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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树上的女人  第16页    作者:张小娴

  从北京回来,徐起飞没有来接我。一个人提着行李等计程车原来是很寂寞的,但却比以前轻松,我不用再背负一个男人的爱。

  回到家里,案头有一封信,我拆开信封,是徐起飞写给我的信,信里说:

  “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不是你的过错,而是我的失败。在你曾经爱过我的那些短暂岁月里,我或许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只是那些日子已成过去,要留也留不住。我知道爱不可以乞求,如果我能够为你做一件事,便是等待。”

  我曾经对他说过我从来没有收过男孩子的情信,他说要他写一封情信比起做一个大手术更困难,他终于写了,而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原来当你不爱一个人,他的情信只是一份纪念而已。

  晚上,我接到徐起飞的电话。

  “我们一起吃饭好吗?”他问我。

  “不行,我约了迪之和光蕙。”我找个藉口推了他。

  他沉默。

  “你的脚伤怎样?”我问他,“那天晚上,我看到你走路一拐一拐的。”

  “不要紧,只是擦伤了,你一直望着我离去?”

  “起飞,”我说,“忘了我吧!”

  “明天我要负责一项大手术,是我从没有做过的。手术失败,病人便会死。我想跟你见面,最后一次,好不好?”他用失去自信的声音请求我。

  我无法再拒绝他。

  一小时后,我们在餐厅见面,他的样子很颓丧。

  “你不用为手术作准备吗?”

  “要的。”他随即叫了一瓶红酒,“你要喝吗?”

  “你还喝酒?”

  “我唯一可以做的准备便是喝酒。”

  他呷了一口酒。

  “我替你喝。”我拿过酒杯。

  他握着酒杯不肯放手,说:“请让我喝酒,世上也许没有一个不喝酒的外科医生。”

  “为什么?”

  “压力太大了。”

  “但你从来没有象今天晚上喝得这么多。”

  “因为从前有你。你可以替我舒缓很多压力。”他不理会我的劝告,悲哀地喝酒。

  “请为病人着想。”我怪责他。

  “我也是病人。”他苦笑。

  “那我陪你喝。”我跟徐起飞一起喝光那瓶红酒。

  “好了!不能再喝了。”徐起飞站起来说:“再喝的话,明天便不能做手术,我不可以要另一个人为我失恋而赔上性命。”

  “你一直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我说。

  “我一直想做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他苦笑。

  离开餐厅,徐起飞问我:“我可以再抱你一次吗?”

  我点头。

  他用身体把我包裹着,十只手指紧紧抓住我的背部,我的背很痛,他的脸很烫。我让他抱着,不知道他想抱多久。

  “我不想失去你。”徐起飞苦涩地说。

  我没有说话。

  他终于轻轻地放手:“再抱下去我就舍不得放手了。”

  “你有没有喝醉?”我问他。

  “我从来没有试过醉酒,太清醒可能是我的悲哀。”

  “手术什么时候开始?”

  “明早七时四十五分。”

  我看看腕表,差不多二时:“你快回去休息,答应我,你明天早上会做得很出色的。”

  他点头。

  我在床上想着徐起飞,我真害怕他手术会出了岔子,那么,他的前途便完了。我迷迷糊糊睡了,醒来的时候,刚好是清晨七时四十五分,他应该已在手术室作好准备。

  他说手术需要六小时,我在办公室里一直忐忑不安,下午二时,我传呼他。二时三十分,他仍然没有覆电话给我,我再次传呼他,终于在三时,他覆电给我。

  “手术成功吗?”

  “很成功。”

  “恭喜你。”

  “谢谢。”

  他的语气很平淡,跟昨晚判若两人,我有点意外。

  “那没什么了。”我说,“再见。”

  “再见。”他挂了线。

  他已经决定忘记我,他开始用恨来忘记我。

  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把徐起飞写给我的信放在抽屉里,我大抵不会再看了,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找我。他比我想象中平静得快,那是他的职业病,他习惯了坚强、自信、不悲观、不乞怜。那个早上,当他完成了一项艰巨的手术之后,他已经决定忘记我,从他说话的语气里,我完全感觉得到。他突然接受现实,我却依依不舍。原来一个曾经多么爱你的男人,有一天,也会变得很绝情,他最爱的,还是自己,他不想自己再受伤害。

  跟徐起飞分手后不久,小绵曾经打电话给我。

  “你们分手了?为什么?”

