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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第4页    作者:李碧华

  看来他心中也是她了。

  近黄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观音的脸绊红。

  一个年轻的印刷工人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地来了。

  “今天何以那么迟?”有人问。

  “不要提了,我真命苦。”

  大伙围上来。

  “你不是奉父母之命去相亲吗?”

  他带着界音:

  “兄弟们,可怜我要与一个陌生女子结成夫妇了

  “恭喜恭喜!”

  他木然地,自语,如同呻吟:

  ““我不想做‘丈夫’,这包袱太重了!”

  看他的痛苦表情,一定联想到一个平凡资淑的妇人,脂粉不施,不苟言笑,把热腾腾的场吹凉,送到他跟前,侍候着。孩子爬在脚下,一个两个三个,丈夫不悦,妻子一把抱去,又打又骂,哇哇的哭声,惊破黄昏的霞彩。

  他叹息一声。又一生了。

  “唉”

  只见许仙也在叹息:

  “唉”

  但,许仙的心事,是因为他在越趄,好不好去找她?他的愿望飘飞在水面。

  水面有小巧玲殊的彩灯,是青春好色的少年,给写上了芳名,放在水面,随着流向万花楼,妓女们一一抬起,争相调笑,过一个你追我逐的风花雪月夜。

  许仙持着刻刀的手止住——

  他见到我俩。

  在一个意外的时辰。

  他心念一动,她就出现了。

  不相信这是真的。当下,最老实的人也鼓不过此般诱惑。什么也扔下不顾,在同僚的目送下,他赶紧赴一个注定的约会。

  许议原来那么一本正经,德高望重,知书识礼,文质彬彬,但。他跳上我们的船儿。

  “你们看,”大伙在诧异,“许仙这厮找到他的活观音了!哈哈哈!”

  新月下的西湖。鼓乐声大作,都是游人玩赏助业

  素贞道:

  “船地划到湖的那边去好吗?”

  他忙不迭:

  “好,越远越好,人越少越好。”

  “多少人比较好?”她笑。

  “只我们两个吧。”

  素贞看看我:

  “我们两个,还有小青。”

  “——我不去了!”我道。

  他十分自责:

  “我只是一对口快说错。又怎会扔下你一人呢?你别小气了。”

  小气?你去算一算,我与素贞相依为命有多久?如今你一个新人,成了新欢,还回头来说我“小气”?才不过三分颜色,便上了头脸,气得我:“我不去!”

  许仙连忙过来作揖:

  “小青,我说错了,诸多多包涵,请与我们一道游湖去。”

  一我不去。

  在唐代以前,民间活动只限白天,夜里常宵禁,闷得很。唐末五代以来,直至今日,家室南渡后,夜市相当兴旺。坊巷市井,酒楼歌馆,常闹至四鼓后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开张了,所以最热闹好玩的,便是在本朝。

  但这些都不是我的娱乐。

  三人仍是困团在一样的瓜皮小艇上,我百感丛生。

  舱口亦两条木板作凳。

  时移世易,这一回,轮到他俩共坐一条,我坐一条。

  几天之间,我沦为了素贞的次选。真叫人坐不住,便跑到船头上去。

  并没有谁造出来招呼我。

  船慢慢地,慢慢地沿苏堤流去,荷叶刚长出来,还很嫩,因是初长,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鲜,容不得分人惊扰。很自觉地细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虫声如繁雨急落,发出它们也不了解的鸣叫。

  我曾在西湖倘佯五百年,今天晚上,厌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厌倦它,抑它先厌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忆从前的懒散,无法接受今日之忙通。

  当我回过头去,便见素贞与许他喝喝细诉,她不知预备了什么措词,总之是甜言蜜语,这又不需要本钱,二人交换得密不透风。

  自我姊姊的神情,阅读得她之快乐。她从没如此快乐过便是。

  她说:“你看,这景致多美满,这环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东西可以永久。……”

  他说:“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如此这般,又谈了一夜。仅仅是回忆,也足够一百年用。船过孤山,许仙指着桥头:

  “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桥,叫断桥。”

  “这名字不好,”素贞惺惺作态,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剧。如果可以改……”

  我进了舱,接碴儿:

  “我祝你俩不断。桥断有什么相干?”

  素贞过来,握着我的手道:

  “小青,谢谢你。”

  不过一句祝福,引发她感动如斯,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话来。当时,我不是不真心的。无论怎样,她是我姊姊。

  要多少的机缘巧合,不相识的男女才可结成夫妇?

