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封不负责任的留书。
在拿到信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她、完、了!
草率飞舞的字迹,像极了梵谷画作里无数条扭动的曲线,恣意张狂地跃入她的眼帘。
冷静,她必须保持冷静。
亲爱的小虫,
我……又有新任务了……
“啊--啊--”果然!
停!
别尖叫、别激动、别乱抓头发,先认真听我解释嘛(眨眼,笑)。
这次去的国家实在太落后、太脏乱了,不但疫病横行,还有游击队枪里来弹里去的,好危险……
“哼,少来。”再危险都不会比她现在过的日子危险。
我想你也不忍心让小宝贝跟到那里受苦吧。乖,这次去的时间不会太长,大概只要半年……呃……好啦,我承认,万一情况不顺利,或许会久一点点……但我敢举手发誓,绝对不会超过一年!真的!
“鬼啦!每次都这样说!”如果这种会跳票的芭乐票能兑现的话,她早就变成亿万富翁了。
等我回来之后,一定好好补偿你。来,香一个,啵!
还有……
撕,撕撕,又撕。
信没看完,五坪大的出租雅房里,已当场发生一桩惨绝人寰的“信件分尸案”。冷静,已经是上辈子远的事了,碎裂的信纸,如雪花片片,散落一地。
踩踩踩,踩踩踩。
左脚右脚有默契地执行着践踏尸体的工作,嘴里还不忘碎碎念着:“哼,一封信就想吃定我?想得美,这次我才不会心软……”
“喵……咪……”哝哝软语,甜甜传来。
忽然,她用力踩信泄忿的右脚,被一双肉肉的小手紧紧环抱住,沉甸甸地,再无法移动半分。
她低头看着黏在她腿上圆滚滚的“粉红色小包袱”,有股想直接踹开的冲动。
“走开,老娘很忙。”
“饿饿。”小狗般骨碌碌的双眼,好无辜。
“我更饿好不好”她狠瞪着腿上的“小包袱”,孩子气地喊回去。
“换换。”音量减了一半。
“没有饭了。”冰箱空空如也,她连自己都要养不活了。
“漏漏。”声音微颤,试探着。
“还想吃肉?你去找哆啦A梦变给你比较快啦!”
“喵咪……”好小声、好委屈。
“不要喊我妈咪。”
“喵……咪……”浓浓鼻音出现,表示最棘手的状况就要发生了。
她深呼吸,心里默数到三,果然,在她双手捂上耳朵的同时,“小包袱”迸出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
“好好好,老娘去抢银行不就得了”她吼道,真痛恨自己这么容易心软。
“好……”小手抹了抹泪,黏呼呼的双颊红扑扑的,笑了。
好你个粉红色的小恶魔!这么小就会怂恿人去作奸犯科,来满足自己小小的口腹之欲,长大了还得了啊!
古人说得好,养不教,父之过--当然啦,不负责任的妈也有责任。
她闭上眼,深呼吸,心里暗暗发誓--
不好的基因,没有传承的必要。
她,李恩宠,这辈子,绝对不要多制造孩子来祸害国家社会了!
第一章
“我结扎了!”
对于百年来一脉单传的袭氏家族而言,这短短四字,无疑跟“抄家灭族”没有两样。
“你……你阉了你自己?!”
对于一个年过六十,又巴望着儿子能够继承家业、传承子嗣的老父亲而言,震惊、错愕,可想而知。结扎等于绝子绝孙,绝子绝孙等于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就是气死老爸!他真的被气得七窍生烟了!
“不是阉,是结扎,爸,这两者是不同的。”
倚在窗边的男人叼着烟,悠然冷静,唇线末端还向上扬起一抹性感的弧度。
“别担心,你儿子我仍然是个正常的男人。”有情、有欲,也爱女人。
“他X的!以后都生不出孩子了,这还叫正常吗?!”袭南天火爆大吼,整个人几乎从轮椅上弹起来。
徐徐白烟从口里吐出,男人缓缓熄掉手上的烟。窗外,火红的夕阳余晖,翦映出他颀长俊挺的身形。
“没错,我以后是生不出一儿半女了,这样……”男人转过身,正面迎视袭南天的双眼。“您确定还要由我来继承吗?”
三秒钟可怕的静默--
“他X的!”
倏地,一只透明晶亮的玻璃酒杯凌空飞来,男子没有闪躲,杯子从他面颊旁飞过,击裂在身后的白色窗棂上,玻璃碎片随红色酒液飞溅四射,划过他平滑的面颊,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此时,房外守门的保镳听见声响,纷纷冲进房里。
“帮主?!”
“少爷?!”
忠心护主的心还没来得及展现,即被一声震吼给轰回门外。
“谁准你们进来的通通滚出去!”
“是!”脖子一缩,领着袭南天成串的粗话,手下们识相滚蛋。
袭南天坐在轮椅上,双拳紧握,脸色铁青。在他的脑海里,翻搅着成千上万个杀人的念头,但最后,全都停在一个难以抹灭的事实上--他,袭南天,竟然要绝子绝孙了?!
