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让我自己来就可以。”我说。
“是做给男朋友吃的吗?”
“嗯!他八岁那年吃过一生难忘的巧克力曲奇,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做出那种味道。”
“回忆里的味道,是很难在以后的日子里重遇的。”
“是的,我也担心——”
她一边把鸡蛋打进我的盘子里一边说:
“但是,你可以创造另一段回忆。”
“我怎么没想到呢?我真笨!”我惭愧地说。
她笑着说:
“不是我比你聪明,而是我年纪比你大,有比你更多的回忆。”
“伯母,你为什么喜欢烹饪?”
“因为想为心爱的人下厨。”她回答说。
“这是最好的理由呀!”我说。
“人生大部分的故事,都是由餐桌开始的。”她说,“每个人的回忆里,至少也有一段回忆是关于食物的。”
我微笑着说:“是的。”
“烹饪也像人生,起初总是追求灿烂,后来才发现最好的味道是淡泊之中的美味。”
“这是很难做得到的呀!”我说。
“因为在你这个年纪,还是喜欢追求灿烂的。”
我们把做好的巧克力面糊挤在烘盘上,放进烤箱里。
余妈妈说:“余平志的爸爸也很喜欢吃东西,他是美食家!我们每年也会到外地旅行,去一些从来未去过的餐厅吃饭。你见过餐桌旁边有回转木马的餐厅没有?”
我惊讶的问:“在哪里?”
“在法国的布列塔尼,我们十年前去过。餐厅的名字就叫“布列塔尼”。餐厅的整座围墙,给绿色的葡萄叶覆盖着。十九世纪时,那里原本是邮局。餐厅的东主是一对很可爱的夫妇。餐厅里,挂满了男主人画的抽象画,木马从天花板悬吊下来。你能想像这家像童话世界一样,洋溢着欢笑的餐厅吗?”她说得手舞足蹈。
我的心里,有无限神往。
“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那是一顿毕生难以忘怀的晚餐。可惜,我们的照相机坏了,没有拍下照片。”她脸上带着遗憾。
我倒是相信,正因为没有拍下照片,没法在以后的日子里从照片中去回味,那个回忆反而更悠长。大部分的离别和重逢,我们也没有用照相机拍下来;然而,在馀生里,却鲜明如昨。
朱迪之、沈光蕙和余平志走了进来,问:
“曲奇饼做好了没有?”
余妈妈把曲奇饼从烤箱里拿了出来,吃了一口,说:
“搅牛油的工夫不够,还要回去多练习一下呢!”
“是爱心不够吧?”朱迪之说。
“哪里是呀!”我说。
“伯母,我也要学。”她嚷着说。
我在她耳边问:“是做给陈祺正吃的呢?还是做给孟传因吃?”
“两个都吃!”她推了我一下。
10
“还是两个都爱吗?”
回家的路上,我问朱迪之。
“嗯。”她重重的点头。
“真的不明白你是怎样做到的。”
“我是“背叛之友会”的嘛!背叛是我的特长。”她说。
我笑了:“被背叛是我的特长。”
“真的爱韩星宇吗?”她问。
这一次,轮到我重重的点头。
“林方文真可怜呵!”她说。
“为什么竟然会同情他呢!”
“是你说的,我和他是同志。我了解他。”
“我也了解他,他最爱的是自己。”
“我也是。或者,当我没有那么爱自己的时候,我才会愿意只爱一个人。”
“爱两个人,不累的吗?”
“啊!太累了!每个月,我也会担心,万一有了孩子,那到底是谁的孩子呢?那个时候,我会很看不起自己。”
“所以,男人可以同时爱很多女人,他们没有这种顾虑。”我说。
“你相信爱情吗?”她问。
“为什么不相信呢?”
“我愈来愈不相信了。”
“不相信,也可以爱两个人?”
“就是爱着两个人,才会不相信。我那么爱一个人,也可以背叛他,爱情还有什么信誉?”
“是你的爱情特别没有信誉啊!”
“也许是吧!每次爱上一个人,我也会想,当那段最甜蜜的日子过去之后,又会变成怎样呢?我们还不是会遗忘?遗忘了自己曾经多么爱一个人。”
“直至你们老得再没法背叛别人,你们才不会背叛。”
“或者,我们是在寻找最爱。”
“你们已经找到了,那就是你们自己。”
“难道你不爱自己吗?”
“我没那么爱自己。”我说。
“希望别人永远爱你,对你忠心不二,难道不是因为你爱自己吗?”
