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医师,你在发呆?”同科张明华医师唤回她神游的灵魂。
她一惊,按了按太阳穴。“我在想早上急诊送进来的那个车祸少女。”
“她的腿正用高压氧处理,应该不会有问题。”
杨璐雪点点头。“希望如此,不然才十六岁,若是截肢的话,她一定会痛不欲生。”
张明华叹了一口气。“在医院工作,千万要懂得调适,我们做医生的只能做最好的处理,不能教时光倒流让事情不发生。”
“我明白。”她说。
张明华换个语气道:“晚上部门同事聚餐,你也一道去吧!今晚不是你值班,你再不能推托了。”
“我不爱唱什么KTV,怕去了会扫你们的兴。”她只想好好思虑烦心的事。
“人多才热闹、才能助兴。你应该和同事多接近,大家私底下都说你好神秘。”张明华盯住杨璐雪姣美的面貌道。
杨璐雪微笑。“我不是神秘,我只是勤能补拙。”
张明华劝道:“去嘛!大家都想更了解你。”
拗不过张明华的力邀,只得点头应允。“小心你们的耳膜。”她幽默地道。
***
这是家叫“晶嗓”的KTV,一如它的名字,外观看上去像天上银河似的闪闪发亮,里头豪华的布置更在意料之内。
杨璐雪没来过这类地方,医学院七年,她埋首于学业,在乎的是有没有学到真本事;娱乐的最高享受就是和冯绍唐上馆子吃饭、看电影,或是上阳明山数星星。
带头的几位同事看起来是这门玩意的个中高手,经他们的推荐,大伙儿决定舍包厢改唱外场开放式卡拉OK。
据他们说是比较过瘾,杨璐雪并无所谓,她只是来尝鲜的。
伴随着台上爱唱歌客人与客人之间的飙歌,食物陆续上桌。餐点很精致可口,餐椅考究、音响设备一流,难怪八点不到,已经座无虚席。
“杨医师,你怎么不上去唱一曲?”外科护理站的实习护士小敏坐到她身旁。
“我歌唱得不好。”她说。
“多唱几回,嗓子开了就会好。”小敏热心地说。
杨璐雪很犹豫。“还是不要好了。”对于唱歌,她很放不开。
“唱功真的可以练出来的。”小敏指了指台上。“依依也是唱坏了好几支麦克风才有今天的成绩。”
“我没有歌唱细胞。”
“难得来这里,怎么样都要上台唱一曲。”小敏在开刀房跟过几次她的刀。
然后大家开始起哄,硬是要杨璐雪开金口。
“杨医师上场、杨医师上场、杨医师上场……”鼓噪的声音四处扬起,连其他客人也兴味浓浓的加入行列。
第3章(2)
眼前情势,弄得她很难为情。
她觉得脸颊和耳朵全像烫熟了,要不是灯光微暗,她真不知要往哪里躲去。五分钟的踌躇像一世纪,她翻了翻小敏递上的歌本,本想挑首英文歌曲,却是遍寻不着。
“我没有会唱的歌。”她懊恼的宣布。
“我们不相信、我们不相信……”又是另一阵喧闹。
她酡红着脸不知所措。“我可不可以清唱?这里不可能会有吉他……”
“有!这里有吉他。”低沉的嗓音独排众议而来。
她迎上声音的主人,笑容搁在幽黯的眼底。
她错愕,没想到会是他——她最怕见到的人,蒙晋言。
她抱着他递上来的吉他走上台去,舞台中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高脚椅,她坐上去,有一点紧张,深深呼了一口长气,开始调着音调。
她试奏了几个音,开口唱:“许久以前有一首歌,唱着迷离的梦,相爱的人听了,忘记了愁;响彻的歌声,飘过海洋穿刺我心,别梦的日子,夜里的哭泣。经年过去,离别愁绪浓馥,莫忘承诺。而今以后,让悲风教我遗忘,晓风残月啊,逝去的青春。如果可以,请你莫忘今生;如果能够,请你莫忘吾心。”
杨璐雪唱着,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圈住了她沉静雅致的身影;音调柔美清脆的吉他声,让听闻者心里涨满了感动的情绪。
坐在观众席里的蒙晋言迷醉的望住她,好似她吸取了他所有的目光,仿佛她与生俱来有某种魅力是为他而生的。
瀑布般的黑发,飘逸又洒脱,让他不禁迷痴以对。
一曲终了,好半晌四下鸦雀无声,她站起身来,下意识的对上他充满危险而莫测的眸子。
然后掌声响起,安可声不断。赞美声像浪潮一样淹没她,她回到座位。小敏首先发难。“杨医师,你深藏不露哦!唱得这么棒还说不会唱歌!”
