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是……庞博佳是个平凡的男人,但是安桐,你想想看吧,现今这个社会上,有哪个男人能像他这么安于平凡?大街上男人一把捉,哪个不号称是新贵,哪个不立誓成为王永庆第二?这种时代,谁还下厨,谁还跟花草讲话呀?就是因为平凡,所以在一堆‘自命不凡’的人当中,他反而才是真正不平凡的那个人。”
没错,就是这样。
智美忆起第一次见到博佳时,她认为他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但跟她所认识的那些男人又有一点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如今她知道了。
博佳有他自己的风格。他不是别人,他就是他自己。
平凡中的不平凡啊……安桐沉吟道:“所以,这就是你挑上他当你所谓的‘婚姻合伙人’的原因?”
智美摇摇头,笑道:“安桐,你糊涂了,你忘了我结婚的真正目的吗?就算博佳再好,我也不会因为他的‘好’,就跟他结婚。我们之所以结婚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我们都要自由,都不要牵绊,都受不了一再与人相亲--这才是我挑上他的原因。”
“可是……就我所听见的,我觉得你们很登对啊。”安桐不确定地道:“再者,你说你要自由、你不要牵绊、你受不了一再相亲,所以你挑上他,跟他结婚,问题是,你真的确定他之所以不结婚,理由跟你完全一样?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如果你们观念这么相近,我倒觉得你们还真是结婚的好伙伴。嗯,登对,登对!”她拍手道:“你们干脆当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算了,反正婚都结了,正好捡个现成,便宜你们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智美讶异地看着安桐。“大概是我的话不小心误导你了吧。”她强调道:“我跟博佳一点都不适合。”
“是吗?”安桐笑笑地道:“你刚不还说他是个可以让女人放心地托付终身的男人吗?我听错了吗,嗯?”
“没错,我是这么说过,如果你被他养一个月,包准你也会这么认为。”
“难怪你气色这么好,真羡慕。”如果可以,安桐倒真的有兴趣试试看让一个好男人这样照顾,但她迄今一直没这种机运。
回归正题,智美继续说:“不过这跟我们适不适合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的生活步调相距太远,根本配合不来。”
“配合嘛,不就是你退一步,他让一步吗?”
“没这么简单。”智美用力摇头。“我不可能会习惯他那个环境的,我不可能像他一样跟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沟通,也不可能下厨作菜……不可能……”
安桐一针见血地问:“是‘不可能’,而不是‘不愿意’?”
“什么?”智美愣了一愣。
安桐倾身问了一个她刚刚就一直想问的问题:“智美,我问你喔,假如教你再回去跟那位庞先生一起生活,你愿不愿意啊?”
智美连考虑都不考虑。“我为什么要回去?我结婚不是真的为了结婚耶,我是为了自由、自由!”
“嗯。”安桐手肘支着下巴。“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以生。”罗曼·罗兰的名言。
“什么?”智美没听清楚。
“唉,你还真是不自由,毋宁死。”安桐下了个评语。
“什么?”这回智美是不确定。
安桐不理会智美的抗议。她看着她,说:“智美,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跟那位庞先生一起生活了一个月这么久,对你而言,他在你心中的意义依然还是跟一开始一样,纯粹只是一个单纯的合作对象而已吗?他在你心中究竟算是哪一根葱?”
葱?安桐渐进式的询问,让智美沉默了半晌。博佳于她而言,究竟算是什么?
见她沉思良久,安桐道:“是不是很难回答呀?”
智美点点头。“是有一点难。”
安桐循循善诱道:“你觉得他重不重要?”
智美摸摸下巴。“难说。”这题目好像不适合设计成二选一的选择题。
“不重要?”
“不。”
“那么是重要?”
“也不。”
“智美!”安桐太想知道答案了。
智美低着头,把玩着精罐里的小汤匙。许久,她才开口道:“博佳他……他算是我一位……很特别的朋友吧。”
“朋友?”这隐含着什么特别的讯息吗?
“啊,是的,一位特别的朋友。”智美点点头,自己接受了这样的答案。
安桐露出一抹微笑。“我觉得你应该要再多花点时间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智美啊,基于朋友的立场,我不得不提醒你,人是会改变的,有时候时间久了、立场转移了,很多坚持可能都是无谓的,说不定再过几年,你就会真正想结婚了也说不定。”
智美挑起右眉。“这我可不敢确定。”
安桐笑道:“所以我才说是‘说不定’啊。”
智美用表情表示不以为然。“不会的。”
安桐也不介意,她比较关切的是,“现在你跟那位庞先生算是处于分居状态吧,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智美淡淡地道:“维持现状就是目前最好的打算了。”
“如果你以后遇到一个让你想结婚的人,你怎么办?”
