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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树上的女人  第10页    作者:张小娴

  真是一个属于翅膀和水生根的年代?能漂的都漂走,能飞的都远逝,

  只有思念和忘怀,只有无奈和无奈--”

  歌由一位台湾男歌手唱出,迂回低沉,象我们的爱情,我身体发软,蹲在地上,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身体,才能冷静下来。他已还我一首除夕之歌,我又还他什么呢?

  “这首歌很动听啊,歌曲的名字是《烟雨》,今夜没有烟雨。”女唱片骑师说。

  “程韵。”

  一个男人叫我,我抬头看,是穿着白色医生袍的徐起飞。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有朋友受了伤,我陪她入院,现在没事了。”

  “你打扮成这个样子?我差点认不出你呢?”他望着我,有点陌生。

  是的,我浓妆艳抹,穿黑色紧身裙,踏着高跟鞋,象个廉价的妓女,的士高里剪平头装的男人轻薄我们,也许不全是他的错。

  “我刚下班,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谢谢你。”

  “嗯。那么再见了。”他说。

  “再见。”

  我站起来,离开走廊。

  “程韵。”他叫我。

  “什么事?”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我在医院门外,截停一辆计程车,跟司机说:“去尖沙咀。”

  林方文用歌把我召回去,他的呼唤,总是无法抵挡。我身上还有他的钥匙,开门进去,鱼缸里的纸飞机依然在东京上空翱翔,一切没有改变。

  林方文站在阳台上,回头望我。

  “新年快乐。”他说。

  “新年快乐。”我说。

  “我回来,是要把你从阳台上推下去。”

  他张开双手说:“好的。”

  我们在阳台上等待天亮,一九八九年一月一日,我们依旧在一起,好象劫后重逢。

  “你的鸭舌帽呢?”

  “有一天晚上在这里丢了。”他说。

  “费安娜呢?”

  “我就只见过她那一次。”他说。

  “你是一个骗子,是一个很坏很坏的骗子。”

  他抱着我:“不会再有下次。”

  一月一日下午,我接迪之离开医院。她撞穿头,我却跟林方文复合,她恨死我。

  八九年的暑假,我毕业了,在一间规模宏大的实业集团的市场推广部找到一份工作。同年,光蕙也毕业,在一间代理买卖商铺及办公室的地产公司任营业主任。

  乐姬在一间大银行任职私人银行顾问,她身边不是公子,便是律师、总裁之类。

  市场推广部就只有我一个职员,事无大小,都要我负责。一天,林方文来接我下班。他带着我走过好几条街道。

  “我们要去哪里?”我有点奇怪。

  他走进一条横街,街上泊了几辆私家车,他走近一辆簇新的蓝色私家车,开启车门。

  “这辆车是你的?”我很意外。

  他坐在司机位上,开动引擎。

  “为什么不告诉我?”

  “给你一个意外惊喜。”

  那天,我们快快乐乐驾车在香港、九龙和新界转了一个大圈,我没想到五个月后,车上会有另一个女人。

  那天晚上,我和迪之、光蕙在铜锣湾吃晚饭,饭后,本来打算坐计程车。

  迪之刚好看到林方文的车子在我们身边驶过。

  “你看,那是不是林放的车子?”

  我刚好看到车子的尾部,那是他的车,竟然会遇到他,真是巧合。

  “好了,我们不用坐计程车了。”迪之说。

  我和迪之、光蕙跑上去追他的车,我发疯似的在后面跟他挥手,他并没有看见我。几乎追不上了,幸好前面刚转红灯,他的车停在交通灯前。

  我喘着气跑上前,敲他的车窗,他见到我,神色诧异,原来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女人,是乐姬。我呆住了,觉得自己象一个傻瓜,乐姬看看我,然后别转头,她并不打算向我解释。

  迪之和光蕙赶上来。

  “还不上车?”我来不及阻止,迪之已经拉开车门上车。

  上了车,她和光蕙才发现车上有一个女人,是乐姬。林方文和乐姬的反应,已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走。”我说。

  “程韵,上车。”迪之把我拉上车,“为什么不上车,这是你男朋友的车子。”迪之故意让乐姬听到这句话,“奇怪,乐姬,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乐姬没有理睬她。林方文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茫然地站在街上,迪之叫我不要回去,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我要回去。

  他坐在沙发上。

  “开始了多久?”我问他。

  他不说话。

  “为什么偏偏要是乐姬?”

  他不说话。

  我拿起东西扔他。

  “我看不起你!”我向他呐喊。

  我拿起东西不断扔他。

  “为什么你要一次又一次伤害我?如果不爱我,可以告诉我,用不着骗我!”

  他过来抱着我。

  “你已经不爱我了。”

  他凝望着我,不说一句话。

  “你说呀!”