她从唇角扯出一抹笑。“献丑了。”
“你的吉他弹得好极了,学了很久吧?”张明华问。
“我小的时候和教会里的一位大哥学的。”很淡的一种情绪,不想解释太多。
大家叫她再唱一曲,她摇手,走向蒙晋言,将吉他递还给他。
他默默接过,蹙着剑眉,带了抹奇怪的兴味研究似的看着她。
她不发一语,既没有道谢,也没有其他的话。
她不想定位他、不想突显他,不想让旁人误解。
是夜——
***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然后电话来了,她接起,是他。
“我很震惊。”
“看得出来。”她低声回话。
“你让我见识到你的另一项高不可攀的优点。”
她不语,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并没打算让他以为她想改变现况。
突然,他说:“我要见你。”
她反射性拒绝。“不行。”
“为什么?”他问得很急。
“很晚了。”她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对一个外科医师而言,十一点并不算晚。”他说。
杨璐雪心脏不自觉地加快速度的擂动。
“我去找你。”他不容拒绝的语气。
“不要!”她提高音量。
但他没听到,他把电话挂上了。
三十分钟后,门铃狂妄的叫嚣,她怕扰了邻居的安宁,只得开门。
她站在门边僵住不动,只是看着他。
“让我进去。”他阴沉地道。
“你回去吧!我们不会有未来的。”她试图和他讲道理。
“让我进去!”他不让步。“否则我在这里站一夜。”
她完全从冷静自制中崩溃,完全……然后,她做了今夜第二个妥协,让他进门。
她合上门,无助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仔细的品味她的模样。“你的歌声很动人。”
“你这么晚来这里,只是想告诉我这句你在电话里就可以说的话?”她觉得不可思议。
他笑了,笑纹勾得更深。“我见犹怜。”
“什么?”
“没什么!我相信你已经听到了。”
“你要扰乱我的生活到什么程度才会善罢甘休?”她冲口而出。
他凝视她。“直到你爱上我为止。”
“你这样算不算是病态的一种?”她一定要绝情一点,她不能对不起绍唐。
他苦笑,一本正经的回答:“你是医生,或许你有解药,就看你愿不愿意给我了。”
“你疯了!我已经订婚了,下个月底就要结婚,你到底想证明什么?”她略显激动地问。
“我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也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每当他发现她更多的美好特质时,越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这样的倾心到底想得到什么结果,他真的一点盘算也无。就算她将他视为牛鬼蛇神、洪水猛兽也怪不得她。
她不敢置信的摇头。“你不断介入我的生活,却不知道你想证明什么?”
他一迳地笑,笑声无比凄凉。“我知道自己不够资格爱你,但是我爱你,我的确爱你。”
她诧异的看着他,为这突如其来的表态——这是表态吧?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没有理由……”她说不上话。
“要什么理由?告诉我,爱需要什么理由?”因为情绪激动,他结实的胸膛上下起伏着。
“我根本不了解你。”
“我了解你,这就够了。”
“我就要嫁人了。”她不知所措。
“离开他。”他欺向她,将她逼向墙角,抵在墙与他之间。
她打了个冷颤,颤抖的喊:“不是你以为的那么简单。”
“有什么难的?有什么难的?有什么难的?”他负伤的喊。
她推着他的胸膛,害怕他的靠近。“绍唐爱我。”
“我更爱你!”他咆哮。
“不!绍唐爱我很多年了,我不能伤害他。”她看着他狂炽的眼。
“我爱你更久!”
她每说一句,他反驳一句,不知何时会有交集。
“怎样你才会放手?”她软弱无力的问。
“永不放手。”他嚷着。
“不要在我面前叫嚣,给我一个让你离开我的条件。”她心乱如麻。
五分钟过去,他俩四目对望,她再问一遍:“给我你的条件。”
他抬手顺了顺滑落她额际的发丝。“我要你。”很轻的声音,多了一份柔情。
“呃?”她不确定他的意思。
“我要你!”他还是这句话。
“我无法属于你。”
见他不语,她领悟地道:“如果你指的是我的身体——是吗?”她想确定。
镇定的力量突然回到他身上。“你怕了吗?”
“我想确定,不是害怕。”
“如果不能得到你的心,我希望——得到你的身体。”他张狂地说。
这个要求令她不寒而栗。
她的身子,绍唐要求多次都无法撼动她的决定;如今,蒙晋言竟然不怕死的要她的身子,她可以给他吗?
他救过她的命,这给了他痴缠她的理由:只是得到她的身子后,他们真能够两不相欠吗?
他嘲讽地说:“我不配碰你圣洁的身子是吗?”
