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拘的疑窦更深了。
还没进大厅,就听到有人大喊大叫。
“为什么大家都活了,就俺哥哥死了?鬼医你说句话儿,是不是故意医死俺哥哥的?”
端坐在帘幕后面的鬼医看不清楚脸蛋,声音意外的娇脆,听起来不比丽刚大多少,“刀疤李,要我说几次?你自己看看切结书,就说这寒伤不容易治,治了也未必活。真要吃我的药,就要有进鬼门关的准备。你大哥自己都签了,又怎么怪我?不高兴送别处治去,我这里病人多,已经嫌烦了。”
“俺不管!”刀疤李吼着,“俺哥哥爱你好久了,一定是你嫌烦弄死了他!我杀了你给俺哥哥当娘子去!”说着提着狼牙棒就冲上前,几个黑帮高手拦下了他,打得好不热闹。
“我这里不是杀人的地方!”帘幕一动,一道银影飞出,刀疤李晃了两晃,翻白眼昏了过去。
无拘心里一凛,好俊的认穴功夫!这么远的距离,单单靠一支银针,就命中曲池穴,将这莽汉弄昏了过去。
“抬去躺躺。”帘幕后的姑娘挥挥手,“约莫两三个时辰就醒了。还有谁不愿医的?把病床空出来,我也好歇歇。这些天闹得我骨头发疼。”
“大夫,我这小弟卤莽了……”同帮的冷汗涔涔,“实在不是我们怨了大夫……”
“我知道。”鬼医厌烦的托着腮,“还有哪个病人要看的?我还得去巡房呢。”
另一个大汉急步上前,“大夫,我快十日了……这伤到底有没有救?”
“没得救。”鬼医回得很干脆,“十日满先服了五毒丸吧,我还没弄清这寒伤怎来的,等我弄清楚再说。”
“嗄?还得吃这个?大夫,再吃下去……老千捱不住了。”大汉想到毒发的痛苦,眼眶不禁含泪。
“你也可以不吃。”她看看四周发现了丽刚,“死丫头,来了不用说一声?给我过来!我就知道你命硬,死不了!”
没好气的回答,“三…三姑。这位是无常鬼捕燕无拘燕大哥,就是他救了我。”
三姊呀,你别露了我的馅儿。
丽郭在帘后笑出来,忙取罗扇遮掩。
她这娇俏模样,看呆了一厅的江洋大盗。说怕,当然是怕的。到底当中有几个是因爱生敬,因敬生惧,那就说不准了。
“燕大侠,我这没用的‘侄女’烦你了。”她乐得辈分提高一阶,“随我到后堂来吧。”
先安顿了燕无拘,她抓着丽刚到自己房里,先把了脉,开了药方,挥手让小婢煎药去。
“所谓因祸得福。你倒是拐了个能看的妹夫来了。”丽郭摇着罗扇,笑得不怀好意。
丽刚脸红着摔了她的手,“三姊,你说这啥话呀?他是燕大哥欸!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爹跟燕伯伯是世交……”
“唷,世交是没错,怎么我费尽口舌劝他别同房,你又欲言又止,难分难舍的?这个亲上加亲哪……”
丽刚沉了脸,“你别当我不知道你的鬼主意。我若嫁了,爹爹逼婚就逼得没那么紧了。你当什么姊姊呀?我都快死了,托你来看看,就顾救你的江洋大盗……”
丽郭一扇子打在她头上,“死没良心的。你知道姊姊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拉着丽刚低声,“我治这些江洋大盗,似乎让人盯上了。若不是我日夜防备,哪还有命在?连大门都出不去了!救你?我还指望你来救我勒!”
她朗声,“我卜过卦,你这行虽然凶险,却有贵人相助,又红鸾星动。怕啥?你知道我的卜从来没失灵过。”
丽刚没好气的瞪她一眼,寻思一会儿,也觉担忧。“哪天失灵到我身上,你就知道了。”
丽郭含笑,自信满满的摇着罗扇,“安啦。我可不是光会弄草药而已。医术有爹爹在前,我不敢说。若说卜卦……我要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的。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你信我就对了。”
她狐疑的看着这个比自己更刁钻的三姊,总觉得她的笑容不怀好意。
第六章
在鬼医宅内数日,无拘虽担心丽刚的伤势,冷眼观察,却觉得这些榜上有名、他势必追查的汪洋大盗很是特别。
入了鬼医门,恩怨摆两边。在外面抢地盘抢得腥风血雨,杀气腾腾,这些无恶不作的恶人进了碧翠山,每个人都客客气气的,彼此焦急的询问关心对方的伤势和病情,若有人痊愈,旁的人都帮他们高兴,不能饮酒,也捧着茶碗呼喝庆祝。
原来恶人也是有人性的。
鬼医行药霸道恣意,光看五毒丸就知道了。实在看不出这个外表温婉的美貌姑娘歹毒若此……但是这帮大盗对她恭恭敬敬,有些眼中还流露出深深的仰慕……更让他觉得奇特又好笑。
初到时,因为鬼捕的身分,几乎没人同他说话。见他在受针灸的丽刚房外焦急徘徊担忧,终于有人对他开口了--
“神……我是说丽刚姑娘,可好些了?”
