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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见  第12页    作者:卫小游

  这回我加了糖,又加奶精。

  哈曼太太端了一大盘松饼和火腿到餐桌上。道谢后,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食物补充了不少热量,身体产生了一点暖意,我这才把注意力移回高朗秋身上。

  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愣了一愣。“看什么?”

  他笑说:“你脸上有饼屑。”

  “啊!在哪里?”我下意识地摸索着脸颊。

  “这里。”他的手指拂过我的唇角,仿佛他这举动再自然不过,再应当不过。

  但,不该是这样子的啊!我与他明明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这里。”

  我也没有想到。我苦笑,忽视心底那奇异的感觉,说:“我在罗马差点被扒,刚好遇到山卓,上了一课。他问我要不要一道走,我就跟来了。”

  我最不希望他问,但他还是问了:“为什么要跟来?”

  我随口扯道:“没来过嘛,在罗马也待腻了。”天知道,我才刚到罗马不久——幸好,也只有天知道。

  “这回你们要在这里待多久?”我转移话题问道。

  他说:“不一定,得看天候配不配合,天候不好就没有办法拍。不过不会天天如此的,Kilpisjarvi是个很好的观测点,在十二月到一月的永夜时间,有很多机会可以看到极光,雪已经停了,说不定今晚就能拍到。”

  我咬了一片火腿,说:“这个工作其实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自由吧?长期在外奔波,不能返家,你不觉得累吗?”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你觉得累吗?”

  “什么?”

  “你现在的旅行让你觉得累吗?”

  “不。”我说。

  “那么我也是不。”他说。“我已经习惯旅行的感觉,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停留。”

  “即使那个应该长期停留的地方是‘家’?”

  他低低笑了,说:“我没有‘家’,‘家’是有归属感的地方,我没有。”

  我垂下头,突然食不知味起来。

  “亚树,你的脸要贴到桌子上了。”

  我索性就往木头桌面贴上去。我也没有“家”。

  他推了推我的肩膀,发觉我在哭,他轻叹一声,递了条手帕过来。“别哭了,爱哭鬼。”

  我捏着他的手帕,却无法阻止眼泪继续涌出。

  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没有归属感的人是这么样地不适合单独拥抱寂寞。

  我吸了吸鼻子,用他的手帕擦干脸上的泪痕。

  看了他好一会儿,我说了一句平常我绝不可能说的话:

  “喂,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他很大方地把他的手臂和胸膛都借给了我。

  如此温暖,如此温柔。

  §  §  §

  当天晚上,我们就看见了北极光。

  下了一整天的雪在早上就停了。

  虽然户外的气温还是一样的寒冷,但空气变得较为干燥,天空也变得澄澈明亮。

  这样的夜非常适合观测极光。入了夜,哈曼先生便驾着雪车送我们到一处视野良好、没有林相遮蔽,也没有任何光害的苔原上,等候极光出现。

  拍摄之前,哈曼给我上了一课,他告诉我说:“北极光是由于荷电的粒子在地球磁场中和大气中的分子疾速碰撞,一些过盛的能量转换成光而形成的。这种荷电粒子来自太阳,所以太阳黑子数量大增时,北极光特别明显;反之太阳黑子数量减少时,北极光就比较少见。

  “太阳黑子的活动周期是十一年,所以有十一年一次北极光高潮的说法。上一次北欧出现大量极光是在一九八八和八九年之间,照此推算,下一波应该就是在这一、两年。”

  哈曼长期居住在寒冷的拉普兰苔原,极光对他们来说,就像个亲切的朋友一样,在冬天午夜来访,在春天来临时悄悄离去。

  到了观测地点,高朗秋他们四人便合力架起一台二十公斤重的摄影机。大卫很得意的告诉我说,这架超高倍率的摄影机跟以往他们使用的摄影机不同,敏感度相当于AS60000感光度的底片。需要感光度这么高的摄影机是因为北极光的亮度只有0.6Lux,一般摄影镜头没有办法完整的拍摄。

  复杂的数据和专业摄影术语我听不懂,简而言之,就是北极光的亮度不高,一般底片拍不下来就是了。

  我们从八点多就开始等。气温很低,我怀疑不只零下二十度,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像只熊一样,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我们躲在一个临时搭设的圆顶帐棚里,一边喝着保温锅里的热可可,一边咬冰脆的巧克力糖。

  十一点三十分左右,黑暗的天空出现了令人意外的访客。

  高朗秋首先冲出帐棚,跑向摄影机,其他人也立即跟了出去。

  我钻出帐棚,仰首往天空看。

  极光开始时先是慢慢散开,然后愈来愈亮,在冰原上覆盖着柔和的光芒。十分钟后,如跳舞般变化不已、此起彼落,又如窗帘在风中不停地飘动,我们恍如沐浴在一片颜色变化不断的光雨中。即使不相信神的人在此刻都会赞叹一声,向造物主致上最高敬意。

