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起,难道是翁信良?不,是马乐。
“我刚在附近探朋友,来看看你。”
“为什么不先打电话来?”
“我怕你叫我不要来。”马乐直率地说。
沉鱼失笑:“喝茶好吗?”
“嗯。”
沉鱼泡了一杯茶给马乐。
“马乐,你爱我吗?”沉鱼问他。
“不爱。”马乐说。
沉鱼很意外,她以为马乐会哀痛地说:
“爱。”
她想从他身上得到一点慰藉,想不到连这个男人都背叛她。
“这不是你想听到的答案,对不对?”马乐问她,“如果我答爱的话,你会快乐吗?我想不会,因为你爱的人不是我。”
沉鱼无地自容,伏在阳台的栏杆上。
“我永远不可能成为翁信良,你也永远不可能成为缇缇。”
“我从来没有想过成为缇缇。”
“但你不会拒绝做她的代替品。”
是的,翁信良和她缠绵的时候,是把她当做缇缇的。为了得到他,她扮演缇缇。
在马乐面前,她坚决否认:“缇缇比我幸福,她在一个男人最爱她的时候死去。我永远不会是她。”
“沉鱼,你是一个很好的情人,却不是一位好太太。”
“为什么?”
“你会倾尽所有爱一个人,但跟你生活却是一个负担。”
“所以你也不爱我?”
“你根本不需要我爱你,你知道我喜欢你的。”马乐温柔地说。
沉鱼在阳台上看着马乐离去,感觉跟看着翁信良离去是不一样的,没有爱情,背影也没有那么动人。
她决定从明天开始放弃翁信良。为什么要从明天开始?她想用一个晚上眷恋他。
第二天早上,沉鱼抖擞精神回到海洋剧场,翁信良比她早到,他替翠丝检查,它的情况已经稳定。
“早晨。”翁信良温柔地跟沉鱼说,“那天晚上的事,对不起,我意思不是想当做没事发生。”
她拒绝他的时候,他却回来了。
“我可以当做没事发生的。”沉鱼跳进池里,跟力克游泳。
翁信良站在岸上,不知道说什么好。女人在爱上一个男人之后会变蠢,而男人在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女人的时候,也是很蠢的。
沉鱼故意不去理会翁信良,翁信良失望地离开海洋剧场,沉鱼在水里一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无论如何不能恨他,她恨自己在他面前那么软弱。沉鱼拿起池边的哨子,使劲地吹出一串声音,她把爱和矛盾发泄在刺耳的声音上,海豚听到这一连串奇怪的声音,同时嘶叫,杀人鲸也在哀鸣,它们也被沉鱼的爱和矛盾弄得不安。翁信良在剧场外听到这一组奇怪的声音,好像一个女人的哭声,他回头,是沉鱼,沉鱼在岸上忘情地吹着哨子。一个女人,用她所有的爱和热情来发出一种声音,使得动物也为她伤心。十条海豚在哨子声中不断翻腾,它们是沉鱼的追随者。
沉鱼运用全身的气力继续吹出她的爱情伤痛,杀人鲸愈跳愈高,海豚从水里跳到岸上,排成一队,追随着沉鱼。翁信良从没见过这样壮丽的场面,当一个女人将爱情宣之于口,原来是如此震憾的。
这一天晚上,翁信良留在工作间做化验工作。自从缇缇死了,他习惯用这个方法来使自己疲倦,疲倦了,便不会失眠。但这一天跟平常不同,他挂念沉鱼,很想去看看她。
翁信良站在沉鱼的门外,犹豫了一段时间。他突然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是道歉还是继续一种关系?他想道歉,这种想法令他感到舒服,因为即使被拒绝,也不太难堪。他鼓起勇气拍门,沉鱼来开门。咕咕扑到翁信良身上,狂热地吻他。
沉鱼看见翁信良,心里一阵酸。翁信良凝望沉鱼,说不出话来,他很少向女人道歉。
“对不起。”翁信良想道歉。
沉鱼紧紧抱着翁信良,她需要这个男人的温暖。
“你先让我进来,让人看到不好意思。”
沉鱼不肯放手,整个人挂在翁信良身上。翁信良唯有逐步移动,终于进入屋里。
“我忘不了缇缇。”翁信良说。
“我知道。”沉鱼哽咽,“我只是想抱抱你。缇缇是不是这样抱的。”
“你不要跟她比较。”
“我比不上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沉鱼把翁信良箍得透不过气来。
“你给我一点时间。”翁信良说。
沉鱼点头。
“你有什么方法可以令海豚和鲸鱼变成这样?”
