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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帜  第8页    作者:梁凤仪

  航机抵达京城,一出关卡,就有国家联谊部的官员来接待,直把他们送到北京最顶级的王府饭店,入住贵宾房。

  一大篮新鲜水果,再加一大盆摇曳生姿的鲜花,在他们抵步后三分钟就分别送到房间里来,置身在装修得美轮美奂的套房内,根本不知身在何方,跟在欧美的名城,完全没有两样。

  这个感觉很教杜晚晴舒服。

  任何表征着国家的开放精神与策略,都是使人感到信心十足的。

  许劲戴上了老花眼镜,翻看记事簿,然后叹气:“应酬密密麻麻的,竟没有哪一天有空陪你到处走走,你可以照顾自己吗?”

  杜晚晴说:“此来的目的是为照顾你,怎么反转来要你操心?”

  她,就是如此一个令人舒适、无忧无虑的善解人意、明白人情的可人儿。

  杜晚晴没有跟许劲提及她的生日就在明天。难得许劲从早到晚有公事和官式应酬,放她一日假,委实是太好了。

  杜晚晴希望得到一份她最希望得到的生日礼物。

  自由。

  独个儿自由生活一天,无牵无挂、无顾无虑。

  她不要负担任何人与事。

  只她自己清清爽爽地过一天。

  这个愿望终于达到了。

  第9节  误以为已攀最高峰

  晨早醒来,许劲连早餐都没有要杜晚晴陪他吃,就已经上道了。

  于是晚晴悠哉悠哉地用过早点,再雇了一部专车,到长城去。

  司机是个顶有礼貌的年轻人,大概跟晚晴一般年纪。晚晴忽然在心里想,每个人的命运不同,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怕一定会认为自己是比这司机幸运得多了,究竟是真还是假呢?

  晚晴端坐在车厢内,禁不住跟司机攀谈起来。

  “你这份工作能赚多少钱一个月了?”

  “光是薪金有三百元的样子,酒店管一餐午饭,还有小账。”司机恭谨地答。

  “够用吗?”晚晴问,出于关心。

  “可以了。当然多赚些小账的话,就能给家里的孩子多买个玩具。”

  “你有孩子?”

  “对。”司机兴奋地答,“大前年成的亲,儿子今年一岁了。”

  “妻子出来做事吗?”

  “是的。”司机看晚晴语调和蔼又诚恳,自愿奉献资料,“工资比我少五十块。两个人加在一起,连小账月入在七百元以上。我们这儿生活程度不怎么样,妻的服务单位且给我们分配了房子,月租六块钱,有两房两厅,够用了。当然买不起什么录影机唱卡拉OK,但有彩色电视已经逗得那满周岁的儿子不知多高兴。他是每晚一定要看完电视节目才肯去睡的。”

  闲话普通的家居生活,竟能把一份暖洋洋的气氛传递过来,让晚晴感觉有说不出的憧憬与幻想。

  如果自己生在祖国,做一个平凡男子的妻,有一头永远不会出色、也不会动荡的家,养一个白胖的小儿子,自己是不是会更快乐?

  她从未思考过这样深入的,却苛刻得令她微微感到痛楚的问题。

  她望出车窗之外,甩一甩头,不打算再钻牛角尖。

  彼此都是没有选择的人。

  司机不能走出去。

  晚晴不能走回来。于是,都只有心平气和,循着命运的安排好好地生活下去。

  长城在望了。

  杜晚晴真有一份难以形容的欢畅。

  活了二十五年,四份之一个世纪,第一次踏足在自己的国土之上,面对着代表五千年辉煌文化的种种历史遗迹,她不期然地觉得自己站得相当挺直,从未有过的一种骄傲神采,抹了一脸。