  极光持续了很久,我不知道高朗秋他们拍得怎么样,不过我是看得着迷了。大半个夜,又冷又倦,我却始终舍不得移开视线。

  仰着颈子实在太累,最后我索性在雪地上躺了下来,追寻着那片舞动的光影。

  极光消失了,天空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淡的蓝紫色——这是北极圈永夜时候的白天天空,太阳没有升起,但是天亮了。

  空气中的水气在低温下结了冰,变成钻石尘飘散在空气中。

  一双手将我从雪地上拖了起来。我的衣服附着了一堆钻石尘,被拉起来的时候,仿佛听见了碎钻掉落在地上的叮当声。

  “你冻得像根冰棒。”高朗秋有些恼怒的说。

  我的脸很痛,我想我是冻伤了,奇怪的是,我并不怎么烦恼。我大概是连脑袋也冻坏了,因为当高朗秋说我像根冰棒的时候,我竟然说:“那么请你融化我吧。”

  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的感性,然而他却一手掌打了我的头,说:“呆瓜!”

  §  §  §

  我真的是个呆瓜。

  好痛,全身都好痛!

  躺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看了大半夜北极光是一个很难得的经验,但被冻伤就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了。

  我直着出去,横着回来。

  高朗秋拉我起来的时候,我的脚已经冻得没办法走路了。他气我,虽然我不晓得他为什么要生我的气。他把我扔给山卓,自己闷不吭声的去扛摄影机。

  山卓抱我回旅馆,哈曼太太协助我泡了热水澡,顺便按摩我冻得僵硬的肌肉。

  我的脸和手、脚皮肤冻得发红,一碰就痛。

  结果一个澡泡下来,我唉声连连,还被骂活该。

  男人们回旅馆后,吃了顿热腾腾的饭菜,然后便倒头就睡,当晚他们又整装去拍摄,这回无论如何是没我的分了。

  哈曼太太拿了冻伤的特效药膏给我,抹在脸上,感觉热热的。

  是夜无法出门,我便跟哈曼太太和她的一双儿女在客厅里闲聊。

  客厅里多出了一棵树,早上还没有的。一问之下,这才意识到时问过得这么快,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这棵柏树是哈曼家今年的圣诞树,他们巳经在计划要怎么装饰了。

  台湾现在虽然也流行过圣诞,但那毕竟不是真正属于中国人的习俗,对于这个节日,我也就没什么特别的feeling。我只是惊异于时间流逝的速度一晃眼,日子又过了一年。

  隔天我起了个早,下楼帮哈曼太太煮咖啡。

  早上时,出外的男人们回来了,我给他们一人端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惫和对热咖啡的欢迎。

  喝了咖啡,高朗秋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脸。

  我的脸看起来比昨天刚冻伤时还糟。昨天刚冻伤,只是红红的一片,今天开始脱皮了,看起来简直惨不忍睹。

  不想让他又说我呆瓜,我先声夺人——

  “你们今晚还出去吗?”

  “嗯。”

  “大概还会待多久?”

  “三天左右吧。”

  我算了算时间。“那么不在这里过圣诞节喽?”

  他想了想,说:“不知道,我没过节的习惯。”

  “那么大卫他们呢?”

  他说:“等带来的底片拍完了,大家就各自解散。”

  也就是说,说再见的时候又到了。

  下一次,我们又要在天涯海角的哪一个地方再相见?

  相聚是为了相别,这样的情形还要持续几次?可不可能有改变的一天?

  如果有一天不必再对任何人说再见,该有多好!

  “一块钱买你的念头——你在想什么?”

  我叹了叹,看向他说:“哪一天我缺一块钱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

  收走了他手中的空杯子,我转身走向厨房。

  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非常矛盾。

  §  §  §

  当晚又下起了雪,雪很细,但是绵绵密密的,把刚铲好的路又封了起来。

  结果该在平安夜前夕便完成的拍摄工作也因此顺延了好几天。

  我天天看着窗外的冰雪世界,天天有种仿佛已经在这个地方住了很久的错觉。

  一场不晓得何时会停的雪让大家困在旅馆里,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闷,奇怪的是,我竟然有点希望雪就这样一直下,不要停——真是对不起期盼尽快完工,好回罗马跟情人一起过节的山卓了。

  哈曼太太提供的药膏很有效,我脸上的冻伤已经开始痊愈了,不过还是看得出来一些痕迹,得等一段时间皮肤才会新陈代谢。

  眼见圣诞节将近,今年势必得在这里过节了。

  上午我帮哈曼太太装饰圣诞树,光是决定彩带的颜色和蝴蝶结的搭配就颇费心神。这是件微不足道的琐事,却意外带给我许多惊喜,我在其中得到了以往从不曾感受到的快乐。我不当孩子已经太久了,然而过去我当孩子的时间也没有几年。