智美与博佳讨论过这个问题,她说:“不管是谁想结束好重新开始,我们都会放对方走,感情上,我们不干涉对方。”
“这样做有意义吗?”安桐不解地说:“到底,你还是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由啊。”
智美耸了耸肩,“自由也是有限度的,我很满意我现在所得到的,目前,这样就够了。”起码亲友不会把她当商品一样到处推销了。在他们眼中,她是已经“出清”的存货。
“是吗?听起来你对自由的标准认定好像又比前一阵子降低了。”安桐微笑地说。
“有吗?”智美一点儿也不这认为,她还是以前那个童智美啊。
安桐看着她,别有深意地说:“我怕你是当局者迷。”
“迷什么?”智美笑问。安桐这说法有趣,她想听听她怎么说。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归结先前自智美处所听来的总总资讯,安桐画龙点睛道:“你素来冰雪聪明,智美,你想想看,倘若你真的只是将那位庞先生视为一个追求自由的合作对象,你又何必一再强调你们之间的‘不适合’呢?”顿了顿,她说:“除非你对他有感觉,你是吗?--不,不用回答我,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智美的表情由困惑到深虑,安桐拍拍她的肩说:
“我有个采访,先走一步,下次再聊。”她祝福智美能够看清楚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希望她幸福。
安桐转身大步离去,智美的思绪犹自纠缠在安桐的问题中。
她为何如此介意她与博佳之间的不适合?
这个问题,智美一时无法回答自己。她足足想了三天,在逻辑、哲学与种种情感因素中来回穿梭寻觅,她终于找到了答案。
一开始,只是注意到两人在生活方式上的差异,但开始将这些差异化为主观上所认定的“不适合”,却是因为对他有了意料之外的感觉。
因为对他有感觉,所以才会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不适合。
而一再强调他们的不适合,纯粹是为了不想让自己无法在婚姻里即时抽身,故需时时提醒自己,以免不小心忘记,一失足成千古恨。
天啊,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又是怎么发生的?
她……她竟然喜欢上庞博佳了?!
而她甚至想说服自己,他对她来说只是一位“特别”的朋友。
她真蠢,竟然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他们的合作关系里,最不需要的就是爱情来搅局了。
怎么会这样呢?
智美想了许久,认为这不能全怪罪自己。
就跟她告诉过安桐的一样,博佳本来就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好感的人。所以她会喜欢他,也就没么好震惊的了。
这个男人人见人爱嘛!她也有可能是一时给迷惑了。
智美不自觉地咧开嘴笑。
给自己作了一番心理建设,能够面对事实之后,接下来,她得好好想想往后应该怎么办?
☆ ☆ ☆
虽然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已有一段时间,但智美仍然不时会想起住在郊区的博佳。与苏安桐的一席长谈,挖掘出太多太多她过去从未想过的问题,她发现她似乎更加挂念她的合伙人了。
第八天,回到城市里已经第八天了,她开始想念他的好厨艺,想念他为她特调的鸡蛋牛奶,想念他家里床铺上的薰衣草香,也想念他那一扇可以看见日出的大窗。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天际,窗内的人开始觉得这一夜恐怕不容易入睡。
☆ ☆ ☆
博佳已经下山回家来了。
刚回来的那时候,餐桌上、花园里、客厅的沙发、书房中、以及主卧室的那扇迎接日出的大窗……屋前屋后、屋里屋外的每一个角落,似依稀可见一个长发垂在腰后,笑语盈盈的窈窕身影在屋里四处游荡。
博佳费了好一番气力才将那身影驱逐出脑海。
他知道她会离开,但当他从山上回来时,开门的那一刹那,他心底依然有一些期待能够在屋里见到她,但她走了。
他不确定智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她已经不在了,她带走所有的东西,独独留下他交给她的房子钥匙以及她留给他的回忆。
他记得智美在这屋里活动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记忆之深,连自己都感到讶异。
他尤其想念她的咖啡。
但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她不会回来了。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在天际,窗内的人开始觉得这一夜将不容易入睡。
☆ ☆ ☆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
智美睁开眼睛,看见床头闹钟的时间指着凌晨两点十五分。
她睡不着。就跟昨夜、前夜、大前夜一样,她失眠没有办法入睡。
拉开床头柜,取出两颗安眠药,又倒了杯水放在床前。
她一向不随便吃药,但没办法,还是得吃,不然睡不着,白天会没精神工作。
犹豫地看着手掌心的白色药片好一会儿,吞了一口水,正要将药片配水服下的时候,眼角瞥见床头上的电话。
瞪着那具电话良久,心底在电话与安眠药中挣扎,最后,她丢开药片,改捉起话筒,在改变主意前迅速地按下了几个号码。
电话很快地接通了。
话筒中传来嘟嘟的声响,智美微湿的手紧捉着电话等待着。
响了三声,那头,电话被接起。
“喂,庞博佳。”声音有些慵懒,但却很清晰。
她已经没有反悔的馀地。
听着他的声音,智美忍不住地、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嗨,是我。”
☆ ☆ ☆
今夜的月光太明太亮,博佳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凌晨一点多,他眼睛还是没法合上。
无聊之馀,他取来西洋棋,坐在床铺上一个人扮演双重身分,在棋盘上自相残杀。
一个人玩棋也不知道玩了多久,一通不在预期之内的电话划破深夜的寂静,令他足足捉着话筒呆滞了三秒钟。
“智美?”