  当我这样艳羡着时,游目于夜色,无意中见到堤岸上,有个小小的黑点,屹立如山。这个影儿,不知是谁。

  他合什。只以目光紧随我们船儿,不动。船儿走远了,他没有动过。

  我并无将之放在心上。

  这晚过得特别慢。

  回去后我送他们一些礼物,我手扶栏杆,脚踏胡梯,上了阁,取下一个布包地。亲手递与素贞,她打开一看,却是五十雨雪花银子。素贞朝我会心一笑。心知那是偷来的。一条蛇的操守会高到哪儿去?

  “相公,”素贞对他说,“这银子你尽管取去打点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说项,成就这头亲事。如果不够,再作打算。”’

  “够了够了。”他把银子藏于油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恋。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伞,好多着姑娘一阵。终于我把伞塞向他手中。这伞,真是千古妙用的鹊桥。没有伞,哪有故事?——没有借口,哪有再会?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欢女爱,心有灵犀。真是。把伞撑开,甚至幻见五彩天虹。把他俊脸映照得辉煌。

  “得了吧,你回去办好事,明儿再来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使莫走。”

  他又不敢。迟迟疑疑的,憨气逼人。

  结果在小红门口道:

  “我明日再来。”

  ——谁知明日再来的,不是许仙相公。只听得门外一声锣一声鼓,喧嚣嘈杂。一群老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发生什么事?”我推窗一看。忽见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壮汉子正排众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就是这儿吗?”

  下站的是缉捕使。他向众人喝问。

  “谁住在这上面的?”

  老百姓纷纷细语,都说“不知”。——原来是一个废宅,什么时候变成白寓呢?公差威风凛凛地又来办什么案呢?很久没大事发生了,一时之间,甚是兴奋,左右忖恻。素贞道:

  “小青,许是你那五十两银子出事了。往哪儿偷来的?”

  “随便一间库房吧,怎么记得清?”

  “你看你——”

  “妹姊,难道你不明白我是为你好?除开我,谁肯偷银子来让你贴补男人?”

  见我义正辞严,素贞也不答话。忽闻得人声鼎沸,那群器宇轩昂的公差也上楼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里头有人没有?”缉捕使一壁哈喝,一壁推开房门。

  他一推开房门,就呆住了。

  他见到我。

  是的,都是素贞足智多谋,她说:“到了危急关头,女人谁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

  我缓缓地上步,青绿裙子就无意地幻成细碎的轻浪,斜斜跟他一眼,装作不知如何开口。然后我索性不开口了。

  像我们这般长舌的蛇,要隐瞒说话能力,原来并不难。我的胆子大起来,因为我的戏演得登样。

  这个呆在原地的粗壮汉子,他的职位不低,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忽而英雄气短,我十分的得意——哼,许仙并没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这是一个考验吸引力的机会,我要玩这个游戏。

  “公差大哥,请问贵姓?”永恒的开场白。

  “本人是何立。”

  “何大哥为什么在我家楼下跑喝呀?吓得我们姑娘家心儿扑扑跳。”

  “是这样的。”这男人把声音放轻点,“日前邵太尉库内平空不见了五十两银子,曾出榜缉捕,今早有一对夫妇到来出首,说是其弟不知如何,获得五十两赃银,为免牵连,带到官府去,我们奉命查案。”

  是许仙供出来的?

  “那许仙怎么说?”

  “他说他对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丽女子相赠。这位姑娘——”

  “什么?”我做了个受冤无告的委屈表情,还伸手按按胸口,垂下头来:“你说我是贼?”

  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何大哥,我们身家清白,书香世代,诗礼传家

  “当然,姑娘如花似玉——”

  “谢谢何大哥的赞美。”第一次动用色相,就有这般惑乱人心的成绩,我明白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走他,射出一点光彩,这游戏真好玩。“如此,你就别来惊吓我们了。请进来见过我家姑娘。”

  踏进门,见一张床,床上挂了帐子,只把里头的人遮盖,影影绰绰。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贞。你别粗暴盘问,冤枉好人。姑娘娇生惯养,她会哭的。”

  装强大难,扮弱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你们官爷们拔一根毫毛,比我们腰粗,随意问一两句话,事情便过去了。”

  掀开了帐子,素贞现身了。何立惊艳,更是魂魄不全。忽然听得——

  “大爷你在上面查到什么没有?”