一看是金刀王五,他低了低头,“看气色是好些了……但是鬼医行药霸道,她伤后体力甚虚,不知道是否禁受得起……”
金刀王五满眼同情,“哎哎,鬼医对姑娘家不同我们这群皮粗肉厚的汉子……可他们林家姑娘都迷人得很,是吧?怪不得坐立难安哩。”
无拘两耳发烫,“没那回事儿。不过是基于世交的情谊……”
“怕啥?”金刀王五拍拍他的肩膀,“入了鬼医门,恩怨摆两旁。出了这门,又要你追我躲了。此刻不聊聊更待何时?你这死臭脾气,格老子被你追得乱窜,吓破胆了。”他悄悄的说,“我瞒着鬼医藏了瓮好酒,要跟兄弟喝去,鬼捕大人,你也来吧。机会难得呢。”
要待不去,又压抑不住好奇,他也跟着去了。
几碗黄汤下肚,这群疏豪汉子见无拘喝酒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忍不住起了惺惺之意。伤后无聊,闷个贼死,跟鬼捕谈天说地,越发眉飞色舞。
“来来来,再干了这碗!”金刀王五呼喝着,“鬼捕大人,我也没指望出去以后跟你攀交情。我知道你铁面无私,老子杀人如麻,早看开了。落到你手底,若记得这碗水酒,上刑场前带瓮烧刀子给我送行,就算承情了!不过说真话,别破不了的案子硬栽到我手底。江南儒侠灭门,不是我金刀王五干的。他家又没美姑娘,穷酸得要死,我做啥浪费力气?买卖也不是这么做的!”
“着呀,老五,你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半醉的盐帮帮主拿着碗,“我人还病在这儿,倒说我杀了四川唐大侠。鬼捕大人,你倒是评评理。辣块妈妈的我挨了小人暗算,得了这个不死下活的寒伤。说来丢脸,我自己就是靠‘玄冰掌’这记吃饭的。辣块妈妈!唐大侠就算死于寒掌,也别说就是老子干的!虽然说老子手下干不的案子不少,但也不甘愿多扛这一条……”
众汉子七嘴八舌,他心里微惊。细细询问,发现这一个多月来,各大黑帮帮主、名盗,皆遭了暗算。比对容貌,应是墨阳无疑。
“你们都不想活了?快快给我滚出宅子!就跟你们说这寒伤遇酒不利,你们个个给我喝个东倒西歪!”丽郭扠着腰,柳眉倒竖,薄瞋更见娇俏,这票汉子像是老鼠见了猫儿,低着头,规矩得像是学堂的学子。
她二话不说,把酒全倒了。“还要命的给我回房躺着去!你们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连说带念的,训了他们一顿。
众汉子头低低的溜回自己房里。
“鬼捕大人,你也真是的。跟我的病人喝什么酒?真是……”
无拘苦笑的打断她的碎念,“丽刚可好些了?”
“刚施了银针,得歇歇。先别进去吧,她好不容易睡熟了。”丽郭摇着罗扇,轻轻叹口气。
这口气却在无拘的心里重重的捶了一下。
“……这寒伤,难道没有根治的办法?”他越发焦虑。
“你和她共处经月,应该比我更了解这个寒伤吧?这无名寒伤已经接近完成的阶段了……”
他猛抬头,“这是什么意思?”
丽郭细细看了他一下,罗扇后的笑容有些莫测高深。“鬼捕大人,你随我来。”
她领着无拘到药室,翻出大叠的病历。“我按了时日排列,你慢慢看。我无去帮丽刚开药方。”施施然使出去了。
无拘翻阅着,越看越惊。刚开始的病人所受寒伤只是轻微,医治后可痊愈出宅,越往后,收的病人越沉重,死的人也越来越多,到了最后一个,刚进山门就断气了,经脉全数被寒气冻得柔肠寸断。
试掌。这些江洋大盗,被墨阳拿来试掌了。
他默默推敲当中关节,听得窗外有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他微皱眉,闪身跳上大梁。
瘦小的姑娘左顾右盼的偷偷溜进来,看她脚步沉重,应该不会武功。
在书架上摸索了一会儿,看到桌上的病历,急急的拿了起来,翻开最后一张,无声的念了几遍,像是在默记。然后仔细的端放好,又鬼鬼祟祟的出去了。
跳下大梁,拿起病历,他出门去寻丽郭。
丽郭听了他的描述,只是一笑,“那是烹药的小婢六儿。不知几时让寒掌主人买通了……”
“你知道?”无拘吃了一惊。
“我当然知道。若是寒掌主人有心让这些病人死……直接结果了我的性命岂不是更快?他的目的并非如此。他真正想要的是,他的寒掌是否完成。所以……丽刚负伤,我根本出不得门。”无奈的一笑,“我若还有用,大概死不了。”
鬼医宅出入的人这样复杂……又怎么知道谁是墨阳派来的?他越想,越觉得可怖。
“我看看丽刚去。”无拘转身就要走。
“且慢。”丽郭叫住他,“鬼捕大人,我知道你们燕林两家为世交。但是丽刚毕竟是个姑娘家,你救了她的性命,‘姑姑’我是很感激的。但是你这样随意探视姑娘的闺房,总是有点儿……你知道林府主人个性的。”
这话让无拘心底一刺。“……我坏了她的名节,自然会负责到底。”
“负责?这两字造成多少怨偶。”她气定神闲的摇罗扇。
“我并非只为负责!若是旁的姑娘,我又怎会心焦若此,彻夜不得成眠,心心念念就只是……只是……”他发现自己居然把内心话说了出来,脸孔涨红了,“抱歉……”转身就想离开。
“抱什么歉哪?”丽郭拦住他的去路,“我是她的长辈,对我说说有何妨?我也看出来了,你对我们丽刚情深意重,只是故意探你一探。若是你真心如此,何不向林神医提亲?”