  今年,我想跟哈曼家一起过这个难得的节日。

  下午我整理我的行李袋,小小一包,感觉上没装什么东西,然而仔细一看,才发现行李袋里被我塞满了一些我在其他地方买来的小玩意儿。

  我挑了一串蜜腊手链打算送给哈曼家的小女儿露易莎;一条新买的围巾还没有用过,它将会是哈曼家小儿子安德烈的礼物;一包南洋产的香料可以给哈曼太太当薰香,哈曼先生也许会用得着我在跳蚤市场买到的古董打火机。

  至于大卫、山卓和法兰克这些旅行家,他们见的世面比我广,走过的地方比我多,他们不需要纪念品,所以我用布置圣诞树所剩馀的缎带给他们一人编了一条幸运带。最后,是高朗秋我还没有想到我能送给他什么,而剩馀的缎带又不足够编第四条,所以我还在苦思。

  因为下雪的缘故,看不到极光,拍摄工作也不能进行,无聊的男人们似乎打算去附近结冰的湖冰钓,现在他们正在检查装备,一副跃跃欲试的孩子模样。雪把他们困太久了。我想。

  我在房里写稿。又该寄一些东西回公司了。先前寄回台北的杂记,出版公司已经集结成册,在书市上流通了。编辑来信告诉我销售成绩很好,赞我观察角度深刻独到,要我继续努力。我边把这几日与哈曼一家人相处的点滴和见闻写下,一边考虑要送高朗秋什么。

  今天是平安夜了,晚上以前必须把礼物准备好才行。

  窗外传来吵嚷声,是雪橇犬迫不及待要出发的声音。它们也被雪困闷了。

  一段时间后,喧嚣又归于沉寂。

  我则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液晶荧幕上。

  笔电不适合在低温环境下使用,不过房间里有暖气,所以还好,只是敲键盘的手指仍然有点僵硬。

  时间就在手指的跳动里流逝。记录完一段,发送回台湾,我关上电脑,站起来伸懒腰。

  这时,楼下又传来一阵骚动,出去冰钓的男人们回来了。我披了外套下楼去,见他们每人手上都持着一桶装满湖鱼的锡桶,得意洋洋的要人去拿秤来称称看谁钓的鱼大。

  呵,真是童心未泯的一群人。

  我倚在门边,看他们在门外的雪地里忙碌。

  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一声:“啊哈!槲寄生。”

  然后雪地上所有的人便朝我的方向看过来。

  我纳闷的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大门上已经悬挂了一个环形、象征爱、和平与宽恕的槲寄生吊饰,而我,就站在吊饰的正下方。

  大卫首先放下手里的锡桶向我走来,他站在我回前说:“这次你可不能拒绝我吻你了。”

  我困惑的睁大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哈曼先生笑着告诉我这是习俗——当一个人站在槲寄生下方时,人们可以为了亲情、友谊或者爱慕之情要求亲吻。

  我闻言大惊,还来不及逃开,大卫便嘟着唇朝我的唇印了下来,我赶紧偏开头。他只吻到我的脸颊,不甘心的又吻了过来,被我瞪了一眼才作罢。

  紧接着,山卓、法兰克和哈曼一家人也都吻了我,他们都是为了友谊而要求亲吻,我无法拒绝,于是我的脸上、额上无一处幸免。

  高朗秋在一旁看着,似乎没有过来的打算,我没有理由的松了一口气。呼……他如果过来吻我,我也许会心脏麻痹。对我来说,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明白。

  “该我了。”他站在我面前说。

  啊!他什么时候过来的?我瞪着他,疑惑他凭什么理由要求这个吻。亲情?友谊?当然不是。

  “我们算是朋友吗?”我迟疑的问。

  他回答说:“不能算是。”

  我于是笑说:“那么你就不能吻我了。”

  虽然他穿着厚重的雪衣,但我还是看见他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就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突然一把捉住我,说:“等一等,你还不能走。”然后他的唇就吻了下来——

  不是吻脸颊或额头,而是吻了我的唇。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秒,但这个吻所带来的震撼却超乎我所能想像。

  他不该这么吻我。

  朋友或亲人之间,最多只吻脸颊、额头。

  唇,是情人的领地。

  我掩着唇惊愕的瞪着他,他以极小的音量只对我说:“这个,才是吻。圣诞快乐。”然后他便转身走到雪地上提起桶子,越过我往屋里走去。

  我瞪着他的背影,想道:高朗秋,你没有圣诞礼物了。

  怪他自己,谁叫他先预支了去。

  §  §  §

  对高朗秋的感觉,我一直不愿意仔细去想。

  总觉得若仔细的想了,想出一个结论来,这结论我未必能承受。我畏惧。

  然而下午在槲寄生下,他的气息盘旋在我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我一抬头看他,便忆起他唐突的吻。

  哈曼太太给了我们一人一只红袜子,要我们挂在圣诞树上,说明天一早起来就会看见圣诞老公公所送的礼物。尽管我们早已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或者,从来就没相信过——但大家为了不让主人失望,还是很兴奋的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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