  他还是不说话。

  我肝肠寸断。那一个晚上,是最难熬的晚上,我想过要在阳台上跃下去,却怕从此看不见他的脸,在那一刻,我依旧眷恋那张脸,因此更恨他。我倒在床上哭了很久,他在客厅里一言不发。我哭着哭着,在床上睡了。午夜醒来,他躺在我旁边,睁着眼,我睁着眼,无话可说,床上的欢愉,还是输给背叛,也许男人都爱慕新鲜,何况一个以创作为生的男人?他一生需要很多女人,我只是其中一个,终究要消失。他象一个神,我只是其中一件祭神的贡品,他吃过了,丰富了生命,忘了我。我压在他身上,他仍然睁着眼。我把上衣脱去,解下乳罩,把他两只手按在我的乳房上。

  “不要这样。”他说。

  我疯狂地吻他,用我所有的本能来刺激他的性欲。他很久没有跟我做爱,我以为是他太忙了,原来他爱上别人。我要他回到我的身体里,记起我的身体。我脱去他的上衣和裤子,他也脱掉我的裤子,他压在我身上,我不断流泪,紧紧抓住他的腰,把他拉向我的身体,期望他为这温存,留在我身边。即使留不住,也有最美好的最后一次。

  我很后悔,这绝对不是最美好的一次,那些身体的抽动,活象一场施舍。他流着汗,我流着泪,躺在床上,象一对陌生人。

  “我们的爱情是在什么时候消逝的?”我问他。

  他不说话。

  “你已经跟乐姬上过床,是不是?”

  “没有。”他说。

  “我不相信你。”

  我抱起一直放在床边的那个给我砍烂了的小提琴,拉了一下,发出刺耳和空洞的琴声。

  “明天我会离开这里。”我说。

  “你用不着这样。”

  “我决定了,我不习惯被施舍。”

  第二天早上,他离开了,我找迪之替我收拾行李。

  “这个瓷象老人,你要不要带走?”她问我。

  “要的。”

  “鱼缸里的纸飞机呢?”

  我把鱼缸搬到阳台上,用双手捞起缸里的纸飞机,抛向空中,那里有九百八十六只,是他对我九百八十六次的思念,都散落在空中,能飞的都远逝。

  四  空中的思念

  学校开始放暑假,我在杂志社已不需做校对,他们让我做人物专访,李盈建议我访问林放。

  “他是很多女性心目中的才子。”她说。

  杂志社的人并不知道林方文是我的男朋友。

  访问在林方文的家里进行,只有我和他。

  “你要把我当做访问你的人,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我跟他说。

  他把腿搁在我的腿上,我推开他:“请你不要性骚扰女记者。”

  “你最喜欢的歌词是那一首?”我问他。

  “《明天》。”

  “有几多首歌,我一生能为你唱,

  从相遇的那一天,那些少年的岁月……”我念给他听。

  他点头。

  “这首歌是写给谁的?”我认为是写给大嘴巴费安娜的。

  他望着我良久,答:“一个女人。”

  “谁?”

  “已经不重要。”

  “你有为其他女人写歌吗?”

  “我答应一个女人,每年除夕送一首歌给她。”

  “会做得到吗?”

  “尽力而为。”

  “到目前为止,你有没有最爱的女人?”

  “这个问题一定要答吗?”

  “是的,很多人都关心你的爱情,因为你的情歌很动听。”

  “最爱的女人?”他感到惆怅。

  我咬着牙,望着他,期待答案。

  “我会在某一分钟内很爱一个女人,但这种感觉未必会持续。”

  我的心突然下沉,我不知道应该为他向我说真话而高兴,还是为那句真话而伤心。

  我完成了访问,杂志社的人说,我的访问写得很好,很有感情,当然了,我用两年的感情来写一篇文章,并且因此知道,他未必会持续地爱一个女人。往后,我又访问了一些人,包括一支颓废的地下乐队,一个颓废的画家,于是,人也变得颓废了。林方文不在家的日子,我象一个小妇人那样,替他收拾东西,洗烫衣服,在阳台上直至灯火阑珊,也等不到他回来,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

  光蕙跟孙维栋仍然纠缠不清,我最近见过孙维栋一次,他瘦了很多,整个人很憔悴,他在自虐。

  迪之把一头长发剪短,她说要忘记过去。卫安常常打电话给她,终于有一次,她依约赴会,然后在他脸上打了一拳,事后她很后悔,她说如果那天戴上戒指的话,会把他打得更痛。

  迪之提议我们三姊妹一起去东京旅行,忘记那些男人,光蕙很赞成,她想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我本来想跟林方文说,我要去东京,希望他说:“留下陪我,迟些我和你一起去。”可是,那天晚上,我如常一个人在他家里呆等,他凌晨才回来,我忍不住向他发脾气。

  “你近来很少陪我。”

  “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他说。

  “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不知道你这一分钟最挂念谁?”

  “你这么介意,就不该要我说真话。”他爱理不理。

  “你已经不爱我,对不对?”