一瞬之间,我没法回答。直到我们在闹市中分手,我看着她湮没在人群里,我仍然没法说出一句话。对爱和忠诚的渴求,原来是因为我太爱自己吗?我总是责怪林方文太爱自己;然而,在他心里,我何尝不是一样?我用爱去束缚他,甚至希望他比现在年老,那么,他便永远属于我。我终于知道林方文为什么背叛我了,他没法承受这种爱。我们都太爱自己了,两个太爱自己的人,是没法长相厮守的。当我们顿悟了自己的自私,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只能够爱另一个人爱得好一点。
11
崇光百货地窖的那家面包店已经差不多打烊了,我拿了最后的两个Cannele 去付钱。
“可以告诉我,这种蛋糕是怎么做的吗?”我问柜台负责收钱的老先生。
这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说:
“你要问面包师,只有他会做。”
那位年轻的日本籍面包师已经换了衣服,腋下夹着一份报纸,正要离开。
“可以告诉我Cannele 是怎么做的吗?”我问他。
“秘方是不能外泄的。”他说。
我拿出一张名片给他,说:
“我是记者,想介绍你们这个甜点。”
“这是公司的规定,绝对不能说。”他冷傲得像日本剑客,死也不肯把自己怀中的秘笈交出来。
“经过报纸介绍,会更受欢迎的。”我努力说服他。
“不可以。”他说罢走上了电楼梯。
我沿着电楼梯追上去,用激将法对付他。
“是不是这个甜点很容易做,你怕别人做得比你好?”
他不为所动,回过头来跟我说:
“小姐,这里只有我会做这个甜点,你说什么也没用。”
他离开百货公司,走进了一家唱片店,我跟在他后头。
“请你告诉我好吗?”我说。
“小姐,请你不要再跟着我。香港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吗?”
“不,只有我特别厚脸皮。老实告诉你,我想做给我喜欢的人吃,我答应你,绝对不会写出来,可以吗?”
他望了望他,继续看唱片。
本来是想做巧克力曲奇给韩星宇吃的;余平志的妈妈说得对,创造另一段回忆,也许更美好一些。我没有看过韩星宇童年所看的天空,也没吃过他童年时吃的曲奇,我何以那么贪婪,想用自己做的曲奇来取代他的回忆呢?朱迪之说得对,我也是很爱自己的。
我看见那位面包师拣了一张葛米儿的唱片。
“你喜欢听她的歌吗?”我问。
他笑得很灿烂:“我太喜欢了!”
我一时情急,告诉他:
“我认识她。我可以拿到她的签名,只要你告诉我Cannele 的做法。”
他望了望我,终于问:
“真的?”
12
葛米儿在电话那一头听到我的声音时,有点惊讶,她也许没想过会是我吧?
“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呢?”我说。
她爽快地答应了。我们在咖啡室里见面,她带来了一张有她签名的海报。
“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她问。
“他是一位面包师,是你的歌迷。我有求于他,所以要用你的签名去交换。”
“这样帮到你吗?”
“已经可以了。”我说。
她脱下外套,外套里面,是一件深蓝色的、长袖的棉衣,上面印有香港大学的校徽,领口有个破洞。这件棉衣,不是似曾相识吗?看见我盯着她身上的棉衣,葛米儿说:
“这件旧棉衣是我从林方文那里偷偷拿走的。穿着他穿过的衣服,那么,虽然分开了,却好像仍然跟他一起,是不是很傻?”
斐济人都是这样的吗?威威跟葛米儿分手的时候,吃了莫扎特,让它长留在他身上。幸好,葛米儿比威威文明一点,她没有吃掉林方文。
“你们还有见面吗?”我问。
“我们仍然是工作的伙伴,也是好朋友。”然后,她问我:“你会回去吗?”
“不会了,我已经有了我爱的人。”我说。
“我不了解他。”她凄然说。
“男人不是不是用来被了解的。”
“是用来爱的?”她天真的问。
“是用来了解我们自己的。”我说。
我终于用葛米儿的海报换到了Cannele
的秘密。它的外衣,因为颜色像老虎身上的斑纹,所以又叫作虎皮。这层外皮是要用鸡蛋、牛油、面粉和砂糖做的。至于里面的馅料,是用乳蛋糕粉做的。乳蛋糕粉与玉桂、白兰地和牛奶的分量,也得靠经验去调配。
对于从来没有做过蛋糕的人,那是一个很复杂的程序。想要做两、三次便成功,更是天方夜谭。
当我重复在家里做那个蛋糕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的问自己,我找葛米儿,到底是因为我想得到做那个蛋糕的方法,还是我想从她口中知道一点点林方文的消息?
葛米儿回去之后,会告诉林方文,我已经有所爱的人了。我就是想她这样做吗?我们因为她而分开。到头来,她却成为了飞翔在我们之间的信鸽,传递着别后的音信。
夜里,我把那个风景水晶球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床边。我再不害怕看见它了。水波之中,心底深处,飘浮着的,是一段难以忘怀的回忆。
13
“好吃吗?”我问韩星宇。
他吃着我亲手做的Cannele .
“是在崇光买的吗?”