第七章
听着博佳的声音,智美紧捉着电话,一时间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她催促自己快开口说话,但舌头就是不听使唤。
博佳没有催她,他自己也还处于震惊状态,尚未恢复过来。
两人据着话筒,各自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对方的呼吸声。
渐渐的,平静下来了。智美开口:“你睡了吗?我打扰到你没有?”
透过电话机所传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有些不真实。但在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好歹,聊胜于无。博佳回答说:“没有,我还没睡,我正在下棋。”
“下棋?你有客人吗?”
“没有,我一个人玩,打发时间而已。”
“喔。”原来。
“嗯?”怎么了?
不想猜测心意,不想躲藏,智美淡淡地道:“我睡不着。”
博佳抬头看了眼窗外的明月。“你那里看得到月亮吗?”
智美抬起头,看向窗外。“嗯,看得到啊,很亮是不是?还是满月耶。”
“听说被这种月光照到的人比较不容易睡着。”
“真的?难怪我睡不着,你也是吗?”
“我也是。”
“真巧。”智美说:“那我们来聊聊天吧,好不好?”
“好啊,反正睡不着,想聊什么?”
“随便聊聊,聊什么都可以。”她只是想听他的声音。
博佳沉吟了片刻。“那……聊聊你怎么会打电话来好了。”
她不答。“你回来多久了?”
他反问:“你又回去多久了?”
这样不行。智美丧气地说:“我们得换个话题。”
“我同意。”他回答。
但智美却还是回答了:“今天是第八天……喔,不,是第九天了。”已经过了午夜,又得加一天。
那么她在他上山那天就回去了。“不是要换个话题吗?”
“是要换啊,不过还是先把该讲的讲一讲,心理没负担比较好--你刚回家吗?”
“嗯,前天才回来。”智美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博佳耐着心等待。
“我有没有东西忘在你那里忘记带走?”正是闲话家常的口吻。
“有。”
“真的,是什么?”怪了,她还以为她收拾得很干净了。
你的身影、你留在屋里的种种回忆,博佳心想。他说:“冰箱里有一瓶优酪乳,你买的,还没开过呢。”
智美恢复记忆。“我忘了收拾冰箱了,请你帮我处理掉吧。”都那么久了,大概也过期了。“还有其它的东西吗?”
“应该没有了,我没有仔细检查过,不是非常确定。”他说谎。
“再换个话题吧。”好像又聊不下去了,她建议。
他问:“最近过得还好吧?”
“很好。”她说:“你呢?”
“也很好。”他答。
“薄荷园现在怎么样了?”
“改善了些,渐渐在复原,还需要时间。”
“喔,那很好。”
“嗯,总比全军覆没来得好多了。”
好像又得换个话题了,智美皱着眉道:“对了,我看到你说的那种旋心花了。”
“哦,是吗?你确定?”
智美回想着她所看见的那株花的外型。“旋心花是不是叶子细长,开白色的花,花型有点像百合的那种?”
“你真的看到了!”他有些讶异。“是不是很神奇?”
“酝酿了一整年的期待,却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就结束了灿烂的一生……”智美淡淡地说:“我想她是天性如此。”
博佳突然静默了下来。
“我还看见了你的传真。”顿了顿,她问:“那种情况……真的没有办法面对面地摊开来谈吗?”
博佳沉吟。“你想要我面对面地跟你谈这件事吗?”
智美在心底摇头。“不,我不想谈这件事,我们再换个话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