“我是海豚训练员。”
“不可能的。”
“爱情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沉鱼说,“我也没想到它们会这样。”
翠丝流产的事,大宗美虽然向主席报告了,但极力维护翁信良,翁信良可以继续留下来。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有女人保护他。
亡命跳水队新来的女跳水员是一名黑人,代替缇缇的位置。每次经过跳水池,翁信良也故意绕道而行,那是他最痛苦的回忆。可是这一天,观众的喝采声特别厉害,翁信良终于再次走近他与缇缇邂逅的地方。年轻的黑人女跳水员在九十米高空上向群众挥手,她是一位可人的黑珍珠。缇缇站在九十米高空上也是风姿迷人的,她向人群挥手,她挥手的姿态很好看,好像是一次幸福的离别,然后她张开双手,跨出一步,缇缇回来了。
黑人女跳水员从水里攀到岸上,经过翁信良身边的时候,对他微笑,她不是缇缇。翁信良失望地转身离开,沉鱼就站在他身后。
到了晚上,他们一直无话可说,翁信良跟咕咕玩耍,沉鱼替相思洗鸟笼。
“我也可以从九十米高空跳到水里的。”沉鱼放下鸟笼说。
翁信良不作声。
沉鱼拿起背包,准备出去。
“你要去哪里?”
“我也可以做得到的。”
“你别发神经。”
沉鱼没理会翁信良,拿着背包走了。她回到海洋公园,换上一袭泳衣,走到跳水池去,她抬头看看九十米的跳台,那是一个令人胆颤心惊的距离。沉鱼从最低一级爬上去,越爬越高,她不敢向下望,风越来越大,她终于爬到九十米高空了。沉鱼转过身来,她双脚不停地抖颤,几乎要滑下来,缇缇原来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她怎能和她相比?为了爱情,她愿意跳下去,她能为翁信良做任何事,可是,她胆怯了,她站在九十米高台上哭泣,她拿不出勇气。
“下来。”翁信良在地上说。
沉鱼望着地上的翁信良,他比原来的体积缩小了好多倍,他向她挥手,高声呼喊她下来。
翁信良抬头望着沉鱼,他看到她在上面抖颤,这是一个可怕的距离,他也开始胆怯,他真害怕沉鱼会跳下来,他接不住她。
沉鱼没有她自己想象的那么伟大,她终究不敢跳下来。
“我怕。”沉鱼哭着说。
“下来。”
沉鱼期望这个男人为了爱情的缘故,会攀上九十米高台亲自把她抱下来,可是,他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地上。
沉鱼从九十米高台走下来,冷得发抖。
“我还舍不得为你死。”沉鱼对翁信良苦涩地笑。
“不要为我死。”
“你没想过抱我下来吗?”
翁信良沉默。
“如果是缇缇,也许你会的。”
“回去吧!”
翁信良送沉鱼回家。沉鱼开始后悔刚才没有从九十米高空跃下,跃下来不一定会死,然而,两个人之间的死寂却教人难受。
沉鱼换了睡衣,翁信良一直没有换衣服,也没有脱去鞋子。
“我还是搬走吧。”翁信良终于开口。
“不,不要。”沉鱼抱着他。
“不要这样,我们不可能一起。”
“我保证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沉鱼哀求他。
“你无需要为爱情放弃自尊。”
“我没有,你便是我的自尊。”
“你变了,你号召海豚的自信和魔力消失了吗?”翁信良叹息。
“我仍然是那个人——那个第一天看见你便爱上你的人。”
翁信良软化了,他也需要慰藉。
这一天,沉鱼不用上班,到演奏厅找正在彩排的马乐。
“找我有事?”
“经过这里,找你聊聊天。你近来怎样?”
“你呢?”
“我和翁信良一起。”沉鱼幸福地说。
马乐好像早就料到。
“你好像已经知道,是翁信良告诉你的吗?”
“他没有告诉我,我从你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你正在恋爱。”
“我是不是对不起缇缇?”
“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但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她。”
“不要这样想。”
“我知道他仍然挂念缇缇。那天晚上,我站在九十米跳水高台上,翁信良只叫我自己下来。如果换了是缇缇,他一定会攀上高台接她下来。”
“不会。”
“为什么?”
“你不知道翁信良有畏高症的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畏高症?”沉鱼问翁信良。
“谁告诉你的?”
“我今天见过马乐。怪不得那次你坐吊车要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睛养神罢了。”翁信良笑说。
“狡辩!你为什么会畏高?”
“我小时候被一个长得很高的人欺负过。”
沉鱼大笑:“胡说八道。”
“我打算辞职。”翁信良说。
“你要去哪里?”
“我跟一个兽医合作,他在北角有一间诊所。他移民的申请批准了,每年有一半时间要在加拿大,所以想找一个合伙人。”
翁信良辞掉海洋公园的职位,在北角兽医诊所驻诊,助理朱宁像日本漫画里长得比女主角差一点的女配角,嘴角有一粒痣,使她看来很趣致,她有点神经紧张,时常做错事,翁信良不明白,上一任兽医为什么要雇用她。她唯一的优点也许是对小动物有无限爱心,连患皮肤病的狗,她也跟它亲吻。
沉鱼到诊所探过翁信良一次,看见穿着白色制服,梳着一条马尾的朱宁,她开始提防她。沉鱼觉得很可笑,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对自己很有信心,从来不会防范男人身边的女人,今天,却对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生戒心,是她自己已不是十八、廿二,而是二十六岁,还是因为她紧张翁信良?