  只要你是中国人,不论是什么职业、什么身份、什么背景,站在长城之前,你就有权傲视世界,有权与有荣耀。

  在中国源远流长的民族光辉之中,人人平等,无分彼此,都承受着一份值得他人羡慕,甚至乎妒忌的文化遗产。

  在此,没有一个中国人须要自卑。

  杜晚晴感受着、想着,几乎就要欢呼起来。

  司机恭谨地对杜晚晴说:“小姐,我就在这儿等你,你好好玩乐去。不久之前,长城才有了登山的吊车,省了很多脚程。下了车,一定得再爬到长城的最高峰去啊!不到长城非好汉。”

  杜晚晴开心得像个小女孩,一拨她那两条由长发梳成的辫子,潇洒爽朗地答:“我会。”

  想了想,又微昂起头来说:“告诉你,今天是我生日呢,就在生日当好汉,你看如何?”

  那司机鼓起掌来,嚷:“太棒了,太棒了!”

  杜晚晴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跟前透露自己的生日,因为她觉得松弛,觉得可以在这个时刻、这个环境之内畅所欲言,毫无顾忌与拘谨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她做着一个快乐的真人。

  吊山车很摩登。杜晚晴笑着攀登,独个儿霸坐一辆。

  当晚晴差不多是跳跃着上了吊车,电动门一关上时,车窗外出现一张好看而又年轻的脸,晚晴知道是一张属于另一个旅游祖国名胜古迹的快乐的脸,似在向她微笑。

  她想,那么好,今天所见的事都温暖而可亲、所看的情景都伟大而可敬。这个生日真是太畅快了。

  下了车,在游人堆中,杜晚晴像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学生。

  她那一身打扮,宝石蓝色的牛仔裤、白纺恤衫、白袜、白球鞋。再加那两条粗黑的发辫,连晚晴都觉得自己是个刚成长,跑到外头世界来观光的清白小学生。

  这种气氛和感觉,令她信心十足。脚下因而轻快,不一会就攀上城头。

  天色十分明朗,四野无雾无云,滟滟蓝天罩着,青葱碧绿的一个又一个山峦,全都围上一条迂回曲折、气势磅礴的玉带,是长城,足有万里长的长城。

  杜晚晴深深地吸一口清新空气,再回头一看,她惊呼:“嗯!”

  怎么高峰在脚底,仍在目前?背后传来人语:“一山还有一山高,长城八达岭最高峰不是这儿。”

  是刚才吊车的车窗外看到的那张英俊的脸,带一个稍嫌傲岸的表情。

  笑她杜晚晴走错了方向,误以为已攀最高峰。一时间,晚晴红了脸,发辫向后一扬,掉头就走,整个动作都带着倔强。

  杜晚晴再瞧着最高峰处走去。石阶一重又一重,要步上青云天,真不是易事。

  走得杜晚晴香汗淋漓,累得她非扶着城墙喘息不可。稍一驻足,回望,就见身后有个高大的人影,一闪而过,超越在她前头,直奔上城楼去。

  又是他?

  杜晚晴抿一抿嘴,这人一定不是京城同胞,这儿的人没有他那副老瞧不起人的样子。那一脸不屑,教人看得不甘不忿,真是平白辜负了满身倜傥的风采与潇洒的风情!

  杜晚晴别过头,不再看他去。

  杜晚晴终于站在长城的最高峰了。

  清风徐来,吹拂衣襟,有阵阵的凉意。

  高处不胜寒。

  她俯瞰山麓,悬崖笔直,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了。

  忽尔来了很多很多零零碎碎的感触。

  一个二十五岁,花样年华,有学识、有修养的美人儿,竟是长城的过客而已。

  她,早早已经为世涛俗浪所掩盖,是个既无国亦无家的浪人,有一天活一天,直到老死。

  外表要弄得辉煌,满身尽是神采,只为努力掩盖那孤伶伶的、无以为寄的一颗悲怆彷徨的心。

  如假包换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当晚晴有一分钟的清醒,去思索自己的前景时,她其实不难看到真相。

  又是那个甩一甩头,扬起发辫,昂起俊脸的动作。

  这小小的动作,迷人有如万里长城,扣人心弦,一见倾心。

  走了这么多路,实在既渴且累。杜晚晴走到城头那个小摆档跟前,打算买瓶矿泉水。只见档上放着一大叠证书,晚晴好奇地问看档的小姑娘,说:“这是什么?”