“是我做的。”
“不可能。”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真的!我尝试了很多遍才做到的。”我把他拉到厨房去,让他看看剩下来的材料。
我没骗他,我已经不知道想过放弃多少次了,因为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而做,才能够坚持下去。
“怪不得味道有一点不同。”他说。
“哪一个比较好吃?”
“如果说你做的比较好吃,你会不相信。可是,如果说面包店做的比较好吃,你又会不高兴。这是智力题啊!”
“那么,答案呢?”
“我会说你做的比较好吃。”
“为什么?”
“这样有鼓励作用,下一次,你会进步。终于有一天,你会做得比面包店里的好。”
“呵!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
他抱着我,说:
“我喜欢吃。”
“对你来说,会不会是继巧克力曲奇之后,最难忘的美食回忆?”
“比巧克力曲奇更难忘。”
“不是说回忆里的味道是无法重寻的吗?”
“可是,也没有第二个你。”他说。
我想起他和傅清流下的那一盘围棋,在我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胜负已经定了。我们的爱情也是这样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成为了相依的人,已经没法找到另一个了。回忆是不可以代替的,人也不可以代替。然而,旧的思念会被新的爱情永远代替。
“你去过法国的布列塔尼吗?”我问。
“没有,但是,我有一个美国同学娶了一位法国女士,他们就住在布列塔尼,听说那是个美丽的城市。”
“你见过有回转木马的餐厅吗?”
“没见过。”
“布列塔尼有一家有回转木马的餐厅。听说,木马就在餐桌的旁边。”
他兴奋的问:“真的?”
“圣诞节的时候,我们可以到那里去吗?”
“好的,我安排一下。”
“你真的可以走开?”
“为什么不可以呢?圣诞节,大家也放假。我们还可以在布列塔尼过除夕。”
我就是想在那里过除夕吗?对于除夕之歌的思念,也将由布列塔尼的回转木马取代。
14
沈光蕙哭得肝肠寸断。我没想过她会哭,她不是很想老文康死掉的吗?如果还要为他的死许愿的话,她巴不得他是掉在一个粪池里溺死的。然而,当她从校友通讯里看到老文康病死的消息,她却哭了。
她缩在床上,用床单卷着自己,我和朱迪之坐在旁边,不知到该说些什么好。是安慰她呢?还是恭喜她如愿以偿呢?
“你不是很想他死的吗?”朱迪之问。
“是的,我想他死!”沈光蕙一边擤鼻涕一边说。
“那为什么哭?”我说。
她抹干眼泪,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觉得伤心,我竟然挂念他。”
“他是个坏蛋,不值得你为他哭。”我说。
“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恨他。可是,当他死了,我却又怀疑,他是不是也曾经爱过我的。”
“当然没有!”朱迪之残忍的说。
我说不出那样的说话。我们以为自己恨一个人,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是爱过对方的。那是多么悲凉的事情?我终于明白了沈光蕙为什么从来好像只爱自己而不会爱别人。在她年少青涩的岁月里,那段畸恋把她彻底的毁了,她没办法再相信任何人。她爱着那个卑微和受伤的自己,也恨那样的自己。她努力否认自己爱过那个无耻的男人;然而,当他不在了,她才知道自己也曾经深深地爱过这个人。爱情有多么的善良和高尚?却不一定聪明。恨里面,有没法解释的、幽暗的爱。
我恨林方文吗?我已经没那么恨了。是否我也没那么爱他了?
15
午后的阳光,温熙了西贡的每一株绿树,我坐在采访车上,司机把车子停在路边,当我的同事。马路的对面,停了一辆蓝色的小轿车,就在潜水用品店的外面。那不是林方文的车子吗?
他从潜水店里走出来,头上戴着鸭舌帽,肩膀上扛着一袋沉重的东西。他把那袋东西放到车上,又从车厢里拿出一瓶水,挨在车子旁边喝水。
他看不见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他。以为他会在家里哀伤流泪吗?以为他会为我自暴自弃吗?他还不是寻常地生活?不久的将来,他也许会爱上另一个女人;新的回忆,会盖过旧的思念。
我躲在车上,久久的望着他,努力从他身上搜索关于我的痕迹;突然,我发现是那顶鸭舌帽。我们相识的那年,他不是常常戴着一顶鸭舌帽吗?一切一切,又回到那些日子,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相识过。他抬头望着天空,还是在想哪里的天空最蓝吗?
我很想走过去跟他说些什么,我却怯场了。
我们相隔着树和车,相隔着一条马路和一片长空,却好像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
最后,林方文坐到驾驶座上,我的同事也上车了。
“对不起,要你等。”我的女同事说。
“没关系。”我说。
“已经是深秋了,天气还是这么热。”她说。
我的脸贴着窗,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穿过了那辆蓝色小轿车的窗子,重叠在他的脸上,片刻已是永恒。他发动引擎,把车子驶离了潜水店,我们的车子也向前去,走上了和他相反的路。所有的重逢,都市这么遥远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