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近我,在我面前一公尺处停下。
我听见他说:“我住在富槐饭店八○二房。”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我张大着嘴,想叫住他,但是一直无法叫出口。
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我心头又浮现数月前在峇里岛那个分别的夜——
惆怅的一夜。
§ § §
当第二天罗亚来敲我房间的门时,我开始怀疑我来错了地方。
巴黎是恋人之都。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这个雅号“名副其实”,巴黎的男人无可救药的浪漫。以前只是听说,现在实际感受到了,才不得不相信传闻是真的。
到巴黎的第二天,罗亚带了一枝玫瑰花来敲我门。为了那技玫瑰花,我跟他在塞纳河畔闲晃了半天,剩下半天便耗在凡尔赛宫的参观上。
第三天,罗亚带了两枝玫瑰来找我,这回他带我参观了罗浮宫、圣母院和巴黎的两大地标——艾菲尔铁塔和凯旋门。在罗浮宫时,我们与一堆参观游人挤在蒙娜丽莎的画像前,看着画中女子那抹神秘的微笑,臆测令她微笑的原因。
我笑着问说:“你想她为了什么原因笑得那么神秘?”
站在身边的罗亚用他那双深情的眼眸看着我说:“当一个女人看着她所爱的男人时,就是那种神情。”
我的笑容当场僵住,不目在地转过身,装作没听懂罗亚的暗示。
一部卢贝松的电影刚上映,第四天,罗亚带来了三朵玫瑰来邀我去看电影。我告诉他找不懂法文,他说没关系,有英文字幕,我只好弃械投降。
第五天是花园和公园之旅。
他每次出现,手里的玫瑰就会比前一天多一朵。
鬼都看得出来他在追求我,但是看看我,我不修边幅已经很久了,每天身上千篇一律做衬衫加牛仔裤的打扮,异国的旅程早磨去了我仅存的一点点女人味,而罗亚居然“看上了”我,简直荒谬!真想问问他是不是该换一副眼镜了。
罗亚是巴黎人,有他当向导当然是很好,可是问题是他老是用他那双含情脉脉的蓝眸看着我,又老带我去一些年轻情侣常出没的地方,遍地是热情拥吻和拥抱的情侣,叫我尴尬之馀,也只能在心里暗暗诅咒高朗秋这个大嘴巴。
吃了一口手里的冰淇淋甜筒,我掩住脸,深深叹出一口气。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伤害他,我不能再装作我不知道他的意图。
罗亚的俊脸凑了过来,用不带腔调的英语说:“你不高兴,为什么?”
罗亚的英文非常纯正,法国人真是语言天才,只是他们常常高傲地不愿意说其他民族的语言。
我抬起头,看着罗亚的脸说:“罗亚,我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冰淇淋?”
捉在手上的冰淇淋因为没有在第一时间吃完,已经开始融化,液体沿着卷饼流了下来。
“不是。”感觉手上黏黏的,我一口气把香草口味的冰淇淋吃掉后,在一个暂时没在喷水的喷泉里掬了些水,把黏腻的感觉洗掉,然后就在喷泉旁边坐了下来,掏出面纸擦手。
罗亚那双深情的眼眸锁住了我。“那么,你是不喜欢我?”
“不。”我捉住罗亚的手说:“我喜欢你,罗亚,但是我不喜欢我没有办法回报你所有付出的感觉。”
罗亚霎时柔情满溢。“甜心,回报不是你的义务,你没有必要为它烦恼,你只要用心感觉我为你做的一切,我会一天比一天对你更好。”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瞪大着眼说:“不不下,千万别这样。”
“为什么?”罗亚不明白地问:“你不要我对你好吗?”
我皱着眉说:“罗亚,我不久之后就会离开这里,我不可能留下来。”
罗亚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说:“这有什么关系呢?甜心,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喜欢你,这跟你明天或者后天要离开一点关系也没有。爱情不该是不求回报地付出吗?你能让我陪你到处逛我就很开心了,你是不是能够爱上我,跟我爱你根本是两回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烦恼。”
“即使我只是把你当成一个朋友……”
他绅士地向我鞠了个躬。“亲爱的,你愿意让我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荣幸。”
我看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看起来是这么的正经,仿佛那就是他的信仰,他的态度、他的坚持,叫他丢下工作不计酬的来陪伴一个只身行旅的过客。
我纳闷地问:“这就是巴黎式的浪漫吗?”想爱就爱,绝不辜负自己的感觉。
罗亚笑着对我眨了眨眼。“亲爱的,看来你已经懂我的意思了。”
我站起来,轻轻抱了抱他。“你是个浪漫的男人,可惜我不是。”
罗亚笑着说了好几声“no”。“不,甜心,这没有什么好可惜的,你还没离开,而我还是有机会得到你的爱,不是吗?”