  “他现在怎么样?”我问小绵。

  “他表面上没有什么,你知道他们干这一行的,心里怎么想,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我替你们可惜,他是个好的男人。”

  “我知道。”

  “真希望可以看到你结婚。”她说。

  我苦笑:“应该会有那一天吧!”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喜孜孜地说:“我怀了第二胎,希望这一胎是女的,便可以凑成一个好字。”

  “恭喜你,你是我们当中最幸福的一个。”

  “也许是我要求比较简单吧。”

  小绵选择了一条最正常的路,嫁给一个养得起她的丈夫,生一个“好”字,相夫教子,未来的日子,是为儿女该进入哪一间幼稚园、小学、中学以及该到哪个国家留学而烦恼。四十岁,忧虑丈夫有外遇,侥幸过了这一关的话,便要为儿子娶什么女人,女儿嫁什么丈夫而操心。并非每一个女人都要得到最好的爱情,她们明白代价。只有我这种女人,才会为了虚无飘渺的爱情浪掷青春,到头来一无所有。

  公司在北京的业务已经上了轨道,并且聘请了两名职员,专责北京事务,我的工作基地又变回香港。

  “林方文好象也是一个人。”迪之告诉我。她的消息来自唱片界。

  “一个才子不可能没有爱情的,否则就写不出情歌了。”我说。

  “失恋也是创作的泉源。”迪之说。

  “你甚少会说出这么有智慧的话。”

  “你这么刻薄,真该由林方文来收服你。”

  “你既然和徐起飞分手,为什么不去找林方文?你也不过为了他吧?”光蕙问我。

  “我跟徐起飞分手,是因为我不爱他,而不是为了林方文。”

  “如果林方文从来没有出现,你便会死心塌地地爱徐起飞。”光蕙说。

  “恋爱是不能假设的。”

  “廿七岁,我们都快廿七岁了,好象还是昨天的事。”迪之有感而发。

  “我曾经以为自己会在廿八岁结婚的,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光蕙说。

  “说不定的,世事变化万千。”我说。

  “我会搬出来住。”光蕙告诉我们,“他替我租了一间房子。”

  “你要正正式式当他的情妇?”迪之问她。

  “这样你会快乐吗?”我问光蕙。

  光蕙点头:“我一直渴望嫁给一个爱我而又令我生活得很好的男人,他唯一做不到的,只是不能跟我结婚。”

  “你有没有想过,当你老了,他回到太太身边,你便一无所有。”我说。

  “你现在不也是一无所有吗?至少我和我爱的人一起。”

  星期天,我们替光蕙搬屋,她的新房子在跑马地,她终于可以搬去跑马地了,虽然不是嫁去,倒也和嫁去差不多。房子有八百多尺,装修得很女性化,听说上手住客也是一个单身女子。单位内有一个小阳台,比林方文家那个阳台大,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一群年青男子在马场草地上踢足球。

  “那个穿绿色球衣的很英俊啊。”迪之说。

  “你又在看男人?”光蕙走出阳台看热闹,“你已经有田宏了,他不是运动健将吗?”

  “他不喜欢踢足球,他嫌踢足球野蛮,我倒喜欢看野蛮的男人。”

  “男人本来就很野蛮。”我说。

  “是吗?”光蕙问我。

  “他们比女人原始,他们的需要也很原始,所有从来不懂得爱。”

  “是的,女人比男人擅长爱。”迪之说。

  “所以女人常常吃苦。”光蕙说。

  “男人对女人就象对待脚下的球,他们只想控制它、驾驶它。”迪之说。

  “我喜欢被驾驶的,真的,那是一种幸福的感觉。”光蕙笑着说。

  “你呢?”迪之问我。

  “我在寻找一个男人,只要别人在我面前提起他,我也会佻皮地吐吐舌头,我想做他的坏孩子。”

  “但你却爱上一个坏孩子。”迪之取笑我。

  “事与愿违,世事都是这样的。”光蕙说。

  “不,你们不了解林方文。”我说,“他曾经控制着我的喜怒哀乐,我做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令他满意。”

  迪之苦涩地望着我们:“我突然不知道最爱哪个男人?”

  “也许是太多的缘故。”我说。

  二十七岁,是应该过独立生活的时候了,我决定拿积蓄供一个小单位,我看过很多房子,湾仔那一间最便宜,地点也好,间格实用,又有升值潜力。最后,我还是选了跑马地的单位,楼龄比湾仔的那一栋旧,面积较小,售价却贵了十万元,因为跑马地的单位里,有一个小阳台。虽然三个人一起挤在阳台上,便再没有多余的空间,那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阳台,却给我很大的满足感。

  替我搬屋那一天,光蕙跟迪之说:“你也搬来跑马地吧,我们大家可以互相照应。”

  “待我结婚后才搬来吧。”迪之说。

  “你跟田宏结婚?”光蕙问她。

  “他说过会娶我的。”迪之躺在我的床上说,然后她又问我:“你为什么买单人床?”

  “我一个人睡,当然买单人床。”

  “有男人来留宿怎么办?”

  “我一个男朋友也没有,谁会在此留宿?”

  “林方文送给你的瓷象老人,你也搬来了?”光蕙按下音乐盒的开关掣,艾尔加的《爱情万岁》从音乐盒里传出来。

  “太凄怨了。”迪之抱着我的枕头。

  “不要再听了。”我把音乐盒关掉。

  “林方文知不知道你跟徐起飞分开了?”光蕙问我。

  “我怎么知道他知不知道?”

