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匆匆跑向五十公尺外的百货公司,却等绿灯等得跳脚。好不容易绿灯亮了,跑到马路中央,一团黑影猛不防朝她迎面飞撞上来──真的是用飞的,她没夸张。那团黑影像是突然从空气中蹦出来,出现得相当离奇。
“哎呀!”谢明美和黑影一起跌了个四脚朝天。完了!一万二仟块的名牌套装就那么完了。
那人呻吟一声。是个女的。愧疚地说:“实在非常抱歉,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只记得被那名神色带点傲慢的男子丢上奇怪的光轮后,身体像要被扯碎了似不断地回旋,然后被一股极强极大的力量丢了出去──
“你这个人走路不长眼睛啊!看看我的套装,完了!”实在,真的、真的倒霉透了!谢明美气得咬牙切齿。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啊!”那人──被转轮盘丢回阳间的二乔,还要道歉,乍然瞥见四周景象,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街弄怎么变成这幅景象?那高耸入天的长格子状东西究竟是什么?屋宇吗?地面上那些跑来跑去、会发亮又叫得很大声的东西又是什么?还有走来走去的那些人……
“喂!你──”看她楞呆了,谢明美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叭!叭!红灯了。那些车子不耐烦的按着喇叭,甚至从她们身旁呼啸而过。
“跟我来!”谢明美飞快将二乔拎到骑楼。
两个人淋得跟落汤鸡一样。二乔惊骇极了,瞪着眼前诡异的景象,惶惶地说:“这究竟是哪里?我怎么会……长安城呢?在哪个方向?我要回去!”就连她眼前这名女子,也是一身奇装异服的模样。不止是她,所有的人、事、物皆诡异极了!
谢明美奇怪地瞄她一眼。“你在说什么?梦话吗?我看你也没发烧。”对二乔那一身披帛石榴裙的“复古”装扮,她一副见怪不怪。
她只关心她身上那套快变成烂抹布的名牌套装。今天她真的倒霉透了。先是遇上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雨,然后又撞上一个神经大概有问题的女孩,再加上那两个死皮赖脸的女人──
真的!她一定被下咒了!
☆ ☆ ☆
“很抱歉,给你添那么多麻烦。”走进一个奇怪、自动封闭的铁箱子里,二乔低声又道歉。
她心中尽管惊骇极了,但也明白她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担忧归担忧,多少平静了一些。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你知道就好。”电梯门开,谢明美径自走出去。回头说:“还有,你讲话别那么文绉绉,听起来挺别扭的。”她怀疑这个叫张二乔的女孩八成是离家出走。不过,教养似乎还不错,让人不讨厌。
“又铭!”她猛按门铃,一边拍门大叫。运气好,她的二号男友杜又铭就住在附近。
“嘘!”杜又铭很快来应门。“小声点,明美,别吵到别人了。”侧身让她们进去。
“浴室借我用一下。”谢明美连招呼都没打,拉着二乔便往浴室,说:“莲蓬头会用吧?这边是冷水,这边是热水,毛巾在这里,自己拿去用。这是沐浴乳──还有,我把干衣服放在这里。”
“嗯……谢谢。”二乔怯怯地点头。她不是无知,但一切太离奇了。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发了好一会呆。第一次看见这么光亮透明清晰的明镜。
谢明美把她的举动看在眼里,下意识摇摇头,退了出去。乡下土包子也不是这种反应,这个二乔活像是从蛮荒世界里跑出来的。
“喏!”杜又铭递给她一条毛巾,说:“朋友?现在已经很难得看到有这种古典气质的女孩。”
“你也这么觉得?”她草草擦了擦头发。“我也不晓得她从哪里冒出来的,倒霉的就那么撞上。”
杜又铭笑起来,将她拉到身前,一边拿过毛巾,动作极其轻柔地替她擦干头发,亲爱地亲了亲她额头。
过了一会,二乔出来。谢明美教她怎么使用吹风机后,便钻进浴室,三分钟战斗澡草草就结束,只见二乔还是笨拙地把持不住手上那只吹风机。
“我来帮你吧。”杜又铭好意地上前,也不觉得这举动有什么不对。
“不,不用了!”二乔猛摇头,胀红了脸,更加地困窘。
谢明美对杜又铭扮个鬼脸,他苦笑一下。
“我来吧。”还是谢明美解除了二乔的困窘。
“喝杯热茶好吗?”杜又铭问。
“嗯。谢谢。”二乔拘谨地点头。目光忽然被方桌上的书堆吸引住,走了过去。
“又铭在学校教书,又是个书呆子,所以这房子里到处是书。”谢明美跟过去,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本书,丢到桌子上。
二乔没答腔,沉默地翻阅一本“隋唐史”。越看她脸色变得越苍白,完全失了血色。
“你怎么了?”谢明美问,和杜又铭奇怪地对望一眼。
二乔失神地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他们,嘴唇蠕动一下,却说不出话,变得呆滞。
原来!