我大笑出声。真是服了他这个乐天派,轻描淡写就把爱情这么令人尴尬的话题给谈开。
见我笑了,罗亚也笑,我们在喷水池边分享了最真挚的告白。突然“刷”的好大一声,休眠中的喷泉醒了过来,一道直冲天际的水柱洒了我们一身湿。
欸,巴黎,连喷泉也浪漫。
第八章
法国时间,早上七点,我的房门一如过去几天一样被敲响了起来。
“再等一等。”我匆匆梳洗完毕,换下睡衣,套上牛仔裤,纳闷罗亚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敲门。
穿上衣服后,我边将头发扎成辫子边去开门。
我用我刚学会的简单法语说:“嗨,日安。”
“早。”对方说的却是国语。
我愣了半晌,才回应他说:“你没有带玫瑰花。”
高朗秋大概觉得很纳闷,我笑了起来,故意不告诉他为什么我这样说。
“我错过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喔,你错过的太多了。”我回头收拾行李,心里有种报复得逞的快感。
警觉到这心态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这话说得“怨”。
怨什么?当然是怨他害我面对盛情难却的罗亚,心有愧疚——不过这桩心结昨天已化解开来,那么我此刻的怨是为了哪桩?
我拉上行李袋的拉链,发起愣来。
是因为他人明明也在巴黎,这几天却对我不闻不问不关切,所以我怨吗?
我摇摇头,笑自己神经。这有什么好怨的。
他看见床上的行李,问说:“你要离开了?”语气里好像有一些讶异。
“喔,对呀。”我抬起头,正好瞥见他的侧脸,不由得在心里偷偷“啊”了一声。他好憔悴!胡渣子从刀削似的下巴冒出来,眼眶凹陷,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好。
一夜没睡好的人一大早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马上要走吗?”他走到窗子旁,用背对着我。
“没有,我买了下午的列车班次。”
“这回你又打算飞到哪里去?”
“我不飞。”我说:“我搭列车到法国南部,到马赛以后,再搭船去义大利。”
“你克服对搭机的恐惧了吗?”他依然背对着我,问得不着边际。
“没有,我现在还是怕搭飞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想我这辈子是没有办法摆脱搭机的噩梦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只说:“我不是教你深呼吸吗?”
“没有用,你不在我身边——”话一出口,我才猛地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情人间的对白,太容易让人误会。我亡羊补牢地说:“没有人提醒,我会忘记,所以后来我一上飞机就吃安眠药,从一个机场睡到另一个机场,再让空姐叫我起来。”
他突然转过身来,一双看不出情绪的黑眸紧紧地锁住我。
我怔住,无法离开他的视线,心里在呐喊着:别这么看我,我会心慌。
第一次在家豪的婚礼上遇见他,他的注视就令我慌,到现在我依然没有办法克服——这是其他男人看我的时候,我不曾产生过的感觉。我可以拒绝他们,只要我愿意,但唯独无法抗拒他,即便他从来都不曾要求过我什么。
他没有索求,我就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才能抵抗。
流动的空气仿佛静止下来,那种经常在我们沉默时出现的迷障这回由他来打破。
“既然是下午的车,早上介不介意陪我走走?”
如果这是他唯一的索求的话……
将皮包塞进外套的口袋里,我拎起放在桌上的房间钥匙。
“走吧。”我说:“但是你得买一枝玫瑰花给我。”我已经被罗亚给宠坏了。
§ § §
这几天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乱晃了好几遭,原本陌生的一个城市如今却变得再熟悉不过。这是旅行必然得历经的过程——从陌生到认识,因认识而分离,为分离而不舍。巴黎不例外地也令我有些不舍起来。
时间并不充裕,我们只在蒙马特区里逛。
在一家提供早餐的老咖啡馆里吃了早餐,高朗秋便拉着我往市集里钻,然后他买了一枝玫瑰花给我。
我看着这枝还沾着露水、仿佛才刚从花园里采下来的粉玫瑰,嗅了嗅,又看了看,想找出这朵玫瑰与罗亚或者其他人送的有什么不一样。
“啊!”我低喊出声,看着流血的手指,找到了答案。
这朵玫瑰的刺没有挑干净。
高朗秋见状,立即拿走了我的玫瑰,往一旁的垃圾桶丢,同时递给我一条干净的手帕。
看到那朵玫瑰的下场,我不禁啼笑皆非。
在全世界最浪漫的巴黎,却有这么个不浪漫的男人做出这样不浪漫的事,要是说给罗亚听,罗亚一定会脑溢血。
发觉到我瞪着那个垃圾桶看,他问:“怎么了?”