  那天晚上睡觉时,我还是听了一遍《爱情万岁》。

  入伙后不够十天,一晚,迪之深夜来拍门,我开门的时候,她哭得象个泪人。

  “田宏交了新的女朋友。”

  “今天晚上他不在家,我随便翻翻他的抽屉看看,看到一张照片,是他跟一个女人手牵手合照的,日期是十天前。那天,他告诉我,他要陪他妈妈吃饭,原来是跟那个女人一起。”

  “你有没有问过田宏?”

  “没有。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没有回家。”

  “为什么不问清楚呢?”

  “问了又怎样?难道要他亲口对我说,他爱上另一个女人,他已经不爱我了?我已经受过男人很多伤害,我不想再伤害自己。”

  “你打算怎样?”

  “离开他。”

  “你可以那么潇洒?”

  “我不是今天才发现他不爱我的,我今天为什么要翻他的抽屉?正是因为我觉得他不再爱我。”迪之高声饮泣:“他已经三个月没有跟我做爱。”

  我很讶异,迪之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她一定很痛苦。

  “我偷偷找过卫安,跟他上过两次床。我不爱他,但我有那个需要,我觉得自己象一个怨妇。当一个男人不再碰你,那就完了。”

  “是什么原因?他不是说过会娶你的吗?”

  “他还不想安定下来,所谓美丽的婚礼不过是一部分的情话罢了。每个男人都说过会娶我,结果呢?我曾经很看不开,但对田宏,我是心死了。明知留不住的,不如潇潇洒洒地放手。我觉得我的心好象有一道疤痕,早已结成厚茧,现在即使再被伤害一次,也不象从前那么痛了。”

  “我叫光蕙买酒来,我们一起喝酒好不好?”我向她提议。

  “好!我想喝酒。”迪之哭着说。

  光蕙很快便捧着两支香槟来。

  “这两支香槟很贵的。”光蕙依依不舍。

  “用来庆祝分手最好!”迪之抢过香槟。

  我站在阳台上喝第一杯香槟,向天空说:“爱情万岁!”

  阳台下,一辆红色法拉利跑车戛然而止,一双男女走下车,女的那个是乐姬,他们好象正在争执。

  “你们快来看看。”我把迪之和光蕙叫到阳台上。

  那个男人看来有三十多岁,衣履光鲜,乐姬穿着一件白色外套,一条粉红色迷你裙,展露她最引以为傲的一双玉腿。他们正在吵架,我听不到他们吵什么,那个男人好象发很大脾气,他们吵了一阵子,男人要上车,乐姬拉着他,男人坚持要上车,乐姬在哭,男人甩开她,上车后,更把她的皮包抛出车外。乐姬用身体把车子挡住,那个男人竟然开车离去,乐姬可怜兮兮地拾起地上的皮包。

  “她也有今天。”迪之笑说。

  “那个男人,我好象在一本财经杂志上见过他的照片。”光蕙说。

  “乐姬的男朋友一定非富则贵,否则,便是很有名气。”我说,“林方文是个例外。”

  “征服林方文有满足感嘛!”光蕙说。

  “来!我们为乐姬给男人抛弃庆祝!”迪之把一瓶香槟倒在街上。

  “这瓶香槟很贵的!”光蕙制止她。

  香槟象一阵雨洒在乐姬身上,她抬头看看是谁的恶作剧。

  “Hi!”迪之向她扬手。

  我和光蕙拉着迪之飞奔回屋里,三个人倒在地上大笑。

  “你猜她知道是我们吗?”迪之问。

  “这里是十五楼,她认得我们才怪!”光蕙说。

  “我爱死这个阳台了!”我说。

  若不是那个阳台,我不会看到象乐姬这种战无不胜的女子,竟然向一个男人乞怜,她也不过如此吧?多么不可一世的女子,在爱情或物质面前,还是要低头。

  迪之和田宏的分手很简单。一天,她乘着田宏不在家,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的时候,把他和那个新欢手牵手的亲密合照用胶水黏在大门上。

  那天之后,田宏没有找她,曾经多么缠绵的两个人,就这样平淡地分手。分手后的迪之,反而开心了很多。田宏有三个月没有碰她,那三个月的煎熬,比分手更难受,我们只是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分手。

  九二年的夏天来了,只有光蕙仍然陶醉在恋爱中,然而每个星期,她都会跟何明翰吵一次架,然后他们又好象爱得更紧要。那也许是三角关系最吸引的地方吧。

  迪之提议去南丫岛游泳。

  “很久没有见过邓初发。”

  “你通常是失恋才想起他。”我揶揄她。

  “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他有义务照顾我啊。”迪之理直气壮地说。

  邓初发在码头接我们,他的样子和以前没有多大分别。他在南丫岛做些度假屋的生意。他除了没有出息之外,人倒是很好。我记得他从前对迪之说过,会参加奥运,有些男人,总是在女人面前才有梦想。

  邓初发弄来三只风帆,在沙滩上教我们玩风帆。我跟徐起飞也玩过几次风帆,迪之技术最好,早已驶到海中心,光蕙从未玩过,频频掉到水里,邓初发忙着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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