不对,他并没有“绝子”!正确一点的说法是--他向来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天杀的让他“绝孙”了!
袭氏家训第一条:延续血脉。
枉他袭南天叱 江湖几十年,现在竟然连袭氏家训第一条都做不到,而且还是栽在自己儿子手中,要他拿什么老脸去见列祖列宗
更该死的,他知道他儿子是故意的!
不畏父亲的肃杀凶光,袭日魄蹲拾起地上的玻璃碎片,一片片放进自己的西装口袋中,慢条斯理说道:“医生准许您喝酒吗?”
房里,袭南天的肃杀戾气与袭日魄的从容不迫,一热一冷,两股极端强烈的气息既冲突混流,又不可思议地和谐共生。
袭南天瞪着五官轮廓和自己年轻时极为相似的袭日魄,嗤道:“哼,如果不是太了解你,我还真以为你这个不肖子还有那么一点良心,在关心我这个垂死的老头了呢。”
“我是在关心你。”
“狗屁!”他这叫关心?分明是提早来把他气死去见阎王的。
“狗会不会放屁我是不知道,但是爸,你肝不好,还是少喝点。”袭日魄不疾不徐拾起最后一片碎玻璃,站起身。
“给我一个理由。”袭南天突然道。
“什么?”
“一个你非要阉了自己的理由。”
“不是阉,是结扎。”很酷地重申一次。
“都一样!”袭南天不耐大吼:“快说,理由到底是什么?”
袭日魄耸耸肩,道:“理由很简单,我以前说过了,我不想继承道上的事业。”
百年多前,他的曾祖父崛起于上海外滩,一手创立“龙衣帮”,经过长年发展,帮众势力早已扩及海内外,在台湾、港澳、美国、欧洲,所有有华人活动的地方,就有“龙衣帮”的势力。
“龙衣帮”成员不服外人,他们只效忠袭家人,只认袭家嫡系子孙为共主。所以,对历代袭家人而言,“延续血脉”不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更是维系组织的重要力量。但偏偏在十代以前,袭家曾经因为势力分配不均,发生宗亲屠杀事件,从此之后,家族便像是受到上天诅咒一般,代代一脉单传,而稀少的血脉,更让帮主接班问题,变得极为敏感重要。
身为袭家独生贵子,袭日魄当然知道自己背负的使命,他身上流着袭家嫡系子孙的血液,他必须继承“龙衣帮”,那是他的原罪、他的宿命,但,并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爸,你还是另觅人选吧,我已经‘不够资格’了。”
“袭氏传统不容打破,帮主一旦开了外传的先例,组织迟早会四分五裂。”没有袭家血统的人继承帮位,难保将来各堂各会里的有心份子不会为了争夺大位,各立山头、明争暗斗,造成自相残杀的局面。
袭日魄笑了笑,率先言明:“就算传位给我,结局也是一样的,只要我当上了帮主,我一定会亲手结束组织,让一切都在我这一代结束。”
“你敢?!”
“我结扎了,爸。”不厌烦地再提醒老人家一次。“我已经这么做了。”
这死小子存心想气死他!袭南天忖度,他这儿子明明什么都遗传他,脾气甚至比他这老头子更直更硬更任性,但却又该死的一点都不像他,否则当年才十岁的袭日魄,就不会“大义灭亲”,去报警密告自家有人聚赌,请警察来抓走自己老爸,只因为当时他要准备学校的月考,嫌吵……
这小子从小就太冷情、太冷静了,他做任何事绝对都是经过缜密的计算。
心念一转,袭南天瞪着袭日魄,似在打量思索。半晌,袭南天出乎意料地笑了。
“哈,你这小子,可差点蒙到我了。”袭南天不知哪来的笃定。“你根本没有这么做。”
袭日魄微笑,手指从胸袋中夹出一张纸。“这是医生证明,要看吗?”
“证明可以造假。”
“需要去找你最信任的冯医生‘验明正身’吗?”袭日魄耸了耸肩。“我无所谓。”
“不管你生不生孩子,总之,帮主的位子我是传定了,你要打什么算盘请便,反正到时候要去跟列祖列宗写报告做交代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已经尽到传位的责任了。”袭南天也撂下狠话。
“爸,你这是在耍无赖。”
“我是啊,怎样”要来比任性,奉陪!他不在乎赌上人生的最后一把。
袭日魄睇了父亲一眼,笑了。
“您也差点蒙到我了,爸,我看您状况很好,不像是个重病之人,不管是骂人还是耍赖都中气十足,再多活个十几年绝对不成问题,帮主之位您还是自己多留几年吧。”就算是摆明了被人从义大利给“骗”回来,他还是很高兴看到父亲身体状况比他以为的好。
“我不在乎随时嗝屁。”只要儿子愿意接任帮主,他死而无憾,只是……如果有孙子抱就更好了。
“可是我在乎。”
袭南天不以为然。“哈,如果不是知道你不想我这么快死的真正原因,我还真要以为你这不肖子又打从心底关心我了呢。”
“我是在关心你。”
袭南天怪调冷讽。“哈、哈哈--我感动得快要哭了。”
真的有哭声。
咦?
