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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树上的女人  第4页    作者:张小娴

  “要查出来不难,我问唱片监制便知道。如果他不是林放,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但我感觉到,他就是那个人。

  迪之很快便查出来。

  “监制说,他常常戴着一顶鸭舌帽。”

  “那一定是他。”

  “好啊!你跟才子恋爱!他很红呀,很多歌星指定要他填词。”

  “你跟林正平怎样了?”

  “不要说了!他正在追求一个歌星保姆。”

  “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吗?”

  “是很漂亮,不过是个男的。”

  我目瞪口呆。

  “我质问他,他说,他也玩玩男人。”

  “玩玩?”我想吐。

  “我被人玩了。他是个玩弄女人的风流种子罢了。是我太天真。”

  “你会回到邓初发身边吗?”

  “我已经不爱他。”

  迪之没有流下泪来,她尽量使自己若无其事。那是她第一次明白爱情可以是游戏,她把那次玩弄当成是短暂的爱情,那样会使她好过点。

  第二天上课,林方文进入课室时,仍然戴着那顶鸭舌帽,他坐在我身边,在我耳边说:

  “你应该已经查出我是不是林放吧?”

  我别过脸不去望他,心里却很快乐。

  他那天竟然乖乖看笔记,没有看他的书。

  “今天为什么不看《龙虎门》?”

  “新一期还未出版。”

  我给他气坏:“你为什么看《龙虎门》?”

  “好看呀!”

  “那《花花公子》呢?”

  “好看呀。”

  “那《姊妹》呢?”

  “我想多了解女人。”

  他把手伸过来:“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

  “为什么要给你?”

  他竟然很快便把手缩回去。他应该多问我一次。

  下课后,我以为他会约我吃饭,他竟然匆匆说了一句:“我会找你!”便跑回宿舍。

  周末和周日,我守在电话旁边,地久天长,等待一个人的声音。他要是想找我,一定可以从其中一个同学手上拿到我的电话。可是,他没有找我。

  星期一,我在课室外碰见他,故意不去望他。

  “今天有空一起吃午饭吗?”

  “没空。”我说。

  他的样子很失望,看来他不打算再求我。

  “哦,慢着,你说午饭?午饭我有空,我以为你说晚饭。”我想跟他一起,唯有自己打圆场。

  我们长途跋涉去浅水湾吃汉堡包。

  “可以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吗?”他说。

  “你不知道吗?”

  “你没有告诉我。”

  “你没有去查?”

  他摇头。我常常以为,他喜欢我,该千方百计查出我的电话,那是一个男人爱慕一个女人的表现。后来我当然知道,他不是那类男人,他要女人付出。

  班上的人开始知道,我和林方文谈恋爱。他们也猜到,他是近日很红的填词人林放。

  消息很快传到乐姬耳里,一天,我在走廊上碰到她,她跟我说:

  “听说你跟才子谈恋爱?”

  我看得出她眼里的妒忌,她以为但凡出色的男人都应该追求她。林方文追求我,是没有遇上她而已。

  终于有一次,给她碰到我和林方文一起。我看到她特意从老远跑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则特意不介绍林方文给她认识,我一定要捍卫我的初恋。

  “她是谁?”林方文问我。

  “我的中学同学,很漂亮吧?”我试探他。

  他没有理会我。

  我们常常那样斗嘴,他永远是爱理不理的,他只会对他头上那顶鸭舌帽坚持。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卅一日,我们相约在卡萨布兰卡吃饭庆祝新年。我听迪之说,那里可以跳舞,所以当林方文问我想到那里度除夕,我便选卡萨布兰卡。

  除夕晚上我等了五小时,还没有看见他。驻场歌星倒数十秒迎接一九八七年,普世欢腾,我气得一个人在哭。他会不会从此不再出现?

  他在十二时十五分来到,安然无恙。他坐下,我立即起身离开。

  他拉着我问:“你去哪里?”

  “你现在才来?”我流着泪质问他。

  “我在录音室。”

  “你忘了我在这里等你?”

  “忘了。”

  他竟然那样回答我!我无法不承认,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而已,他根本不在乎。我掩着脸冲出去,他在餐厅外拉着我,把一张歌谱塞在我手里:“这首歌是我为你而写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支乐风牌口琴,吹奏一首歌--

  “告诉我,我和你是不是会有明天?

  时间尽头,会不会有你的思念?

  在你给我最后、最无可奈何的叹息之前,

  会不会给我那样的眼神--最早,也最迷乱?

  深情是我担不起的重担,情话只是偶然兑现的谎言。

  因为你,我甘愿冒这一次险,即使没有明天……”

  感动是一座熔炉,烧熔我的心,逼出眼泪,即使用一双手去接,也接不住。

  “为什么要写这首歌给我?”

  他没有回答我。我忘了,他不一定回答问题。

  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愉,天的遥远地的辽阔,海的深沉山的高峻,也比不上天地里有一个男人,为我写一首歌。

  他抱着我,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

  “我害怕你永远不会再出现!”

