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问,会馆里走出一名少年,彤弓叫住他。
“这位公子,请留步。”
少年回头。“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问一下,你们会馆这儿有一位名叫袁之宾的人吗?”彤弓十分客气地询问。
“你是说袁大哥啊!没错,他就住在这里,他可是此次南京乡试的解元呢!”
“也就是说,他应该会在此待到明年二月参加会试啰?”彤弓探道。
“当然啦!”少年豪爽点头道。“对了,二位是他的什么人?找他有何事?”
言嘉微笑,寻了个正当理由。
“我们是他在江西的故友,此番前来南京游玩,知道他正住此地,因此特来过访。”
“他乡遇故知,袁大哥肯定相当高兴。说真的,认识袁大哥后,鲜少见他开怀,你们一来,他应该多少会高兴点。要不,我现在就带你们去见他。”
“那就劳烦了。”言嘉有礼地躬身。
二人随少年入会馆,数步路之后,一转弯,即是袁之宾的房间。
“袁大哥,有您的朋友来访。”少年敲门喊道。
“朋友?”一名男子面带疑惑启门,瞧见彤弓与言嘉之际,脸色大变。
彤弓和言嘉则觉此人似曾相识,拚命在脑海里搜寻。
“啊!”彤弓惊叫。“靖安卖字画的书生!”
“原来你就是袁之宾。”言嘉的记忆也唤起了。
“你、你们不是旧识吗?”领路的少年被他们三人的模样弄胡涂了。
彤弓顾不得他人注目,上前就拎紧袁之宾的衣襟。
“你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认亦晴?”
“彤弓,冷静点!”言嘉拉回她。
彤弓瞪着袁之宾,他愁肠百结,垂下眼来。
半晌,他手一指引,忧忧请道:“二位,请进。”
“袁大哥……”少年见场面似乎不太对劲,担心袁之宾的安危,因此开口想阻止。
袁之宾懂得他的用意。“没关系,我们有些事情要谈。”
他阖上门,深吸口气,转向彤弓、言嘉。
“二位,好久不见了。”
彤弓扁扁嘴,不愿寒喧;言嘉较有礼貌,颔首笑道:“恭喜你,考上了解元。”
“这……没有什么。”袁之宾依然愁眉,对着眼前仅有一面之缘,其中之一还是自己深爱女人的夫婿,他实在不知该展现什么表情。
“当然没有什么。”彤弓当场一盆冷水毫不留情浇下。“乡试通过不过是名举人而已。”
“彤弓!”言嘉暗暗推了她一把,示意她口下留情。
彤弓扁起嘴,闷气丛生。
言嘉脾气温和,容易原谅人,不过她可没这么好打发。
“不知二位前来,有何事情吗?”
谈到正题,彤弓“啪”一声拍击桌面,袁之宾顿时吓到。
“我问你,你有个未婚妻名叫唐亦晴,她和你自小青梅竹马,是吧?”
袁之宾不明白彤弓为何知晓此事,更不懂她想质疑什么。
难不成他以为他与亦晴之间……
“白少爷,我与唐家小姐,不,现在应该改口为白夫人了。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因为以前我们两家是世交,所以认识时间长了点,但我和她绝对没有什么。”
闻言,彤弓火上心头。
“什么叫没什么?十几年的情谊,你一句话倒撇得干净!你晓不晓得亦晴多伤心,她是用什么心情在等待,你了解吗?”
沉痛与疑惑同时袭上袁之宾的心房。
亦晴当初留的诗句、她的心情,他怎么可能忘得了?每忆起一次,侵蚀就扩深一层。无力挽回的他,唯一能做到的只有不辜负她的期望。
所以他才会来到南京,打算破釜沉舟,务要榜上有名。
但是,现在白彤弓却出现在他面前,说的话令他如雾里看花。他不是亦晴的丈夫吗?为什么他话中之意却像是……在替亦晴和他的感情抱不平?
“袁公子,”言嘉大约从他的神情揣测到了几分心思。“既然你并未忘却亦晴,为何当日在贡院门口不认她呢?纵使是普通朋友,也该打个招呼。”
“相别时日过久,模样早不记得了。”答此话,袁之宾心如刀割。
“可你却记得只有一面之缘的我们?”言嘉拆穿他显而易见的谎言。
“你的记忆力真特殊,时间久的记不住,须臾间的倒记得清清楚楚。”彤弓帮腔调侃道。
袁之宾神容愧惭。
但是,在亦晴的丈夫面前,他如何承认他与亦晴的曾经?可笑的是,他竟然还奢望有未来。
人家丈夫都登门了。
“我知道亦晴现在过得很幸福,我不希望我打扰到她。男女嘛!有时候难免遭人闲话,能避免接触就尽量避免。亦晴是个好女孩,相信白少爷会完全信任她,不会产生误会才是。”袁之宾几乎不着重点。
“废话!”彤弓被这种回答惹毛了。“我和亦晴虽然相处不甚长久,我也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重视感情甚于她自己,不像有的人,才几个月时间就抛得一干二净。”彤弓指桑骂槐的语意,袁之宾听得明明白白。
他愈来愈不懂白彤弓,他究竟是何用心?
