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当时带我去看了很多医生,他认为我是生病了。他不能够接受我不再是神童。”李希明告诉我。
“那你自己呢?会不会很难受?”
他耸耸肩膀说:“做神童一点也不开心!其他小孩子会妒忌你,而成年人却只会出题目考你。神童是没有朋友的。”
他又说:“另外一位神童,不知道现在变成怎样呢?”
“还有另一位神童的吗?”我奇怪。
他点了点头:“我们比试过的,他赢了我。因为我们是在一位数学教授那里比试,而不是在电视台表演,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他叫什么名字?”
“韩星宇。”李希明说。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个我倒不知道了。”
“你记不记得那位教授的名字?”
“是莫教授,他家里有许多很美味的巧克力曲奇。”他微笑着回忆。
另一个神童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呢?当时的我,只是想把他找出来,跟李希明的访问放在一起。我没有想到,那同时也是我的另一个故事。
3
我去拜访了莫教授,那个时候,他已经退休了,满头白发。提起韩星宇,他还是记忆犹新。
“那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小孩子。”莫教授戴上老花眼镜在书架上找资料。
“找到了!”他拿出一本已经发黄的记事簿,翻到其中的一页。
“我把当天的情况记录了下来。”莫教授说:“他在一分钟之内可以算出3,869,893 的立方根是157
.他更能够心算出3,404,825,447 的八次方根是23!当时他只有八岁。他的智商绝对不会少于二百。”
“你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他十一岁时跟家人移民到美国了,听说他十四岁已经考上麻省理工学院。以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难道要到美国去找他吗?我不禁泄气。
我问莫教授:“神童有什么特征?”
莫教授摘下老花眼镜,说:“他们通常也拥有惊人的记忆力,而且回忆的速度极快。他们的世界是我们没法理解的。”
“那么,一个神童又为什么会突然失去神奇的力量,变成一个普通人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也许,当一个人长大了,思想复杂了,心思不再澄明了,也就没办法像小时那样专注。小时候,他们是一面放大镜,看什么都比别人清晰,长大了,这面放大镜也压平了,再没有什么特别。”莫教授说。
然而,韩星宇毕竟比李希明幸运。他十四岁便考上大学,证明他的人生将会很不平凡,上帝特别眷顾他。
“原来在这里!我当天跟他们两个拍了一张照片。”莫教授在一堆旧资料中找到一个发黄了的木相架。
相片中,站在莫教授左边的是李希明,右边的那个,便是韩星宇。他长得比李希明高一点,同样有着羞涩的神情,眼睛很大,头发有点天然鬈曲。
他究竟在哪里呢?
4
我打电话到美国那边调查,结果发现,韩星宇的确是十四岁考上大学的。在博士班毕业时,他是班上最年轻的博士,而且一直也是拿奖学金的。
然而,更惊人的发现是,他在两年前已经回来香港了。
他就在香港吗?
我翻查电话簿,找不到用他名字登记的用户。他在哪里呢?难道我要登报寻找这位神童的下落吗?
那天,在律师行附近的咖啡室跟朱迪之见面时,她想到一个找韩星宇的方法。
“说不定他在这两年内有买卖过房子,我可以回去律师行查一查的。”她说。
“你也想知道他变成怎样吗?”我问。
“是为了帮你写好那篇神童故事呀!当然,我也想知道另一个神童的遭遇。”
“如果让你选择,你会宁愿自己是韩星宇还是李希明?”
“那还用说?当然是韩星宇了。”
“但是,从这个角度去写的话,对李希明是不公平的。他现在很快乐,也很满足。”
朱迪之用手支着头,一边幻想一边说:“对呀!韩星宇现在也许很不快乐!”
“其实,你也是神童!”我说。
她兴奋的跳了起来:“是吗?是吗?这个我自己也是知道的。”
“你当年只有十四岁,已经开始谈恋爱,等于现在的十岁。对于性爱,你尤其有天分,你不是性爱神童又是什么?”我戏弄她。
她撅着嘴巴说:“你说得太夸张了吧!你千万别在陈祺正面前说我十四岁便开始谈恋爱。”
“你是怎样跟他说的?”
“我告诉他,他是我第二个男人。”
“说是第一个已经不可能了吧?”我说。
“就是呀!其实,我也没有说谎,他是我第一个爱的男人。遇上了他,我才知道从前那些根本不是爱,不值得再去提起。爱一个人,你是会自爱的。读书很吃力,我曾经想过放弃,然而,我知道我要上进。他让我活得有尊严。”
她终于找到了圆满的爱情。只是,后来又有些不一样了。爱,总是有遗憾的。阴晴圆缺的,并不单单是月色。
“你猜你会不会找到韩星宇?”朱迪之问我。
“我会找到他的!”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感觉,我相信我早晚会找到他。
“当你终于找到这个神童,他也许已经变成一个花甲老翁了。”
最好不要这样吧?
