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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树上的女人  第7页    作者:张小娴

  有好几天,我没有上课,刻意避开他,愿望他会牵挂我,但已经五天了,他没有找我。

  林方文也在回避我。分手后第十四天的黄昏,我们终于在校园遇上。

  “你好吗?”他关切地问我。

  我望着他,心头一酸,泪都涌出来。

  他连忙安慰我:“别这样。”

  “你是不是爱上别人?”我问他。

  他摇头。

  “可不可以不分手。”我哀求他。

  他默然不语。

  我行使被抛弃的女孩的权利,使劲地将手上的书本、钱包、所有东西掷到地上。

  他俯身要替我执拾地上的东西。

  “你走!”我叱喝他。

  “你走!”我再说一遍。

  他走了。我蹲下来,收拾地上的东西。我的生命已经失去所有希望。

  那天晚上,我继续到杨韵乐那儿学小提琴。本来是为了林方文才学小提琴,如今被抛弃了,应该放弃才对,可是,我舍不得放下他送给我的小提琴,它是我们之间仅余的一点联系。如果我们之间是一首歌。它便是余韵,是最凄怨的部分。

  在杨韵乐那儿,我碰到近视眼。

  “你学得怎样?”他问我。

  “很差劲。”

  “我也是。”他说,“你不是为了爱情而学的吗?”

  我苦笑。我想起杨韵乐第一天跟我说的话,他说,爱情是很好的动力,如果没有被抛弃的话。

  杨韵乐教我拉一首小夜曲,我一向走音,那天心情又差劲,走音更厉害。

  杨韵乐忍无可忍说:“你拉得很难听。”

  我没有理会他,使劲地拉,发出非常刺耳的声音,杨韵乐瞠目结舌,近视眼用双手掩着耳朵。

  我要虐待他们!我要向男人报复。

  林方文在除夕送给我的歌《片段》已经流行起来,我常常在电台听到,歌说:

  “如果情感和岁月也能轻轻撕碎,

  扔到海中,

  那么,我愿意,

  从此就在海底沉默--”

  歌在空气中荡漾,我们却从此沉默。

  他常常缺课,我不敢缺课,我望着课室门口,痴痴地希望他会出现。当他出现,我们却无话可说。我们已经分手四个星期,我体会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我继续学小提琴,用走音来虐待自己和杨韵乐,谁叫他是男人?他收了我的钱,给我虐待也很应该。

  一天晚上,我接到迪之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哭得很厉害,我立即赶去看她。

  迪之一个人在酒吧喝酒。

  “什么事?”我问她。

  “我要和卫安分手。”

  我有些意外,却又无耻地有些开心,以后我不会再孤单,有迪之陪我。

  “原来他有女朋友。而且是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他们同居。”迪之说。

  “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那个女人。她是公司里的同事。”

  “这么巧合?卫安真斗胆!”

  “她是公关部的,我跟她不熟络,今天偶然一起吃午饭,她打开钱包拿钱,我无意中在她钱包里看到卫安的照片。她告诉我,她的男朋友是特技人。刚才,我质问卫安,他承认了。”

  “你打算怎样?”

  “我不会放手的。”

  “你刚刚不是说是跟他分手吗?”

  “我不甘心。”

  “我爱卫安,卫安也爱我。他跟那个女人已经没有感情,不过是责任罢了。”

  “他说的?”

  “嗯。”

  “你跟他一起只有三个月,他女朋友跟他青梅竹马。”

  “爱情不能用时间衡量。”

  “你总是喜欢向难度挑战。”

  她倔强一笑:

  “你跟林方文有机会复合吗?”

  “不知道。”

  “他是个怪人,爱上那个千年女妖也真够怪,对他来说,你也许太正常。”

  我正常?我应该是正常的。想不到当一个人被抛弃,正常也是一种罪过。

  迪之对卫安比以前更好,她想赢那场战争。做第三者和做寡妇都很凄美,她喜欢。那天跟他们喝下午茶,迪之看见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便嚷着要跟卫安生一个。

  “好呀,只要你喜欢。”卫安说。

  “你说我跟卫安生一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她问我。

  “卫生巾。”我说。我巴不得捏死他俩。

  跟他们分手后,我到杨韵乐那里学小提琴。我没有想过要虐待他,我用心拉,想为我消逝的爱情尽最后的努力。但,我做不到,我根本不是那种材料。

  杨韵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宣布投降。我教学二十年,从未遇过象你这种无可救药的学生,你不正常。”

  他说我不正常?迪之说我太正常。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愤怒,我无法再勉强自己,也无力为爱情做些什么。我抱着小提琴,跑回港大,冲入林方文的房间,他刚好躺在床上,我把小提琴使劲地扔向墙上:

  “还给你!”

  林方文很愕然。我意犹未尽,拿起小提琴,在他面前拉了很多下。

  “是不是很难听?”