“白少爷,亦晴是您的结发之妻,您希望我回答什么?”
彤弓一楞,不由得意识到自己的身分,对袁之宾可能产生的顾虑。
“我想听的是你最真的感受,而非敷衍的话语。”
袁之宾犹疑了半晌,长叹。
“我不能表明我和亦晴认识的事实,那会彻底毁掉她的幸福。”
“为什么?”彤弓与言嘉齐声问。
“您应该最清楚,宜丰县的人是怎么传的?您和亦晴是神仙美眷,多少人称羡!你们既然相爱,相处融洽,我有何资格再多言呢?”他不埋怨亦晴的变心,她有权利得到属于她至上的幸福。
只要她能幸福,他如何都无所谓。
彤弓简直哭笑不得,戏演得太过逼真,想不到却惹来这个误会。
“很多事情不能光看表面,你问过亦晴吗?她对你的心是否改变,一问就明白了啊!靠那些流言蜚语,能看到什么事实?”
事实?这么说来,亦晴她……她依然爱他?不对啊!为什么这些话会从白彤弓口中说出来?难不成他对亦晴……从头到尾就没有感情?
一股恚怒猛然问窜进脑里,袁之宾逼进彤弓。
“你……你没有爱过亦晴吗?那么好的女孩子,你为什么不爱她?既然不爱她,为何要娶她?”
彤弓居然没有生气,唇畔漫起玩味的笑意。
这个姓袁的会发怒?这可是好现象,表示他并不如他所言那般绝情。她稍微可以放心了。
言嘉在一旁静静观察二人的表情,直觉一切的结应该都可以解开了。
“我确实不爱她,娶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爹答应我,高兴的话,我还可以有个三妻四妾呢!”彤弓故意以话激他。
果然,袁之宾十分配合地激动起来。
“你不可以这样对待亦晴,亦晴有什么不好?她知书达礼、贤淑贞娴,她哪一点构不上你媳妇儿的资格?”
“她不爱我。”彤弓一针见血,袁之宾锐气霎时消减泰半。“虚假的婚姻有必要维持吗?”
“你……你该不会想休掉她?”袁之宾抖声道。
彤弓斜睨他,不作直接回答。
“休掉她,她就是失婚妇人,不仅坏了名誉,恐怕也没有男人要她了。以你解元之才,以后要得个榜眼、探花,甚至状元,搞不好都易如反掌,你还敢娶这样的亦晴吗?”
“仕宦一途,于我如过眼云烟。但亦晴却若热铁烙在我内心,是我一辈子不愿也不想抹灭的,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什么身分!”掏心挖肺的一番话,彤弓与言嘉皆震慑。
不管是一开始的否认,还是现今的挚诚,他在意、深爱的唯有一人。
彤弓终于真正看清了。
“别忘了,记住你今日的一言一语。不然,我铁定不会放过你。”
****
步出会馆,彤弓苦恼地长吁短叹。
“你当真打算休掉亦晴?”言嘉明知故问,他岂会不了解彤弓烦恼何事。
“怎么可能?休妻兹事体大,且不论唐家追究与否,我爹肯定第一个反对。得罪两家人事小,牵连这对眷属事大。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才行,言嘉--”
“我在想了!”言嘉抿嘴,沉思。
彤弓见他此状,突然好想揽住他,但思及二人正处大街,她一身男装,不好有什么他人看来古怪的举动。
母需太多言语,只消几句话、几个眼神表情,就能达到彼此的心灵。
契合若此,除他以外,再无他人了。
只不过,这样的时光能持续多久?她不可能一辈子留在南京,纵然言嘉愿回宜丰,他们终究只能维持表面的主仆关系。他们无法名正言顺相伴一生……
未来,好茫然。
彤弓甩甩头,意欲把这些乱纷纷的思绪丢开。
现在应该仔细思考亦晴与袁之宾的事,而非只管着自己才是。
“有了。”言嘉灵光一闪。
“什么办法?”彤弓殷殷切切的。
“死亡。”言嘉眸中烁烁有光,彤弓起先不解,霎时,她豁然开朗。
“这样亦晴肯吗?而且,怎么对唐家交代?”
“这是孤注一掷的方法,若有一方不愿意,也无法成功。事成之后,离开南京,前往京城,袁之宾一样可以完成应试。距离会试尚有四、五个月,时间来得及。”
彤弓若有所思地点头,却难以肯定这是否对他们两人是最好的安排。然而,唯今之计,剩此了。
第九章
五日后
“失足落水?”艾宅大厅里的众人莫不震惊。
“怎会?亦晴昨天还好好的啊!”春晨压根儿不敢相信。
彤弓面容忧戚地缓缓说明:“我与言嘉已经通报官府处理,只是至今尚无消息。”
“不过去赏座玄武湖,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春晨几乎快哭出来。
艾虎叹道:“玄武湖深度不浅,这一落,恐怕凶多吉少。”
彤弓低首,目光斜瞄言嘉,两人暗自使弄的眼色,全看在小曼眼底。
****
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至镇江,北驶向运河。
“你不后悔?”依偎在袁之宾怀里的唐亦晴倏地抬头,注视问此话、带愁容的他。
“为什么?”