等消息的那段日子,我看了一些研究天才儿童的书,还有几本以天才儿童作为主角的小说。天才儿童似乎都是不快乐的。可是,常人不是也会不快乐吗?我想起了莫札特,不是那只可怜的鹅,而是天才横溢的莫札特。他死于三十五岁,也许是好的。他永远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天赋忽然有一天消失得无影无踪。到死的那一天,他还没有被贬下凡尘。上帝是厚爱他了。
5
朱迪之那边一直找不到头绪。
韩星宇不是念电脑的吗?既然他回来香港,应该也是做着电脑有关的工作吧?神童本来就是一部有人性的电脑,有比电脑更适合他们的行业吗?我怎么没想到?
我翻查了所有电脑公司的资料,目标集中在有规模的电脑公司里。终于,我找到他了。当电话接线生说:“我们这里是有一位韩星宇先生。”那一刻,我简直兴奋得跳上了半空。
他的秘书却说:
“韩先生去了游乐场。”
难道他的心理年龄仍然停留在十岁?
我留下了我的联络方法。第二天,我接到韩星宇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爽朗而愉快。
我直截了当的说:
“我想跟你做一个访问。”
“是关于什么的?”他问。
“神童的故事。”我说。
他在电话那一头笑了起来,爽快地答应了。我当天就来到他的办公室。
我以为神童长大了会比同年龄的人苍老。然而,站在我面前的韩星宇,一脸孩子气,谦谦有礼。就跟照片上的一样,他有一双大眼睛,只是那头天然鬈曲的头发不见了,也许是剪掉了。他现在是这家背景雄厚的电脑公司的总裁。我发现他是个左撇子,李希明却不是。难道善用右脑的左撇子真的比较聪明吗?
“你怎会知道我的事?”韩星宇好奇的问我。
“我见过莫教授。”我说。
“喔,莫教授他好吗?”
“他退休了,但是,他对你的印象很深呢。”
“他那里有最好吃的巧克力曲奇,是他太太做的。我是为了那些曲奇才去给他做实验的。”韩星宇微笑着回忆。他最怀念的,不是八岁时已经能够在一分钟之内心算出一个七位数字的立方根和一个十位数字的八次方根,而是教授太太的巧克力曲奇。
“李希明也是最怀念那些曲奇。”我笑着说。
“你见过李希明吗?他现在好吗?”
“他在我朋友工作的律师行当信差。十一岁那年,他的天赋突然消失了,变回一个平凡的人。”
“你的故事是要把我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吗?这样不是太好。”他关切的问。
我曾经以为他会是个怪人,他的智慧却并没有使他变得无情和骄傲。
“人是没得比较的,我也不打算这样做。”我说,“李希明现在活得很快乐,他并不怀念做神童的日子。我想写的是两个被认为是天才的孩子的成长和梦想。”
“好吧!我接受你的访问。”他说。
他又问我:“你是怎样找到我的?”
“那个过程很曲折。”我说。
我把寻找他的经过大致跟他说了一遍。
“两年前,我还不是在这个行业里。”他说。
“你在哪里?”
“在华尔街一家外资银行当总裁。”
“那时你只有二十六岁,你的下属会听命于一位这么年轻的总裁吗?”
他笑了:“当时我冒充三十岁。”
“为什么会跑去华尔街呢?你念的是电脑。”
“我要去了解金钱。”
“了解?”
“了解资金的运作,将来才可以做好电脑这盘生意。找不到投资者的话,多么棒的梦想也是没法实现的。”
“那么,你的梦想是什么?”我问。
“我们现在正努力发展一套资讯超级公路的软件。”
所谓资讯超级公路,就是我们后来所知道的互联网。在一九九四年,互联网这个名词还没有流行起来。
“到时候,这个世界将会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上的距离将会缩小,而知识将会是免费的。”
“那么,你想做的是——”
“网上大学。”他说,“每个人都可以在网上得到知识。”他踌躇满志的说。
“你为什么要回来香港呢?在美国发展不是更好吗?”
“我想为中国人做点事。将来,网上大学要在中国大陆发展。”
他满怀憧憬,我却觉得惊心动魄。这是一条多么遥远的超级公路?在香港这个细小的都市里,理想是奢侈的,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却为了理想而奋斗。
“也许我会失败。”他说。
“没有理想的人生,不也是失败吗?”我说。
“你喜欢唐吉诃德吗?”他问。
我本来想说,我上中一时读过塞万堤斯这本小说,那时我十一岁,谁知道他说:
“我六岁时第一次读《唐吉诃德》,便爱上了他。他也许是个疯子,但是,我喜欢他的精神,人有时候总要去梦想那不可实现的梦想。”
我们谈了很多关于他的工作的事。末了,我问他:“神童的生涯快乐吗?”