她苍凉地道:“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等你结婚后,我会躲得你远远的。”他的眼中有两簇沉郁的火焰。
她垂首不看他。“我的忍受度是——一次。”
他托起她的下颔,“不要和我讨价还价,到下个月结婚为止,‘要’几次随我高兴。”
她惊悸地看着他。“我……”
他打断她的话,“我不打算使用保险套,你可以吃避孕药。”
“你……”
“我的性生活很检点,和女人在一起时,一向全程使用保险套。但对你,我是例外的。”他闲闲地道,伸出食指摩挲她的唇瓣,诱人一亲芳泽。
“不要今晚。”她没有心理准备。
“可以,明晚到我住的地方,我那儿有张超尺寸的大床,爱怎么滚就怎么滚。”他暧昧地道。
第4章(1)
传说真爱在世界的尽头,
寻爱者踏遍千万阳关。
是你,
撩拨我心坎上的爱苗,
开启心锁,种下情祸。
是你,
让我心不自主,
魂不守舍。
杨璐雪在晶嗓展歌喉唱歌的事,很快地传遍了医院楼上、楼下,连她的病人一见到她来巡房都要聊两句,全把她形容成金嗓歌后。
她强颜欢笑,心头的无奈何处喊去?
“原来晶嗓的老板就是那个递给你吉他的帅哥!”小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嚷。
又是一个巧合。
实在无法理解,上天为什么要让她和蒙晋言有着那么多不谋而合的巧事?
“我的歌喉并不好,是那把吉他的音质好。”她谦逊道。
“杨医师,据我所知,现在好多男医师都在摩拳擦掌要追求你哦!”小敏刻意压低嗓子。
她睁大眼,“我已有未婚夫了!”光是一个蒙晋言就弄得她人仰马翻,再来其他同事,她会疯掉。
“他们只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小敏笑笑。
同日下午,花店送来一大把风信子,没有只字片语。她转手将花送给小敏。
“杨医师不喜欢花啊?”小敏问。
“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它更适合你。”她不想让绍唐有怀疑她的线索。
“谢谢杨医师。”小敏捧着花笑盈盈的离去。
三分钟后,桌上的电话响起。
“我去接你。”蒙晋言简单扼要地道。
“不要,我知道路,自己过去。”她得更小心,经过晶嗓那晚之后,蒙晋言已引来一阵话题。
“随你!”他挂上电话。
她颓坐在椅子上,脑子停止思考,直到另一个电话声才把她拉回元神。
“璐雪,小皮吵着要和你比赛游戏机。”是绍唐。
“我……今晚有点事。”她心虚地说。
“要值班啊?”
“不是,小学同学来台北找我,我要招待她们。”她胡乱编了个理由。
“我送你去吧!你们约在哪?”
“就在医院附近,不用送。”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一会儿。“我能不能加入你们?”
“这次不行,以后有的是机会。来找我的同学里有一个刚……和男朋友分手,我们有些体己话要聊。”
冯绍唐得到这个说法十分满意,也就不再多问了。
***
她一踏出医院,被外头的雨势吓了一跳,又是雷又是闪电,天空暗沉低迷,一片天地都在滂沱大雨之中。
她叫了计程车往蒙晋言家中去,听着雨声拍打车顶的声音,她不知道自己将要被命运推向何方。
雨势非常强劲,车子一停妥,她付了车资开车门,已有一把伞顶在上方。
“为什么这么任性?”他问。
“我要做的并不是件光彩的事,不需要敲锣打鼓通知全世界的人。”她幽幽地说。
“也许在你心里我是个恶棍,但我情不自禁。”他说。
然后气氛变得很怪异,沉默的时候多了。
“你后悔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没有。我有机会后悔吗?”她反问。“然后必须面对你不断的介入我的生活。”
她顿了顿,再接着说下去:“你说得对,一劳永逸总比没完没了来得好。这二十五年来,你救过我、帮助过我,如果必须以什么偿还,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说错了,不是一劳永逸,而是‘数’劳永逸,我不会只要你一次。”他好像讨糖吃的孩子。
她的心跳加快,无法适应这种主控权不在她身上的感觉。“你要做什么就快做吧!”
他摇头。“不急,我的厨子替咱们煮了一桌好菜,我们先填饱肚子再说。”
“我吃不下。”她根本无法放松。
“我饿了,你陪我吃。”他拉着她的手往餐室走去。
桌上几乎都是义大利菜。
“我的厨子曾在义大利待过两年,所以偶尔会弄义大利菜伺候我的胃。”他的眼睛发亮,眸子直勾勾的锁住她。
“你的日子……很舒服。”她说。
“不是一直都如此的,我很努力,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奋斗才有今天。”他倒了一杯餐前红酒,啜了一口。“我不年轻了,我今年三十五岁。”
她有点吃惊。“你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这么老,还是看不出来这么年轻?”他幽默地问。
“你知道我的意思。”她戒慎地说,不想和他聊太多私人的话题。
“你为什么非嫁给冯绍唐不可?”他没好气的问。
“你这么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答覆你。”
“你不喜欢风信子?”他突然转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