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没吓到我。”莫十五语音闷闷的,不喜欢她如此自贬。
“……别说这个了,你看,我画的图都乱了……”
月怜忘了那是自己方才画乱的,她强振精神,不自然地笑着,伸掌把沙地上一片零乱的线条胡乱抹去。
“别……”见她的手掌在沙地上用力抹着,莫十五直觉地伸手阻止,话还没出口,微糙的大掌就这么把她的小手握进了掌心。
“你……”月怜全身一跳,被握住的手还来不及挣动,就感觉到他五指缓缓松了开。
让她的手躺在自己掌心,莫十五用另一只手轻轻拂去她掌上的沙子,心疼地发现她柔软的掌心上正泛起几道红痕。
“沙地粗糙磨手,这样会受伤的。”
他的手掌很大,也很温暖。
这次,换月怜烧红了耳根。
第四章
屋里灯火通明、笙歌缭绕,充斥鼻间的除了酒香菜香脂粉香,还有一丝腐败的味道。
月怜神色淡然地拧紧了眉。
“咦?这个端酒的小姑娘……模样儿顶不错嘛。”
微醺的寻芳客笑弯了眼睛,带着酒气的语音像从石磨中渗出来的豆浆一样涩滞黏腻。
“子钧兄喝多了,被酒花了眼啦!”
“小姑娘一脸的麻子,还说她模样儿不错?”
“说我醉?喂!你过来!让他们瞧瞧,瞧我醉是没醉!”
显然是醉了的“子钧兄”不服气地转头叫道。
“子钧兄这回真杠上啦!”
“哈哈……可别把小姑娘吓着了。”
“小姑娘,过来呀!让咱们看看子钧兄是否真的醉了!”
端着摆满了空酒壶的托盘站在门边走不出去,背对着一厅子轰笑的男客,月怜微微抖着,僵直了背脊。
“楞什么?过去呀!”听见厅里客人鼓噪,一直守在门外的朱九妈在月怜手臂上捏了一把,催她进去。
今天厅里时大宴可是难得的好阵仗,城中首富江家大公子明日就要成亲了,友人们今晚在俪人园为他设宴祝贺,厅里十来个座上宾,没有一个不是富家子弟。
十几株摇钱树种在厅里,哪里得罪得起?这丫头竟背对着客人呆站!
“瞪什么瞪?你这般丑,能被丁公子看上可是你的造化!快进去!”见呼喝不动,朱九妈不客气地伸手抢过月怜手里的托盘,另一只手趁势把她推进厅里。
“过来呀,走近些……”丁子钧对着她猛摇折扇,招呼她过去。
“还不过去,作死么?”
见月怜仍是直直站着,朱九妈低声咒骂,大步上前,鸡爪般干枯的手用力掐住她细瘦的手臂,半拽半拖地拉扯着她前进。
待走到酩酊的众男客跟前,朱九妈已如翻牌般挂上了满满的笑脸:“哎呀,见笑见笑,这丑丫头脸嫩得紧,妾身教儿无方,爷儿们可千万不要见怪!”
男客们又是一阵轰笑。
“无妨无妨,千呼万唤始出来,不也是一种风情?”
“只少了琵琶遮面!”
“小姑娘脸蛋不好看,倒是懂得作态……”
她被欺负了!
躲在窗外树上的莫十五义愤填膺,只想踹破窗子冲进去痛揍那些烂醉的色胚,哪知身形稍动,却被人从后面揪住了衣领。
“嘘。”楼观宇两手扣住莫十五双腕,示意噤声,不让他轻举妄动。
“他……他们在戏弄她!”莫十五苦挣不开,只能狠狠地瞪着师叔。
“朱袖也在厅里,我忍耐得住,你就忍耐不住?”
莫十五眼一翻。什么忍耐不忍耐的?被欺负的又不是朱袖!
“那不一样……噢!”双腕在一阵剧痛之后突然脱了箝制,莫十五一愣,回眼却对上了楼观宇阴郁的神色。
楼观宇远远望着朱袖,双手握着拳,目光既温柔又沉痛。那痛,让莫十五一时……一时也跟着痛了起来。
月怜也正在看着朱袖。
被涎着脸的客人调戏逗弄、被朱九妈掐住手臂的疼痛,都不是她此刻心中冰凉的理由。
她不是没有被客人瞧上过,但每次,朱袖都会为她解围。
不是佯装撒娇吃醋来转移客人的注意力,就是刻意弄翻酒、扯断琴弦,然后以换酒、换琴为由把她支开。
她一直知道朱袖在维护自己,她知道。她也一直很感激。
可是现在……
朱袖坐在江公子身侧,一双素手无心地在琴弦上琤琤抚动,酡红的两颊似醉非醉,一语不发,仿佛没有看见厅中这一出欺凌弱女的闹剧。
厅中此起彼落的醉语哄然不休。
“子钧兄,经您一说,细看这小姑娘,她的体态倒还真是我见犹怜啊。”
“可不是吗?还说我醉!刚才说我醉的,一个个都要罚三大杯。”
为什么?为什么温柔的朱袖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遭受欺辱?