沉鱼想到一个好方法,要防范一个女人勾引她男朋友,最好便是跟她做朋友。于是,一个中午,她主动邀朱宁吃午饭。
“你在诊所工作了多久?”
“一年多。”朱宁说。
“我也很喜欢小动物。”
“是的,你的样子像海豚。”
“你有男朋友吗?”沉鱼进入正题。
朱宁甜蜜地点头。
“是什么人?”沉鱼好奇。
“我们十二岁已经认识,他是我同学。”
“他也喜欢动物吗?”
“他说他最喜欢的动物是我。”
“我还以为现在已经没有那么专一的爱情。”
“我想嫁给他的。”朱宁幸福地说,“你呢,你会嫁给翁医生吗?”
“我和你男朋友一样。”沉鱼说。
朱宁不明白。
“他是我最喜欢的动物,如果他不娶我,我会将他人道毁灭。”
沉鱼不再对朱宁存有戒心,她亲眼目睹她提起男朋友时那种温馨幸福的笑容,有这种笑容的女人短期内不会移情别恋。
二月十四日早上,沉鱼醒来,给翁信良一个吻,然后上班去。他上班的时间比翁信良早。这天发生了一件不如意的事,她骑杀人鲸出场的时候,竟然从鲸鱼身上滑下,掉到水里,出了洋相,观众的掌声突然停止,全场注视她,沉鱼努力爬上鲸鱼身体时,再一次滑下。
她整天郁郁不乐,打电话到诊所找翁信良,朱宁说他正在将一头患上膀胱癌的母狗人道毁灭。沉鱼在电话里听到那边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
“是那头母狗的主人在哭。”朱宁说。
沉鱼下班后到市场买菜,她茫然走了三遍,也想不到买什么。一双新的布鞋却沾上了污渍,令人讨厌。回到家里,她把布鞋掉进洗衣机里,放进大量无泡洗衣粉和衣物柔顺剂,然后按动开关。一双鞋在洗衣机的不锈钢滚桶里不断翻滚,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沉鱼站在洗衣机前,聆听着这种空洞的声音,直至洗衣机停顿。她从洗衣机里拿出那双有红色碎花图案的白色布鞋来,黑色的污渍都给洗掉了。可是红色的碎花图案也给洗得褪色。要去掉难缠的污垢,总是玉石俱焚。
翁信良回来了。
“今天有一头母狗死了?”沉鱼问翁信良。
“是的。”
今天是西方情人节和中国情人节同一天的特别日子,电视晚间新闻报道,选择今天举行婚礼的新人破了历年人数的记录,是最多人结婚的一天。沉鱼把电视机关掉。她和翁信良都尽量不想提起这个日子。二月十四日,本来是翁信良和缇缇的婚期。
在床上,沉鱼抱着翁信良说:“我挂念缇缇。”
翁信良从抽地里拿出一盒礼物给沉鱼:
“送给你的。”
“我的?”沉鱼拆开盒子,是一只很别致的腕表,表面有一条会摆动的海豚。
“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诊所附近的一间精品店找到的,你喜欢吗?是防水的,潜水也可以。”
沉鱼幸福地抱着翁信良,她没想到会收到情人节礼物。因为怕翁信良不喜欢,她甚至不敢送情人节礼物给他。
翁信良为沉鱼戴上腕表,这一天,原该是他和缇缇的日子,可是,现却换上另一个女人,虽然如此,他不想待薄她。
星期六上午,一个女人抱着一头波斯猫进入诊所。翁信良看到她,有点意外,她是胡小蝶,是他从前那个在机场控制塔工作的女朋友,她的外表一点也没有改变,依旧有一种不该属于年轻女人的迷人的风情。
“真的是你?”小蝶惊喜。
翁信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刚刚搬到附近住,叮当好像害了感冒,我带它来看医生,在门口看到你的名牌,没想到真的是你,我以为你还在日本。”
“是今年中回来的。”
波斯猫叮当好像认得翁信良,慵懒地躺在他的手肘上。
“它认得你。”
叮当是翁信良离开香港时送给小蝶的,叮当本来是他的病猫,患上皮肤病,被主人遗弃,翁信良悉心把它医好。小蝶爱上一个机师,那一夜,翁信良抱着叮当送给她,向她凄然道别。没想到她还一直把它留在身边。
“它害了感冒。”
“我看看。”翁信良替叮当检查:“我要替它打一支针。”
站在一旁的朱宁协助翁信良把叮当按在手术床上,从翁信良和胡小蝶的表情看来,她大概猜到他们的关系。
“费用多少?”
“不用了。”翁信良抱着叮当玩耍,这只猫本来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