  “怎会呢?”他吻我。

  “新年快乐!”他跟我说。

  “新年快乐!”我说。

  一九八七年的一月一日,我们在海边等待日出。我渐渐了解,我正爱着的人,是一个很难让我了解的人。他会忘掉我在等待他,却为我写一首歌。听到那首歌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他对我那样情深。他有本事令我快乐,也最有本事令我流泪。

  “在我之前,你有要好的女朋友吗?”我问他。

  他点头,我很妒忌。

  “你有送歌给她吗?”

  他沉默。

  “日出了,你看。”我拉着他的手。

  是的,日出了,我和林方文会不会有明天?

  “深情是我担不起的重担,

  情话只是偶然兑现的谎言。”

  --这是不是林方文要对我说的话?他是个悲观的男人。女人最害怕遇上悲观的男人,她要用双倍的爱心来呵护他。她的喜怒哀乐,都由他操控。

  但,即使没有明天,他是陪我看一九八七年第一个日出的男人。

  一天,我陪林方文一起去看歌星录音。在录音室里,我第一次见到林正平,他不知道我是迪之的好朋友,用深情的眼神望着我。我想起他跟男人搞在一起的事,有点作闷。

  “林放的情歌写得很好,能感动很多女人。”林正平对我说。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他是称赞林方文的深情,抑或想提醒我,林方文写过很多情歌给其他女人?

  我和林方文一起离开录音室的时候,已是深夜,他一直不说话,大概是他的悲剧人物情绪又发作。

  “你跟林正平很谈得来吧?”他幽幽地说。

  原来他妒忌。我突然觉得很快乐,他妒忌我和另一个男人谈话,他不是一直都爱理不理的吗?

  “你妒忌?”我试探他。

  “林正平不是一个好男人。”他说。

  我笑而不答,我当然知道,我装着无知,让他不放心。

  “嗨,你什么时候才肯摘下你的帽子?”我突然有勇气再次向他挑战,“你洗澡的时候,是不是也戴着帽子?”

  “我很妒忌你的帽子,它比我和你更亲密,它没有一天离开你。”我说。

  他继续向前走。

  “摘下你的帽子。”我在后面追上他,伸手要拉下他的帽子。他跑得很快,不让我碰到他的鸭舌帽。

  “你跑得挺快。”他说。

  “当然,我是女子排球队队员呢。”我企图拉下他的帽子。

  “你好奇心太重。”他闪开。

  “你为什么不肯摘下帽子?”

  “我说过,我没想过为什么。”

  “一定有原因的,你的头顶有一个洞,是不是?”

  “不是每一件事都有原因的。我送你回去。”

  “你不摘下帽子,我也不回去。”我赌气。

  “你真的不回去?”

  “除非你摘下帽子。”

  “那我自己回去,再见。”

  他竟然掉下我离开!我气得在路上哭起来。

  那顶鸭舌帽可能是一个女孩子送给他的,所以,他不舍得摘下帽子,他仍然怀念那个人。

  我坐在路边,我不敢相信,他竟然掉下我。一辆汽车划破夜街的死寂,在我身边飞驰而过,情话只是偶然兑现的谎言?

  林方文突然再次出现在我跟前,我低着头偷笑,抬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并没有戴着鸭舌帽。

  他的头顶没有洞,也没有伤疤,他的头发乌黑浓密。

  他拿着帽子,向我行了一个礼,弄得我哭笑不得。

  “你回来干什么?”

  “你是不是最喜欢把男人气走?”

  “你是不是最喜欢把女人丢在街上?”

  “求求你不要再跟我抬杠,我没有戴帽子,好象没有穿衣服!回去吧!”

  “你为什么摘下帽子?”

  “没有想过为什么。”

  我渐渐明白,林方文便是那样一个人,他长久以来戴着帽子,没有原因。他突然摘下帽子,也没有原因。他爱上一个人,说不出原因。不爱一个人,也不会说原因。他原来是一个不值得依赖的男人。

  “你可以戴回你的帽子。”我跟他说。

  他回头,向我笑:“不用了。”

  迪之也有新恋情,对方是唱片公司录音室的技师,迪之把他们两人用保丽莱拍下的照片给我看。

  “他不象你一向的选择,不够英俊。”我说。

  “我现在是返璞归真。”她认真地说,“他是攀山高手,我跟他学攀山。”

  “攀山很危险。”我说。

  “你说攀山危险,还是恋爱危险?”

  想不到光蕙也有新恋情,他是牙医,替一位私人执业的牙医工作。

  “你们跟男朋友做了那件事没有?”迪之毫不避忌地审问我和光蕙。

  “你老是关心这个问题。”我骂迪之。

  “就是嘛!你不脸红的吗?”光蕙也骂她。

  “你们不要这么纯情好不好?早晚你们会跟一个男人干这种事。”迪之懒洋洋地说,“那真是一件美妙的事!”