“……不成的。”他的心低荡下来,“那日……为了救丽刚……她大哭大叫,誓言绝不嫁我。我原是陌生人……怎可让她安心托付终身?但是,”无拘神情坚毅起来,“我终生绝不再娶妻。并非负责而已,而是……而是……我的心里,装不了任何别人!”说完,大踏步的离开。他没看到背后的丽郭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们姊妹的笑容,都带着可爱的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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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姊,我这伤有救没救?”躺到发闷的丽刚有些吃不消了,“怎么我觉得没啥起色?”
背着她的丽郭顿了顿,“急什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耐性点儿,别胡思乱想。”
她这尖酸刻薄的三姊居然安慰起自己……丽刚吓得坐起来,“三姊……我当真没救了?”
“胡说呢。”丽郭拿着罗扇轻轻拍她一下,“现下不是活得好好的?待我细细推敲这伤,总是有办法的……”
三姊居然不再自负了?完了完了……
“你……三姊……”丽刚眼泪汪汪,“若是我……我怎么了,你悄悄的从密道带我回家,别让大哥知道。就说……爹爹找我,我得乖乖回家。别让他知道……我、我不在了。不然他会很伤心的……”
死当然是怕死的,但是她更怕大哥对着自己遗体惨痛不已。
丽郭用罗扇半遮面,“……傻小妹。还说你不爱燕无拘呢,现下说这什么话?不想爹爹奶奶伤心,就想个外人……唉,女大不中留。”
“你管我呢,人家都要死了……”她哭了起来,“是啦,我爱他啦!但是他也只当我是小妹妹,就算……就算把我看光光了,也只是要‘负责’!人家……人家不要负责啦!”越说越伤心,干脆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丽郭无奈的掩着耳朵,“我说神隐大人,你声名在外,能不能别这样哭声震天?我这石头宅子不是万里长城,哭都被你哭倒了。”
“神隐就不可以哭唷?谁规定的?”丽刚脸上犹挂着泪珠。
“好好好,你哭,你继续哭。真受不了,你哭,鬼捕大人也对着我哭,我真是什么命唷……”
“大哥跟你哭什么?”丽刚狐疑的望着她。
丽郭笑了笑,加油添醋的把无拘的话说了一遍,听得丽刚满脸通红。
丽刚细想想又发悲声,“……就算……就算大哥对我情深意重,我命也不长了,还是不知道的好……”
“也不是说完全没办法的。”丽郭自言自语,“只是这法子邪僻,若不是你和燕无拘两情相悦,说什么也用不得。本来我想写信给爹爹,赶紧把你嫁出去,或许还有救。就怕书信未至,你有了万一……所以才难办。”
“……嫁不嫁跟治病有什么关系?”丽刚吓到了。
“这叫人家怎么说呢?人家也是闺女呀。”三姊用罗扇遮面,“总之,纯阴寒伤,用纯阳之体来破,或许有救。只能跟你说到这儿了,再说下去……人家不好意思。”
“三姊,你开玩笑的吧?!”丽刚叫了起来。
没多久,换无拘叫了起来--
“鬼医,你该不会在说笑吧?!”
丽郭忸怩了一会儿,“……好歹人家也是姑娘家,若不是为了治‘侄女’的伤,可好厚着脸皮跟男人说这种事情?”说着就泪光盈盈。
“可、可可是……”冷静自持的无拘慌了手脚,“但是丽刚……她不愿嫁我……”
“刚我跟丽刚说了她的病情,实在……不太乐观。”她又加油添醋的说了一遍丽刚的话,“若不是你们两情相悦,说什么这个药方我也开不出来。顶多跟林神医送信要他把丽刚嫁出去。鬼捕大人,你最知道丽刚的伤,她可禁得起耽搁?我药方开了,你考虑一下。时间……可是不多了。”
福了一福,丽郭离开无拘的房间,关上门让他好好烦恼。
夏风吹来无比清凉,她气定神闲的摇着罗扇。这伤不可治?笑话,她鬼医的手段就比神医差些而已。施以金针,佐以药饵,这寒伤再顽固也莫奈她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