爷真是一板一眼,既然已有证据,何必再花心思让犯人心服口服,直接判罪就是。”

  她闻言,虽然不怎么认同,还是点头道:

  “大人说得是。大人,您不是在前头……”狂欢作乐、醉生梦死吗?现在还不到落日,布政使却出现在这里,未免古怪了点。

  江兴布政使颇有耐心地答道:

  “东方爵爷提早离席了。对了,怀真,本官对你这案例有些不解。”

  她有点意外布政使对审案有兴趣,但有官员愿意去了解,她求之不得,便道:

  “大人哪儿不了解?”

  “你瞧,这案例,乡民上堂作证,邻居夜里杀人弃尸,为何这名大老爷坚持乡民作假证?”

  她瞄一眼自己还没有写完的案例,笑道:

  “这理由其实很简单,敢问大人,无月无灯的夜晚里,你如何认人?”

  他一怔,点头:“有理。这审案县令确有几分才智。不知如今他在何处?”

  阮冬故早有腹案,应答如流道:

  “这是小人十年前看的案子,那县太爷至今在何处,小人实在不知,只记得是在极偏远的下县里。”

  布政使脸色沉稳,目光却有异样。他道:

  “县官也有任期期限,先皇驾崩之后,少有地方官员应召入京,想必他早已卸任还乡,不问世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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