  我拉奏杨韵乐教我的《友谊万岁》,是最浅的一首曲,有三分之二的地方,我是走音的。

  “《友谊万岁》?”他问我。

  “真本事,就凭三分之一,你便听出这首歌。”我凄然苦笑,“为什么送一把小提琴给我?我学不成。”

  “这只是一份礼物。”他说。

  “是的。是我自作多情。”我把小提琴掷在地上,冲出他的房间。

  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说爱我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对他的要求太多。他并不是责怪我在颁奖礼出现,而是再一次明白,我不会给他自由。

  把小提琴还给林方文的第二天,我接到韦丽丽的死讯。她在师范学院的运动会上,给一个掷铁饼女运动员掷出的一个强而有力的铁饼,击中后脑,当场脑溢血,送到医院,经过一小时的抢救,终告不治。

  除了叶青荷和刘欣平在外地不能回来以外,排球队的队员都来了。宋小绵实习的那间医院,正是丽丽被送进去的一间。她死了,也是小绵裹尸的。小绵说,丽丽后脑整块凹下去。

  丽丽的母亲坐在灵堂上,神情木然,反而那个掷出铁饼误杀丽丽的女洪金宝哭得死去活来。

  我没有想过在我们那种年纪已有人死。在我们追逐美好青春的时候,已经有人退出。她可以生病,可以发生交通意外,为什么竟会是一个铁饼那么荒谬?听说她被击中之前,刚刚在颁奖台上拿了女子四百米个人冠军,离开颁奖台不久便遇害,死得那么突然,她死时的表情一定还是很高兴。

  丽丽的遗体下葬在华人永远坟场,丽丽母亲选了丽丽一直保留着的保中女排的球衣和一个排球陪葬,我们在排球上签名。我看着躺着丽丽尸体的棺木埋在黄土里,第一次觉得与死亡如此接近。丽丽唯一的亲人是她的母亲,我没有见过她父亲,我想起她家里连一点属于男人的东西也没有,也许她从未见过生父,却已经回到尘土里。

  我和迪之、光蕙在一起,我们都很害怕。一个曾经和我们很接近的人突然死了,那种感觉很可怕。

  “我不敢回家。”迪之说。

  “我想起那个染血的铁饼便会发噩梦。”光蕙说。

  “生命很脆弱的。”我说,“人那么聪明,却敌不过一块铁。”

  “所以要爱便尽情去爱。”迪之说。

  “是的,即使错了又何妨?”光蕙说。

  丽丽的死,在我们心里造成了一个很大的震撼,整个晚上,我们便只说过几句话。生命无常,迪之赶去见卫安,光蕙要找孙维栋陪她,我突然很想见林方文,很想很想留在最喜欢的人身旁,寻求一点安慰。有一天,死亡会将我们分开。

  我穿过宿舍长廊,轻轻敲他的房门。

  林方文来开门,我望着他,不知怎样开口,他望着我,目光温柔,我扑倒在他的怀中,紧紧地拥着他。有一天,死亡会将我们分开。

  “韦丽丽死了。”我呜咽,“她在运动会上给一个铁饼打中后脑。”

  “我从报纸上知道。”他说。

  “我很害怕。”

  他把我抱得紧紧,给我温暖,我突然觉得,他又回到我身边了。

  “我很挂念你!”我对他说。

  “我也是。”他说。

  我喜出望外,在他怀里痛哭。

  “别哭。”他把我抱得更紧。

  “你不是已经不爱我了吗?”我问他。

  “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你也从来没有说过爱我。”我说。

  他吻我,我抱着他的头,不肯让他的舌头离开我的口腔。他把我拉到床上,我一直闭着眼,不敢睁开眼睛看他。他脱去我的衣服,我后悔没有穿上新的胸罩,而且胸罩的款式和内裤并不配衬。如果预知那个场面,我会穿得好一点。

  那一刻正是晚上十一时五十五分,电台刚好播放林方文在一九八六年除夕送给我的《明天》:

  “因为你,我甘愿冒这一次险,即使没有明天……”

  第一次经历很蹩脚,并没有成功。迪之说她跟邓初发试了很多次才成功。我和林方文看来都是失败者,我们终于忍不住在床上大笑起来。

  我想起那个小提琴,那天,我把它掷在地上。

  “小提琴呢?”

  “烂了。”他说。

  “能修补吗?”

  “形状都变了,无法修补。”

  “烂了也还给我。”

  “不能拉的小提琴有什么用?”

  “纪念。纪念一次分手。”我说。

  “我已经把它丢了。”

  我很懊悔,我喜欢那一把小提琴。

  我把我和林方文复合的事告诉迪之。

  “唉!”她叹气,“你有被同一个人抛弃多一次的危险。”

  “才不是呢!我是特意跟他重修旧好,然后再由我向他提出分手。”

  “真的?”

  “我真的有这样想过。我想,我无论如何要跟他和好,然后主动提出分手。首先提出分手的那一个人,一定会比较好受。”我说。

  “当然啦!我向邓初发提出分手的时候,心里只是难过了一阵子。被人抛弃的话,即使不太爱他,还是会很伤心的。所以,我以后要做首先宣布退出的那一个。”迪之说。

  吃过午饭后,我跟迪之去逛公司。我想起昨天所穿的胸罩令我有点尴尬,决定要买一批新的。

  “我想买胸罩。”我说。

  迪之不怀好意地望着我。

  “干吗这样望着我?”