我把他的手帕缠在被刺伤的手指上,说:“你一定是一颗化石。”
他皱起眉。“什么意思?”
“已经定了型,环境也改变不了你的属性。”
“什么属性?”
我瞪他一眼。“一点都不浪漫。”
“浪漫?”他仿佛第一次听到这字眼似的。“你要我买一枝玫瑰花给你是为了浪漫?”他故态复萌地挑起了眉。
“对。”我说:“罗亚天天送玫瑰给我,我才跟他出去。你要我陪你一个早上,难道不需要做点浪漫的装饰?”
他皱着眉问:“一枝玫瑰就能打动你的心?”
我反抗道:“我的心不需要被打动。”
他追问下来:“那么你需要什么?”
“我要……”
“嗯?”
他突然靠我好近,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幸好他没有逼近过来,我趁机调整紧绷的情绪。
但他倏地又丢下一句话,“轰”的一声炸乱了我的思绪。“你已经准备好再爱一次,再付出感情一次了吗?”
“不!”我直觉地喊道。
“那么为什么要收罗亚的花?你收了罗亚的花,难道不是表示你愿意给他机会,你有可能会接受他?”
“不。”
“不?”
他的质疑令我生气起来。“要不是你,我会认识罗亚吗?虽然我一点也不后悔认识他,但是你怎么能……你没有资格质疑我,我的感情是我自己的事,我爱或不爱都不关你的事,而且你根本一点都不明白!”
他静静地看着我,说:“你不也是这么对待我?”
我顿时哑口。
原来他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我与他就这样对峙在街上。
早晨行人不多,正因为不多,整条街显得空旷起来。
空旷的街上对峙着两个东方人,在其他人眼中看起来一定很醒目,因为一对银发的老夫妇朝我们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斗嘴上呢?快过去把她抱进怀里,给她一个热情的吻吧,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
他们跟高朗秋说的是法语,我听不太懂,忍不住我问他:“他们在说什么?”
高朗秋别开头去,说:“他们叫我把你扔进塞纳河去,没看过像你这么爱生气的女人。”
“是吗?他们不是说一个有风度的男人不应该惹女人生气?”
他耸耸肩。“你都说了,还叫我翻译什么?”
我犹不信。“他们真的这么说?”
他挑了挑眉。这个极右派。“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尴尬。”
“什么事情会让我尴尬?”
“这要问你了,我怎么会知道。”
“高朗秋,你……”
见我又要冒起火来,他赶忙泼了盆水过来。“你确定你真的不去河里消消火?”
我咬牙道:“也许我还真的应该去。”
他笑了出来。
他还有脸笑!
“别生气了,亚树,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他一放下身段,我就软下来了。“那么你一大早就来敲门是为了什么?”
他说:“什么也不为。”
“什么也不?”无为而为?
他转过头去,不再看着我,嘴里却说出相反的话:“对,什么也不为,只是想看看你。”
这一刻,我不确定我的心被打动了没有。
§ § §
下午搭车离开的时候,只有罗亚来送行。去车站途中,他一直抱怨我早上没有等他就跟史帝夫出去,我沿路上就始终挂着微笑听他在抱怨。
到了地铁车站,罗亚离情依依地拥抱了我。好一会儿,放开我时,他问:“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我笑着说:“天涯海角,总会有机会再相见的。”我跟高朗秋不就是这么回事。
罗亚露出一个伤心的眼神。“亚树,”他用生涩的中文读我的名,然后又接着用法文说:“Jet'aime。”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以前当编辑时,有一本书里就出现了这几个字。
爱情难道就真的这样无法逃开吗?是不是一个人一生中,不管早与晚,至少都得经历上一回,才不枉今生走上一道?而这世间又有多少人为了它心碎神伤……
啊,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别开头,悄悄把滑下脸庞的泪拭掉,回头再拥抱了罗亚一下,走向刚到站的列车。
§ § §
坐在驶往法国南部的列车上,因为无聊,我玩起手指来,这才发现高朗秋的手帕还系在我的手指上。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早上我们还在蒙马特闲晃,突然,我就已经离开巴黎,在前往法国南部的路上了。人事变迁得太迅速,我几乎适应不过来。
在蒙马特,近午时,一堆街头画家从咖啡馆走了出来,开始替人画肖像,赚取法郎。
我们走累了,在公园树荫下看人画画,看了看,高朗秋推推我肩膀说:“要不要画一张?”
我无可无不可地说:“好啊。”然后就在一个画家面前的小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是愿者上钩的生意,半身收费八十法郎,全身收费一百法郎,价格不算贵,有很多观光客会心甘情愿地掏出钱包。
不想他光站在一旁看戏,我把他也拖下水。他在我身边另一个画家的摊位坐下,跟我一边聊天,一边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