“此番前去京城,人才济济,我不见得有出头的一天。但白少爷他就……”
“若论后侮,我不是更该反问你吗?”唐亦晴灼灼目光锁住他。“我曾经是彤弓的妻子,你……不介意?”
袁之宾摇摇头。“我一心一意渴望能与你重逢,甚至一生与你相伴,其他的事我根本不在乎。”
唐亦晴心头涨着满足的娇羞。“可是当时你不肯认我,我的心几近被扯碎。如果事后不是彤弓叙述的一番话,我真要以为你已经忘记还有我的存在。”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袁之宾捧着她的双颊。“我只是希望……”
“我能幸福吗?”唐亦晴吟吟笑着,拨落袁之宾肩前的黑发。“你难道不懂吗?我的幸福除了你以外,谁也给不起。”
袁之宾动容不已,将她紧紧抱住。
唯一……他们是彼此的唯一……
“我从来没有忘记,‘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这诗句我一直傍在身上。”
“我相信。”
船中身影相互依倚,潺潺流水奏起和鸣的乐章。
“之宾,你知道吗?其实,我和彤弓是对有名无实的夫妻。”唐亦晴迎上袁之宾诧异的瞳眸,含着预料中的捉弄意味。“她……已经有个深爱无比的心上人了……”
****
小曼暗中将彤弓、言嘉带进房内。
端坐椅上的小曼,呈现出一股威不可犯的气势。彤弓见状,猜想她大概知晓实情了。
“失足落水是假的吧?为什么说谎?”小曼佛然作色地以手语问道。
彤弓瞧瞧言嘉,言嘉莫可奈何地耸肩。
“二姊,你先别生气。”彤弓细细将因果道来。
小曼听罢,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你这么做,可知道会招来多少事端?你怎么对唐家人交代?万一他们追究起来,你难辞其咎!”
“这是我答应亦晴的!何况他们本来就是未婚夫妻,理所当然要在一起,我们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彤弓振振有词地解释。
“你做事老是顾头不顾尾,你想想看,单单一个落水,生死未卜,多少人会为亦晴担心?春晨不就伤心了好些时候吗?更遑论唐家人。”
“唐家人若真为亦晴着想,当初就不该为利将她下嫁于我。这种自私自利的家伙,根本不值得我们去顾虑。”
小曼叹了口气,她实在拿她的么妹没有办法。她从来就是一无所惧,正义戚强烈的孩子。
小曼望了望彤弓身后。“言嘉,这个计划你也有份,是不?”
言嘉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事实上,这全是我的主意……”
“跟言嘉没有关系!”彤弓即刻截断言嘉的坦承。“二姊,你要怪罪的话,我一个人承担。”
彤弓为言嘉出头的情形,小曼看多了。
“我并没有要怪罪任何人。”小曼没好气的。“那么,以后的事怎办?”
“唐家那边我自然会负荆请罪。”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指的是你们两个。”小曼眼神勾着两人相觑的怔容。“不论留在南京或回到宜丰,难道你们想一辈子台面上都是这种主仆关系吗?”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近来彤弓与言嘉眼神举止,总是隐藏暧昧,她一窥便知。
彤弓默然垂首,言嘉抿唇不语。
未来,他们不敢想,更不知从何想起。
“你们该好好为你们的将来打算。”小曼其实也知道,这对他们有多困难。
身分的隔阂、性别的隐瞒,如此之结,谁能解得开?
****
退出房外,彤弓愁绪百绕。
“言嘉,我……”
言嘉轻执她手,温柔地说道:“不要想太多,如果事情改变不了,就暂且放任吧!”
“你真不后悔,这种没有未来的爱情?”彤弓惴惴地挣扎,提起勇气接着说道:“假如你要反悔还来得及,我们可以……可以就此……”她发觉她讲不出口,要她和言嘉分手,实在比锥心更残忍。
“你舍得?”言嘉神色瞬时愠悒。
彤弓怯怯地抬眸,片刻后,低头使劲地摇首。
“总会有出路的,你不用担心。”虽是把握的口吻,然而言嘉心中比谁都清楚,他们所要走的路,必定是坎坷崎岖。
****
翌日,春晨匆匆忙忙寻了艾宅上下,碰巧遇上正要出门的言嘉与彤弓。
“瞧你满头大汗的,怎么回事?”言嘉笑问。
“唉呀!言嘉哥你在就好啦!城南的成府派人来,说他们老爷不知何故突然昏厥,派人过门找大夫。”
“艾大夫不在吗?”
“师父今早与师母出门,到城东探视李老伯,药铺只剩我们几个人在打理。我看你就走一趟,成府人好像急的很,在前门等着。”
“我知道了,我先去拿药箱。”言嘉仓卒回房。
彤弓闻言,忖度着。见春晨转身,忙拉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