  “你是不是跟林方文上了床?”

  “还没有成功。”我说。

  “猜中了!”她淫笑:“女人不会无端端买胸罩的,一定是想穿给男朋友看。”

  “没有男朋友也要用胸罩呀。”

  “没有男朋友的话,只穿给自己看,不会那么讲究的。”她随手拿起一个透视胸罩给我:“这个很性感,一定迷死人。”

  “太暴露。”

  “不暴露有什么意思?”她又拿起一个白色喱士胸罩,“这个吧!纯情中带点性感。”

  “这个扣子在前面。”我说。

  “扣子在前面最好。”她又淫笑:“他要在前面解开扣子,肯定令他心跳加速,卫安最喜欢。”

  “既然卫安喜欢,你买吧!”我跟迪之说,“我喜欢款式简单的。”

  “女人的内衣本来就是穿给男人看的。”迪之说。

  我们在试身室一起试胸罩。

  “你打算继续做第三者吗?”我问她。

  “当然不是,他会跟她分手的,他要我给他时间,你以为我喜欢做第三者吗?每次和我上床之后,他都要回到那个女人身边,我觉得很痛苦,我曾经想死。”

  “你别做傻事。”

  “我想想罢了,我可没有这种勇气。我现在想到更积极的方法。”

  “什么方法?”

  “我要他每天和我上床,把他弄得筋疲力尽,他回到那个女人身边,已经什么都不能做了。”

  我们背对背,笑得蹲在地上。

  我穿了一个白色X  型的胸罩站起来。

  “这个好看吗?”我问她。

  她用手指在我乳房上按了几下,说:“很有弹力,不错,不错。”

  “我是说我的胸罩,不是胸部。”我也用手指在她的乳房上大力按了几下,“不错,不错,弹性很好。”

  我仔细端详镜子里的迪之,她的乳房丰满,尺码是34C  ,腰肢纤细,臀部浑圆,双腿修长,果然迷人,我也看得有点心动。

  “你的身材很迷人。”我说。

  她突然有些伤感:“这是男人喜欢我的原因吗?”

  我怜惜地望着她:“不,你是一个好女孩。”

  “是吗?连我自己都怀疑,我已经跟四个男人上过床。”

  “所有为爱而做的事,都不是坏事。”我说。

  四  空中的思念

  学校开始放暑假,我在杂志社已不需做校对,他们让我做人物专访,李盈建议我访问林放。

  “他是很多女性心目中的才子。”她说。

  杂志社的人并不知道林方文是我的男朋友。

  访问在林方文的家里进行,只有我和他。

  “你要把我当做访问你的人,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我跟他说。

  他把腿搁在我的腿上,我推开他:“请你不要性骚扰女记者。”

  “你最喜欢的歌词是那一首?”我问他。

  “《明天》。”

  “有几多首歌,我一生能为你唱,

  从相遇的那一天,那些少年的岁月……”我念给他听。

  他点头。

  “这首歌是写给谁的?”我认为是写给大嘴巴费安娜的。

  他望着我良久,答:“一个女人。”

  “谁?”

  “已经不重要。”

  “你有为其他女人写歌吗?”

  “我答应一个女人,每年除夕送一首歌给她。”

  “会做得到吗?”

  “尽力而为。”

  “到目前为止,你有没有最爱的女人?”

  “这个问题一定要答吗?”

  “是的,很多人都关心你的爱情,因为你的情歌很动听。”

  “最爱的女人?”他感到惆怅。

  我咬着牙,望着他,期待答案。

  “我会在某一分钟内很爱一个女人,但这种感觉未必会持续。”

  我的心突然下沉,我不知道应该为他向我说真话而高兴,还是为那句真话而伤心。

  我完成了访问,杂志社的人说,我的访问写得很好,很有感情,当然了,我用两年的感情来写一篇文章,并且因此知道,他未必会持续地爱一个女人。往后,我又访问了一些人,包括一支颓废的地下乐队,一个颓废的画家,于是,人也变得颓废了。林方文不在家的日子,我象一个小妇人那样,替他收拾东西,洗烫衣服,在阳台上直至灯火阑珊,也等不到他回来,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

  光蕙跟孙维栋仍然纠缠不清,我最近见过孙维栋一次,他瘦了很多,整个人很憔悴,他在自虐。

  迪之把一头长发剪短,她说要忘记过去。卫安常常打电话给她,终于有一次,她依约赴会,然后在他脸上打了一拳,事后她很后悔,她说如果那天戴上戒指的话,会把他打得更痛。

  迪之提议我们三姊妹一起去东京旅行,忘记那些男人,光蕙很赞成,她想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我本来想跟林方文说,我要去东京,希望他说:“留下陪我,迟些我和你一起去。”可是,那天晚上,我如常一个人在他家里呆等,他凌晨才回来,我忍不住向他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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