她曾去过地府,就如同在天上。天上一日,人间已经四岁。已经不再有唐室,元和皇帝也已无踪;她的爹娘、大乔、小乔他们也都不在了。还有……光藏……
“二乔?”谢明美摇摇她肩膀。
二乔楞醒,看着她,又是一呆。她心中乱纷纷的,一时难以接受。她记得地府小鬼曾慌张地喊叫些什么古往今来的秩序──莫非阎王送她回阳间,却乱了古往今来的秩序?
原来!想到这里,她完全虚脱了。
“你还好吧?”杜又铭见她满脸红通通的,伸手覆盖住她的额头,以为她发烧。
二乔一惊,反射地跳起来。杜又铭跟着她吃惊,苦笑地耸个肩,自我解嘲说:“看来我好象得了瘟疫。”
“对不住,我──”二乔呐呐的。她明白她掉入一个极其不一样的世界了──风俗礼教,甚至习惯生活都非常不一样的世界。
“不,是我设想得不够周到。”他太过轻率了。毕竟他们才第一次见面,他跟她之间没有他和明美之间那种交情,这种“自来熟”难免会吓坏许多人。
“知道就好。”谢明美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
杜又铭摸摸鼻子笑了笑,笑得挺无可奈何,温文中掺了些许随兴不恭,不是那么认真郑重。他不是光藏,也和沉静雍容的光藏不同;光藏包容,杜又铭在儒雅的外表下却有他自己的性格。二乔却突然失神,一时看怔,在他的身上叠上光藏的身影。
她自己先吓一跳,连忙移开目光。或许是因为杜又铭那个无可奈何的笑吧,才让她看出了神。小女儿时的她纠缠着光藏追问不休时,他也是对她这样无奈的笑。
她不禁又将目光转向杜又铭,心中幽叹起来。
☆ ☆ ☆
“我这样会不会太叨扰了?方才我好象妨碍了你们──杜公子他──”跟着谢明美走进一幢有两层楼阁高的宅邸,二乔呐呐地说着,担心自己太打扰。
“杜公子?”谢明美推开院子的门,忍俊不住笑起来,说:“我拜托你好不好,说话不要那么文绉绉。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呃……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在我们那里,每个人都是──”
“算了!你不必解释那么多,我没有探人隐私的意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习惯想法,我不会在意。只是,现在没有人会像你那么说话了,好象在演古装戏。”
谢明美边说边挥手,并没有追问二乔来历的意思。二乔松了一口气。她虽然无意隐瞒,但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你不必担心,我和又铭──嗯,”谢明美说着抿嘴笑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改口说:“我家只有我爸妈跟我而已,你不必拘束,就当作是自己的家。”
谢家是两层楼的透天厝,有自己的庭院,还有一个大车库。谢明美指着她老爸的老福特,开玩笑说:“那是我爸心爱的宝贝,开了十几年了。现代人没车子像没脚。要是在古代,这辆破车就像四匹高大骏马拉的马车了。”
先前的冲击慢慢在消褪,二乔已经不再那么惊骇了。她觉得谢明美说的倒没错,会心笑起来。
进了门,便见沙发上、桌上一堆的尿布及奶瓶。尿布旁坐了一个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女孩,手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小娃,背上又背了一个。桌子边则坐了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肚子大得像颗篮球。她身边三个小萝卜头,刚好按照高矮秩序,三个萝卜三个坑。两个女人体积都不小,看着电视哈哈大笑,一边还往嘴里猛塞饼干和洋芋片。
“你们两个怎么又跑回来了?”一看到那些尿布奶瓶,谢明美就皱眉头。
“啊!你回来了。”桌子边的妇女转头望她一眼,又继续看她的电视,漫不经心说:“妈上美容院去了,说是会晚一点回来。你要妈炖的鸡汤在电饭锅里,不过刚刚明红肚子饿拿去吃了,我也帮忙吃一点,应该还有剩一些。”
谢明美一言不发走过去,啪一声关掉电视,转身叉腰,很不客气说:“谢明红,你丈夫瘸手瘸脚了是不?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养不起,成天跑回娘家吃软饭!还有你,谢明珠,你也差不多,别动不动就跑回来讨人嫌!”