“上大学时是最不快乐的。”他说。
“为什么?”
“我十四岁上大学,所有女同学都比我大四、五年。他们把我当做小孩子,不会和我约会。”他笑着说。
“你现在的心理年龄也是二十九岁吗?”我问。
“为什么这样问?”
“你秘书昨天说你去了游乐场。”
“是的,我去想事情。”
“去游乐场想事情?”
“我童年时没有去过游乐场。”他说,“我跟其他小孩子合不来。为了证明自己与别不同,我硬说去游乐场太幼稚了。长大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些什么。”
“你喜欢玩哪种游戏?”
“回转木马。”他带着童稚的微笑说。
“我也是!”我兴奋地说。
“最好玩的回转木马是欧洲那些跟着流动游乐场四处去的回转木马。没有固定的地址和开放时间,驾车时遇上一个回转木马,便可以立刻把车子停在一旁去玩,有一种偶遇的惊喜。”整个访问的过程里,这是我见到他的最童真的一刻。
“你为什么喜欢玩?”他问我。
“我喜欢那永远不会停的感觉。”我说。
“但是,音乐会停。”他说。
“是的,那是我最失落的时候。不过,音乐一定会再响起来。”我说。
那是我为什么喜欢回转木马的原因。它是一片永不之地,永远不会结束,永远圆满。人生要是这样,那该有多好?
可是,人生总是要我们在遗憾中领略圆满。不是吗?我们从分离的思念中领略相聚的幸福。我们从被背叛的痛苦中领略忠诚的难能可贵。我们从失恋的悲伤中领略长相厮守的深情。
那一刻,我也没有想到,在追寻韩星宇和与他相识的过程里,我也同时偶遇了一片永不之地。
6
自从那次访问之后,我没有再见过韩星宇。后来有一天,我们又碰面了。
那天晚上,我和朱迪之一起去看电影。完场之后,我碰到也是刚刚看完电影出来的韩星宇。他身边还有一位蓄短发、戴眼镜、个子小小,看上去很灵巧的女孩子,看来是他女朋友。
他主动走上来跟我说:
“你那篇访问写得很好。”
“谢谢你。”我说。
“很感性。”他说。
我们说过再见,他匆匆的走了。
“他就是那个韩星宇吗?”朱迪之问我。
我点了点头。
“他的外表和谈吐跟普通人没有分别呀!”朱迪之说。
“神童长大了,也是普通人,不会变成外星人。”
“是的!虽然你说我是性爱神童,可是,我长大之后也不会有四个乳房。我还是跟其他女人一样,也会失恋。”
“他女朋友看上去也很聪明呀!”我说。
“她会不会也是神童呢?”朱迪之说。
“如果两个人都那么聪明,才不会谈恋爱呢!聪明的人,会爱自己多一点,只有笨蛋才会爱对方比爱自己更多。”
“那我们都是很笨的。”
“难道我们三个人之中,沈光蕙是最聪明的?”
“当然了!她从来不会太爱别人。”
朱迪之又问我:“为什么最近总是你一个人,林方文呢?”
“他很忙呀。葛米儿的新唱片正在录音,所有的歌词都是他写的。有时间的话,他也会去潜水。”
“跟谁潜水?”
“跟葛米儿。”
“他们天天在一起,你不怕吗?”
“那是工作呀!”
虽然我是这样说,我可不是一点也不担心的。
“葛米儿是聪明的呢还是笨的呢?”朱迪之问我。
“她不是太聪明。”
“那就糟了!”
“为什么?”
“那她会爱对方多一点,她会付出更多。”
“担她也不笨呀!”
“那更糟了!”
“为什么?”
“那就是难以捉摸了。她有时会很爱对方,有时又会很爱自己。”
“那我呢?我算不算是难以捉摸?”我问。
“你?你人这么痴心,林方文只要用一根钉子就可以把你死死的钉在墙上。”
“痴心已经不流行了。”我说。
“你从来也不是个流行人物。”她说。
“那现在流行些什么?”
“只是对自己的感觉负责任,只忠于自己。”
“你跟陈祺正也是这样吗?你不是说自己很爱他的吗?你也不流行。”
“但是,我比你流行一点点。”
“葛米儿是二十岁吧?”她问。
“嗯。”
“但是,你已经二十六岁了。”
“你想说我比她老,是不是?”
“男人都喜欢年轻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