  “来!我为你们两位处女干杯!”迪之举杯。

  她对性的渴望和开放,也许是与生俱来的。

  “你有兴趣做兼职吗?”迪之问我。

  “是什么兼职?”

  “在一间杂志社做校对,月薪有一千元。”

  “好呀!我讨厌补习。”

  那家杂志社出版一份高品味生活的月刊,校对只有我和另外一个男孩子,每天要花数小时看原稿和印刷稿,眼睛十分疲倦。一千元薪水,并不容易赚。

  但,我有一个目标,林方文的那支口琴已经很残旧,乐风牌又不是什么好牌子,我要送一支新的给他。

  我把三个月兼职的薪水储起来,午间只吃一个面包。

  日本蝴蝶牌口琴在当时是很好的牌子,价值是三千二百元,我从来没有买过那么昂贵的礼物给别人。我在琴行里仔细地将口琴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卖琴的人都嫌我挑剔。

  口琴放在一个个小小的木盒里,十分精致。我用花纸把它包好,扎上一只金色的蝴蝶,悄悄放在林方文的床上,把那支残旧的乐风牌口琴拿走。当林方文回到房间,看到我送给他的口琴,一定很感动。

  三个小时后,他在校园里寻找我,当时我正站在储物柜前面。我以为他会情不自禁跟我拥抱,他的样子却很吓人。

  “我的口琴呢?”他怒气冲冲问我。

  “什么口琴?”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的乐风牌口琴。”

  “我送了一支新的口琴给你,你没看到吗?”

  “是你拿走我的口琴?”他的样子很凶。

  “那支口琴太旧了,所以我--”

  “把我的口琴还给我。”他的目光很可怕。我打开储物柜,把那支口琴拿出来,重重地放在他手上。我的眼泪都涌出来的了,何以爱一个人,会如此心酸?口琴有什么秘密比爱情重要?

  “还给你,都还给你!”我流着泪说,“我用了三个月薪水买那支口琴给你,你一点都不领情!”

  “你用不着这样做。”他竟然可以说得如此平淡,象对一个普通朋友说话。

  众目睽睽,大家都目睹我是这段爱情的失败者,我还能选择留下吗?

  我在家里呆了两天,什么都提不起劲。最可笑的,是在痛恨这个男人的时候,却热切盼望他打电话给我。电话没有响过,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他为我做过些什么?不过写一首歌,摘下一顶鸭舌帽而已,我却变得如此卑微。在晚上,我扭开收音机,播的尽是情歌,还有林方文送给我的歌:

  “告诉我,我和你是不是会有明天?

  时间尽头,会不会有你的思念……”

  渐渐,我发现音乐不是来自收音机,而是来自窗外。我走到窗前,不敢相信林方文正在楼下吹奏着他送给我的歌。在电影或小说里看到这种场面,我一定会嗤之以鼻,认为太老套了,如果我的男人那样做,我一定会把他赶走。可是我那时完全没有将他赶走的意思。

  我把屋里的灯全关掉,我不能走下去,他以为我是什么?随便让他骂,也随便让他哄吗?接着,他吹奏一首我不认识的歌,哀伤低回,象一双将要分手的情人。曲终,我再听不到口琴的声音,我走到窗前,已经看不见他。

  我跑到楼下,想寻找他,却看不见他的踪影。他便是这样一个人,喜欢令人失望。回头,他却在我后面。

  “你为什么不走?”我冷着脸说。

  “你的台灯还没有关掉。”他说。

  是的,我故意亮着一盏灯。

  “恼我吗?”林方文问我。

  我努力地点头。

  “真有这么恼我?”他很失望。

  我作了一个九十度弯身的点头。

  “口琴是我爸爸留给我的。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你爸爸不在吗?”我惊异。

  “他是个潦倒的海员,寂寞的时候,他站在甲板上吹奏口琴。一年里,他只回家两三次,对我和姐姐来说,他象个陌生人。一九八零年,他工作的大洋船在巴拿马遇上暴风雨沉没,没有一个船员生还。警察在船舱里发现这支口琴,口琴放在一堆衣物当中,竟然丝毫无损。他们把口琴送回来。这是一支奇怪的口琴,沾了腥气、遇过沉船,外表残旧,音色却依然完好。”

  “你妈妈呢?”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她说话了。他是一个美丽聪明的女子,嫁给我爸爸,也许是她此生最错的决定。爸爸死后,她重操故业,经营一间小餐厅。”

  我从来没有想过,林方文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还恼我吗?”他问我。

  我吃力地点头,他捉住我,我向他微笑。

  头三个月的薪水用来买了口琴给林方文,第四个月的薪水,我答应请迪之和光蕙吃饭。

  “原来他有太太。”迪之惨笑,“我在街上碰到他,他牵着腹大便便的太太买婴儿用品。”

  “那个录音室技师?”

  “男人都是这样,象邓初发这种好人,早就死光了!”迪之说。

  她在手袋里,拿出一包登喜路,点了一根烟,手势并不很熟练,意态却是沧桑。那份沧桑过早出现在她脸上,她两次都没有遇上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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