  “这是攀登长城最高峰的证书。只五块钱,就可以把您的名字写在上面,填上年月日,悬在家里,威风八面。小姐,您贵姓大名呀?”

  杜晚晴兴奋地答:“杜晚晴。”

  “这么美丽的名字,小姐,配您的人。”

  “今天还是我生日呢!”

  “太好了!恭喜您,杜小姐。”

  “谢谢你,请多给我一瓶矿泉水。”

  “两块钱一瓶。”

  杜晚晴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翻来覆去地找,全部都是一百大元。

  “可有碎钱找赎?”

  “小姐,刚开档没到两小时功夫,怎么会做到一百块钱生意?”晚晴想一想,就说:“那就不用找赎,收着吧!”“不成呢,小姐,您试向其他游客换一下零钱吧!我们不能给海外同胞一个财迷心窍的印象,那不好。”

  晚晴愕然。

  忽尔想起了在中环横街卖运动衣的老小贩来。

  原来到处都有贫穷而讲气节的中国人。

  晚晴感动得眼眶温热。

  有人走近她身边来,说:“我请你饮矿泉水,好不好?”

  晚晴回转头,又看到了那张俊逸而高傲的脸孔,看牢晚晴的神情是友善而热诚的。剑眉星目。

  晚晴忽然的不好意思起来,刚才对他有一点点地看不在眼内。

  她的沉默,使对方生了尴尬,连忙挤出一个笑容,问:“是不是不受陌生人的恩惠?有缘相聚,何必狷介?如果你要把两块钱还我,也可以,我住在王府饭店。”

  晚晴不期然地接过了矿泉水,答道:“我也住王府。”

  就此,二人站在城头,打开了话匣。

  对方竟是个相当健谈的人。

  对方一直把北京的种种民生情状,细细地告诉晚晴。

  “你知道得那么详细?”

  “我旅游,喜欢探查当地的社会状况,多于看风景。”

  “北京不同,应该二者都囊括。”

  “第一次回祖国来?”对方笑问,嘴角提起来时,别有味道,很是好看。

  晚晴竟肆意地凝望着他,点了点头。

  “到过十三陵没有?”

  晚晴摇摇头。

  “我明天去。”

  晚晴没有回答。

  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她是那么的身不由主。

  “我要下山了。”杜晚晴说,“多谢你的矿泉水,一份很好的礼物。”

  对方呆了一呆,并没有作何反应。

  那个表情像看着一件稀世奇珍,或是人间极品,忽尔消失,因而有甚多的难以形容的不舍。

  终于,杜晚晴盈盈一笑,转头就走了。

  没有一步一回头,只一直的向着她的目的进发。

  不能回头,任何现代人一回头,就要变成《圣经》上的盐柱,永远地僵在原地,不可以再生活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晚晴重新坐到下山的吊车上时,有一丝的惆怅。

  是为再不会到长城来,相见时难别亦难吗?

  抑或有其他?

  不要想,快快的不要胡思乱想。

  杜晚晴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不染一点沧桑,不因为她永放纵思潮,从不作无谓之思。

  别说不会妄谈风月,伤春悲秋,就算刻意地感怀身世,也属不必。

  每每一涉伤感的边缘,她就临崖勒马,把心神寄托到实务上去。

  她坐上了车子,跟司机不住地畅谈,直至车子把她载到琉璃厂。一头钻进书局去,有盈万的好书,古今文籍放在跟前,简直目不暇给,眼花缭乱,心神都被摄住,再不去想其他了。

  抱了一大堆书,返回酒店去时,她到柜位取房门钥匙,那接待员很恭谨地说:“杜小姐,你有信件。”

  杜晚晴微微心惊。怎么会有信件?