  底下人不耐烦了,眼看会接踵而来,事不宜迟,素贞召我过去耳语几句。

  素贞又向何立说道:

  “请官爷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我出去一转。

  回来时,素贞接过布包儿。纤纤素手递与他。何立不知就里。

  “何大哥,你接过了,来我这儿有话说。”

  “本人奉命查案——”

  我牵着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滚。你缉捕到贼人,不过立点小功,但这里另有五十两银子,灿白灿白的,你接过去,马上花得快活。只要大哥诸事不提。”

  素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开我俩,谁也不晓得。”

  我用全身簇拥他,推向门边:

  “大哥一定会得交代。说看错了便是。”

  看着他会意地下楼去了。

  他一定会得交代。

  第四章

  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窝囊废,也一定会得选择。名是虚幻,利才实在。说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我打发他走了,他又打发底下人走了。

  这场官司化作无形。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原形没有毕露,否则坏了素贞好事。

  但,难道这场游戏中没有牺牲?我心中也有一点委屈,我并没有爱他,这不过是一个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诱之际,难道不必动用精神气力?——我的“得到”是“失去”。银子给了,人走了,他也并没有爱我。想起来,不过是一个莽夫。

  素贞换到的,我换不到。然而这许仙,都是这许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

  “姊姊,真猜不着许仙竟是那样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归罪于许仙,“他不应该恩将仇报——”

  “他没有!”素贞忙说项,“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难道他不会拦阻一下的吗?”

  “也许他有。”

  “难道他不会帮你讲话吗?”

  “也许他有。”

  “许仙这厮不是好人。”

  “他是。你看,他说一概不知。”

  “姊姊,你情迷心窍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满的话就是‘一概不知’。”

  “这也是人之常情呀。假如换作是你……”

  我忙作势一截:“永远不会是我。”真是,不管我怎样说,她都不会听我的了,何必多费唇舌?“你听着,我一概不知!”

  素贞捉住我的辫子,轻轻朝我颊上一拍。我俩又亲明地笑起来。

  像不久之前,每当她听见我讲一句俏皮语,一时接不上口了,她都会这样的拍我脸颊,很高兴我俩还是旧时一般的热切。

  ——谁知,门外又来了那男人。

  许仙面带愧作之色,向素贞递上一把扇。

  他什么都不提,只轻展扇面。

  呀,真是好扇,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铺买的,专程买来,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算了。”素贞也不提。

  但我决不放过他。

  “许相公,虽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话要问。”

  素贞忙维护:“已经过去了。小青你去泡壶茶出来。”

  “不!”我立在原地。

  “许相公,”我正色而道,“我要你一句话。如果你怀疑,你不要冒这个险。”

  当我说完,素贞也望向许仙,听他回一句话。

  “这——这样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亲事,本来是不必教他出钱,也甚乐意,以为我自攒得些私房,谁知一看银子,妹夫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不好了!全家都有祸!’…你们想想,妹夫是个怕事之徒,怎不马上拿了银子到官府自首去。官差握我问话,我只道‘一概不知’,然后他们追逼之下,方把这宅子供出——”

  “你也以为我俩是赋?”

  “连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问。

  “小青,泡壶茶出来。”素贞打发我走。她在我耳畔,带点央求和威胁,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胁了,“我的事,你别管。”

  我叹一口气。

  撮了茶叶,好好一泡。

  唐代饮茶十分讲究,牌羽还写过一本《茶经》来精研细品,那时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则改为泡饮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极品的好条,那还是头春龙井呢,摘于清明节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明前龙井,又称为“莲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听得许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哈,怎的这个男人,起誓成了习惯?我失笑起来。

  这条叫“莲心’,但喝茶的二人,莲也是莲,并蒂的,剔去了苦心。话由他说尽吧,我无话可说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过数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过爱你数十年;何况,“一生一世”那么重的赌注,有谁会全下了?但素贞,她的一生一世或许是无穷无尽的:千年、万年、十万年……?即使许仙付出了一生,他还是以小博大,抛砖引玉。

  “相公请喝茶。”素贞被他看得羞涩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视线转移。这样的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素贞也喝茶。心有灵犀的男女,不约而同地,连举杯的姿态都是一致的——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只为旁观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爱侣都心心相印,多美满。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俩又一齐放下茶杯,说着以后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点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体谅,我不想久留于此。”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到苏州去。”

  许仙意外地道:“到苏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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