“明美姊,你这么大声嚷嚷,十足就像一个骂街的泼妇。”谢明红大言不惭,脸不红气不喘。“不过喝了你一碗鸡汤,等妈回来再煮不就成了。”眼睛一瞟,瞟到二乔,立刻堆起笑,热络说:“啊!你朋友!你好,我是明美的妹妹明红。欢迎!”十分客气。
“打扰了。”二乔颔首回礼。“我叫二乔。”
“欢迎!”老大谢明珠也一脸的笑。
“阿姨,尿尿!”一个小萝卜头过去拉明美的裤子。
谢明美嫌恶的皱眉头,把可爱的外甥女推得远远的,一点都不假辞色。没好气说:
“明珠,你女儿要上厕所,还不快带她去!别尿到地板上了。”
“你就不能帮我一下?”谢明珠肚子大懒得动。
谢明美瞪瞪眼。谢明红站起来,把小贝比塞给她,牵住小萝卜头,对二乔说:“明美姊就是这样,跟小孩子有仇。”
“嘿!你干嘛把他塞给我!”谢明美怪叫起来,转身把小贝比丢给老大明珠。
他们谢家算是一个半新不旧、传统又算开明的家庭,父母养小孩就像当作在积功德,完全都看开。所以,家中三个女儿过得都很随兴。一个十九岁不到,就奉子成婚,先上了车再补票;一个连生了三个还不够,拼死还要生,现在又大腹便便。中间那一个则到现在都还不结婚,凡心一点都不动,丝毫不受煽动。
三个人性格态度简直南辕北辙。老大明珠想尽办法生小孩,老三明红年纪轻轻就把女人该经历的都经历过,老二明美却偏偏讨厌小孩,而且从来不掩饰。明珠和明红尽管嫁人了,却三不五时跑回家,赖在娘家让父母救济。每次一回来,一堆小萝卜头也跟着来,搞得明美一看到那些奶瓶尿布就皱眉头痛。
“你相信有人天生和小孩子八字不合相克吗?”明红牵着外甥女从洗手间出来,斜眼睨睨明美,自问自答说:“我们家不幸偏偏就有那么一个。”
明美狠狠瞪她一眼,粗声说:“你少啰嗦!我问你,谢明红,你们两个死皮赖脸的又跑回来做什么?又想回来吃闲饭了是不是?”
“还不是为了你!”明珠兴匆匆地接口,对明美的控告丝毫不以为意,大概是习惯了。她比个等等的手势,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设计包装得十分精良的相片,热心说:“喏,三十五岁,计算机工程博士,在大企业里任职,月薪二十万以上。身高一八O,长得像明星,条件好得不得了!要是错过了,你就没机会了。啊,对了──”她突然凑向二乔,笑咪咪的,满脸怂恿。“你还没结婚吧?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个对象?”
二乔吓一跳,“啊”了一声,便呆呆地站在那儿,傻楞楞的。
“别听她的!”明美连忙把她拉走,瞪瞪明珠,说:“谢明珠,除了结婚和生小孩,你还有没有想过别的?就是有你们这种女人,人类才会永远这么低次元低层次,进化不了!”
大概这些话她也说过不下数百次了,明珠和明红一副司空见惯、完全当作耳边风的模样。明红说:
“明美姊,你别这么顽强固执,你都快三十了──”
“我才二十八!”明美没好气的打断。
“好吧,二十八。”换明珠接口,危言耸听说:“但二十八也差不多了,你以为你永远是十七、八的青春少女啊!老了哟!要知道,女人的卵子就跟青春体貌一样,过了二十五岁就开始走下坡。你都快三十了,咻一下就变四十,要生就要趁早,不然到时想生都生不出来!”
“多谢你的鸡婆,不劳你们替我担心。”
“我们不担心怎么行!”明红一副杞人忧天。“女人的归宿,终究还是婚姻。结了婚,生了小孩,有个幸福美满的家,这样女人才算完整。你不结婚也不生小孩,那怎么行!老了以后怎么办?”
“对啊!”明珠附和,甚至怂恿,说:“如果你不结婚也没关系,孩子先生,等你生了小孩,自然就想结婚。”
二乔听呆!怎么好象大乔说的那些混帐话?但大乔最后还是对的,她没得选择。她不由得可怜地看着谢明美,深深同情她。一个到二十八岁还嫁不出去的女人,还待在娘家,那处境是多么的难堪!
“拜托!”哪知,谢明美却轻蔑的哼一声,对两人的话嗤之以鼻,大剌刺地说:“都什么时代了,人类都快可以复制了,贤妻良母早就已经不流行。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干嘛生个孩子找自己麻烦!再说,担心我之前,先担心你们自己吧!看看你们自己,腰粗得像水桶,屁股肥得像头母猪,成天奶瓶尿布不离身,一副黄脸婆的模样,根本不会得到男人的垂青,当心你们先生在外头搞外遇!而且,谁说我不结婚?我高兴了我就结!倒是我不会像你们一样,跟头母猪似生个不停就是了。我跟你说,二乔──”她转向二乔,说得很认真:“婚可以结,但孩子一定不要生,享受爱情的美好就好,才能甜甜蜜蜜赛神仙。”这是她一向秉持的人生观、座右铭。
那些什么复制、外遇,二乔听得懵懵懂懂,但她大概懂得谢明美的意思。她心中吃惊极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女人能有、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女人能依靠的只有丈夫、儿子,而谢明美她居然说不生孩子──那岂不是会落得和她一样被休出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