“有人比你早一步了,爸。”袭日魄直接回答了他心里的疑惑。
房门外隐隐骚动着,脚步声、说话声,盖去了遥远而模糊的哭声。袭南天皱眉,唤进房外的手下。
“在搞什么鬼啊!有谁在哭吗?”
“呃……那个……”黑衣手下忌惮地瞄了袭日魄一眼,吞吞吐吐道:“大门外有个人……说要找少爷……”
“找我?”没有人知道他回国的事,谁会来找他?
“男的女的?”袭南天代儿子问了。
“是女……女的。”
“哦?”袭南天看了袭日魄一眼,有点贼。“女的?”
“她……她在外面哭闹,说什么都要见少爷。”
听起来似乎有点意思。“带她进来。”
“是。”快速领旨办事去。
袭南天望向袭日魄,似笑非笑地。“你马子来找你了?”
“我现在身边没有女人。”笃定淡然。
“可能是以前的马子。”
“不可能。”在台湾绝不可能。
“话别说得太早,天底下没有不可能的事。”袭南天倚老卖老道。
袭日魄没搭话,只默默点起一根烟,神情自若望向窗外。须臾,手下领人到。
“帮主,人……带来了。”
话未落,一抹粉红色浑圆的小身影迅速窜进房,直接扑向袭日魄。
袭日魄手上的烟差点被撞掉,他有些讶异地瞅着像只无尾熊一般,紧紧攀黏在他腿上的“粉红小肉球”。
“怎么会是个小鬼头啊?”袭南天错愕道。
“*%@#&*。”呜呜呜……
而且还是个听不懂在说啥的小鬼头。
“她讲英文?”袭南天问。
“不是。”
“义大利文?”
“不是。”
“那她说的是哪国的番话?”
“谁知道。”
“打地……”
“爹地?她叫你爹地”袭南天惊讶地合不拢嘴,这句他可听懂了。
“我可听不出来。”炯炯有神的深目对上一双无辜小泪眼,丝毫不见任何疼爱之情。
“她明明叫你爹地。”意外的惊喜,让袭南天忍不住眉开眼笑。“闹了半天,你已经在外面有孩子了。”这小子在结扎前,总算还干了件“好事”。
“我不是她爹地。”袭日魄沈声道,瞪着巴在他腿上的小麻烦。“走开。”
胖嘟嘟的小手说什么都不肯放松,小脸贴紧他的大腿,泪水鼻涕全抹在他笔挺的西装裤上。袭日魄锁紧眉峰,缓缓熄掉手上的香烟,冷不防抬脚一蹬,“粉红小肉球”手一软,从他腿上滚了出去。
小东西被惊吓到,哭声如雷--
“哎呀呀,你这小子怎么这么冷血?把小丫头吓到了啦--”袭南天将轮椅推向前,将孩子抱到跟前。“来来,不哭,告诉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小新……”小脸不认生地埋进袭南天的怀中。
袭日魄冷冷望着眼前的情景,忽然觉得荒谬至极。他竟然被一个黑社会老大指责冷血如果这是说服他继位的另一出戏,这种安排未免太没有逻辑可言了。
“爸,她不是我的孩子。”他好意提醒“思孙心切”的父亲面对现实。
袭南天完全不以为意,他看着儿子铁青的脸,心情大好,放下黑社会老大的身分,他现在只是个巴望有儿孙的老父亲。大掌抚上小女孩微鬈的鸟窝头,袭南天黝黑霸气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慈光。
“乖乖,告诉爷爷,你妈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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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恩宠站在人来人往的骑楼下,喝着珍珠奶茶,一双灵黠的大眼骨碌碌地对着眼前过往的人群猛转。
虽然已经过了下班和晚餐时间,台北东区的街头仍然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人潮就是钱潮啊。
咽下最后一口珍珠,润了喉,又是一条勇猛抢钱的英雄好汉!李恩宠扯开嗓,奋力对着路过的小姐美眉们,重新奋力叫卖。
“来来来,保证国外进口最新品,今年夏天最in的款式,小姐,看看嘛--”
可以掏钱的金主小姐们脚步匆匆,偶有投来关爱的眼神,也很快地掩没在路过的人群之中。
“喂,小萝卜头呢?这几天怎么都没跟你来?”隔壁摊卖首饰的何春满趁着没有客人光顾的空档,一边大口扒着便当,一边找话题闲嗑牙。
她和李恩宠因为摆摊认识,一起占地盘,一起躲警察,也一起缴交保护费,有事互相罩对方,完全是互相依存的生命共同体。
“送去给她老爸带了,总也该让‘那个人’尽尽当父亲的义务。”李恩宠表面说得轻松,但折迭衣服的手却迟疑起来。
好多天了,不知道那个小麻烦现在怎么样了?她还真有些担心……
“啊?你……跟你老公……没有在一起?”何春满有点讶异,认识那么久了,说实在的,她对李恩宠的家庭状况还真是一无所知,只知道她一直很缺钱,一直在努力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