  “你总是喜欢令人窒息。”

  “好!那我离开这里。”我开门要走,他并没有留住我。

  我告诉迪之,我要去东京,并且要尽快去。两日后,我们随旅行团出发,我希望林方文不要找到我,找不到我,他才会牵挂我。

  到了东京,我们住在新宿一间酒店,那是一个繁荣地,我却疯狂思念一个在尖沙咀的男人。

  我们在歌舞伎町一间鸟烧店留连,其中一个厨师是从上海来的中国人,跟我们说普通话,他长得高大英俊,迪之对他虎视眈眈,赖着不肯走。有时候我觉得迪之是一个很快乐的人,她那么容易喜欢一个人。

  “我好不好打长途电话给林方文,告诉他,我在东京?”我问迪之和光蕙,“我怕他找不到我。”

  “不要。”迪之说,“让他焦急一下,他才会挂念你。”

  “你跟林方文到底有什么问题?”光蕙问我。

  “我也不知道,如果知道有什么问题还好。”

  回到酒店,她们两个很快便睡着了,我们住的房间外有一个小阳台,我站在阳台上,从酒店三十二楼俯瞰东京市,璀璨却陌生,我疯狂地思念林方文,这个时候,他会不会站在阳台上等我?

  我打电话回香港给他,电话响了两下,他立即来接。

  “是我。”

  “你在哪里?”他焦急地问我。

  “我在东京。”

  “东京?”他吃了一惊。

  “跟迪之和光蕙一起。”

  “我很挂念你。”

  我心头一酸,忍不住呜咽。

  我和林方文,一个在东京,一个在香港,距离四千公里,他在四千公里以外,才肯对我说:“我很挂念你。”

  我在电话里哭泣,他着紧地问我。

  “你在哭吗?不要哭,有什么事跟我说。”

  “你这一分钟最爱的女人是谁?”

  “程韵、程韵、程韵、程韵。”

  “但下一分钟可能不是。”我说。

  “你这么介意那句说话?”

  “是的。我不希望我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你曾经离开我一次,也会有第二次。”

  “我来东京找你,你住在哪间酒店?”

  “你不要来,六天后我会回来。”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他立即从四千公里以外,来到我身边,给我最温熙的爱。但,我非常奸狡地相信,分开才会令他更爱我,我要用六天来激励这段爱情。

  到东京的第二天,我们去迪士尼乐园玩,那是最快乐的一天,因为有一个男人在四千公里以外疯狂地思念我,原来被人思念比思念别人快乐。

  晚上回到酒店,我打电话给林方文,没人接听,他会不会正在往东京的飞机上,赶来跟我见面,给我一个意外惊喜?可是,他不知道我住在哪里。如果他问孙维栋,孙会告诉他,因为孙知道我们住在哪间酒店,我整晚睡不着。第三天,我故意留在酒店等待,但他没有出现。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我打了无数次电话回香港,都没有人接听。

  林方文到底去了哪里?香港至东京的飞机这几天并没有发生意外,他会不会来了东京,却遇到意外?我的心忐忑不安。

  “下次我不跟你一起旅行了,你整天惦念林方文,什么都提不起劲。”迪之骂我。

  “思念是很好的感觉呀!可惜我并不思念孙维栋。”光蕙说。

  “我觉得无牵无挂的日子才是最快乐的。”迪之有感而发。

  “是的,思念别人并不好受。”我说。

  第七天的黄昏,我们乘飞机回香港,我买了一件米白色套头的毛衣给林方文。也许他根本没有来东京,他仍然在香港的录音室里晨昏颠倒地工作,照例忘了我,忘了我在东京等他,他说挂念我,就只是那一分钟。

  下机后,我走上林方文的家。开门进去,竟发现他正跟邱正立和黑眼圈老妖谈笑风生。

  “你回来了?”他问我。

  我很愤怒:“原来你在这里聊天,我还以为你去了东京找我。”

  他没有回答我,一贯地沉默。

  “为什么每天晚上都没有人接听电话?”我问他。

  “我这几天在录音室忙到天亮才回来,家里哪有人听电话?今天刚好完成了。”

  果然给我猜中了,他忙着工作,忘了我,说要来东京找我,不过是美丽的谎言。

  我站在那里,气得说不出话,邱正立和黑眼圈老妖找个藉口离开,只剩下我们两个。我在行李中拿出那件米白色的毛衣。

  “这本来是买给你的。”我说。

  我把毛衣扔在地上,双脚发狂地在上面践踏。他制止我。

  “放手!”他用力把我拉进睡房里,睡床上竟然有很多很多只纸摺的飞机,最少也有几百只。

  “因为工作,不能去东京找你,每天思念你的时候,便摺飞机,希望可以飞去你身边。”他说。

  我突然觉得很惭愧,我刚才用脚践踏我买给他的毛衣,他却在几天内为我摺了几百只飞机,思念在屋里蔓延。

  “有多少只飞机?”我问他。

  “不知道,我没有数过。”

  “一起数数看。”我说。

  我一共数到有九百八十六只飞机。六天里,他平均每天摺一百六十四只飞机,思念我一百六十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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