  没有人知道自己住在这儿,北京更无亲友。

  除非家里头出了大事。

  临行前,她把行程交给了母亲,有王府饭店的传真与电话号码。她知道,母亲是最懂江湖规矩的人,不会胡乱骚扰她的工作时间,只在有急事时,始作例外。

  到达王府饭店的首天,她请求许劲把她的名字也交给登记处,就只为怕家里人有紧急事寻来之故。

  杜晚晴急急把信封打开,抽出来的竟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证书。

  攀登长城最高峰的证书。

  写上了杜晚晴的名字,也写上了今天的日子。

  谁送来这份证书?晚晴下意识地抬头张望,竟见酒店大堂远处,有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

  渐渐由远而近,让晚晴又看清楚了他那微微向上一提的嘴角,随之而涌现的那个好看至近乎迷人的笑靥。

  他走到晚晴的跟前来,说:“生辰快乐。”

  “多谢!”

  “我可以邀请你共进晚餐吗?”

  “不可以。”晚晴答。

  对方扬扬眉,没有再说什么。

  晚晴心上忽有不忍,解释道:“今天是我生日,你知道?”

  “我知道,听到你在城头跟那摆摊档的姑娘提起,故而把证书送你,作为不速的贺仪。是因为生日约了朋友在今晚庆祝?”

  “不,没有约人。只喜欢自己独个儿静静地过,所以,对不起。”

  “不要紧。一年之中总应该起码有一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杜晚晴笑,笑得开怀、笑得爽朗。

  太有共鸣的一句话了。

  “再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对方打算转身就走,晚晴叫住了他:“嘘!晚饭不能奉陪,可是,容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多谢你的盛情和礼物。”

  第10节  只为他是中国人

  他们坐到王府饭店二十楼贵宾专用的休憩餐厅内。

  黄昏时刻,竟没有一桌客人。

  坐好之后,对方诚恳地问:“你有兴趣知道我的姓名吗?”

  晚晴笑了起来,答:“敢问高姓大名。”

  对方还礼,道:“在下姓冼,名崇浩。”

  “冼先生,你要什么饮品?”

  “咖啡,飞沙走石。”

  “什么?”

  “在中环,有档字号甚老的香港式冰室,那杯檀岛咖啡,香浓无比,一定要免糖去奶,才能品尝真味。老板总是为客人做主,硬是高声喊说:”飞沙走石‘,意思就是黑咖啡。“

  “中环哪儿?”

  “近荷里活道。有机会回请你时,我带你去一趟。”

  杜晚晴忽然把眼光调向窗外,似有苦衷。

  是的,纵是有缘,也只能适可而止。

  日落之前,必须放上休止符。

  杜晚晴从来未试过放纵自己。

  即使在伦敦,她独自一人求学时,围在她身边的男孩子有如苍蝇吮血,晚晴依然保持清醒。

  只曾有过一次意外。

  那是她大学毕业试之前,功课紧得不能再紧,她还要在周末到电影院去做钟点工作,当通宵电影的带位员。人累得不成话。

  那一夜,直捱至凌晨四时多,蹲在电影院的一角,不支睡倒了。

  梦中,她看见自己跟随着一大班同学,走进试场,坐好后,监考的教授派发试卷。

  摊开了试卷,念着一条条的试题,思考答案。

  想呀想呀,想破了头,血气上冲,头痛欲裂,脑袋竟然空白一片。

  完全没有答案。

  杜晚晴的手心在冒汗,继而浑身滚热,忽又一阵冰冷自脚心逆流而上,直闯心头。

  惶恐惊惧得开始不住发抖。

  天,一切要完蛋了。

  苦读三年,功亏一篑。

  上无以对父母,下无以对弟妹。

  自己的家累重担,忽然压得整个人矮掉几截,差不多只能匍匐在地,失声痛哭。

  这才惊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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