她明明看见了……看见朱袖眼中闪着不忍……
“‘豆蔻梢头二月初’,娉娉袅袅、腰如弱柳,当真好看得紧……”
“子钧兄真是眼力通神,小弟甘愿罚这三大杯!”
轰笑、轰笑,又是轰笑。
只要随便一个人开口说句话,甚至是咳嗽一声、敲一下桌子、放一个屁,这群喝醉了的人都能如闻仙籁般地拍案跺地,狂笑上老半天。
五、六只戴着各色戒指的手在她身上指指点点,还有人拿折扇碰她的臀、搔她的腰、拍她的脸。扇尾上,长长的玉坠子摇来晃去。
“可惜呀可惜,偏偏生了一脸的麻子。”
又有人起事。
“是呀!子钧兄,这三杯罚酒我可是不喝的。”
“偏要你喝!”丁子钧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月怜左右打量了一下,咕哝道:“麻子嘛……还不简单?”
他忽地伸手,一把抓住月怜裙角,用力一扯,把她的外裙撕了一块下来。
月怜似乎听到窗外闷闷地“叩”了一声,眼角好象看到朱袖站起了身子,而朱九妈抓住自己手臂的力道又紧了几分,怕是要瘀血了。
在众公子的吆喝声中,丁子钧扬手把撕下的那片纱质外裙覆在月怜头上,让垂下的薄纱挡住她面容,只露出一小截尖尖的下巴。
“瞧!这样不就看不到麻子了吗?”丁子钧笑得咧了嘴,还伸手调移月怜的脸庞,将她摆弄出适合观赏的角度。
毫无意外的,又是一阵轰笑。
“好啊!这叫‘雾里看花’、‘烟笼芍药’可不是更引人遐思吗?”
“元辅兄,看来你这三大杯罚酒是非喝不可啦!”
“哈哈哈哈!我喝我喝!小弟今日服了子钧兄!”
看见厅里热络的气氛和丁公子满意的表情,朱九妈一双老眼亮了起来。
一直以为收养了这个赔钱货,是她朱九妈叱 风云的一生中最大的失算,哪知这个丑丫头竟然奇货可居,想来之前是朱袖把她藏得太好了。
瞧丁公子多着迷地看着月怜的身子,要是不懂得趁机推销吹捧、赚它一笔,她就不叫朱九妈!
思及至此,朱九妈当下满脸堆欢,刻意拔高了音调对丁子钧笑道:
“丁公子真是好眼光,您知道吗?这丫头虽然别扭了点,但可还是冰清玉洁的,没破过……”
啪!啪!啪!
连着几声闷响,厅里众人只觉劲风刮面,数盏油灯在转眼间一一灭去,大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怎、怎么回事?”
“好怪的风……邪、邪门啊!”
“贵客别慌!待妾身差人再点起来……哎哟!来人!递火来啊!”
朱九妈的声音在跌跌撞撞中往门口移动。
“妈妈!火在这儿……哎呀!”
从门外匆匆端着油灯进来的丫鬟跟朱九妈在门口撞个正着,油灯“噗”地一声掉在长毛地毯上,油浸着地毯,火焰随即熊熊燃烧起来。
“怎么回事?”看着火光顿起,大厅陷入另一片混乱之中。
“起、起、起火了!”满是皱纹的嘴唇溢出细微的惨呼,十二年前那场大火记忆犹新,一看到火苗窜起,纵是火势仍小,朱九妈仍是一下子没了主意,老脸惨白的呆在原地抖个不停。
醉成一团的客人们也只能睁着朦胧的醉眼,高一声低一声的大叫着,没有一个人采取任何有助益的行动。
厅里唯一既没醉也没吓着的朱袖站了起来,大声朝门口叫道:“快来人!厅里着火了!”
就着火光,月怜楞楞地看着厅里众人忙乱的样子,耳朵似乎又听到窗外有人在喊痛……然后是很耳熟的少年声音,急急地,穿过一片嘈杂向着自己来……
“小麻姑娘,你没事吧?”
“咦?”她迟钝地转头,只觉手臂一紧,身子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别怕,没事了。”
热热的吐息贴在耳侧,他抱着她跃出窗外。
他又叫她小麻姑娘了,可恶。
别怕?她又没在怕……
“啪喇”一声,似乎是窗子被用力踢开了。
好象听到楼公子难得失控的叫骂声。
清凉的夜风呼呼扑在面上,把她头上那块被人撕破的裙角吹飞了。
靠在莫十五的宽肩上,隔着一层衣衫,鼻中闻到的是他身上略带阳光的气味,脸颊感受到的是真实的体肤温度。霎时间,海般深的委屈和无比的心安,一齐涌上了月怜胸口。
好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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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纵跃,莫十五在一座废弃宅院的屋顶上停了下来。
“你不会怕高吧?在这里休息,好不好?风……风很凉。”
他轻轻把月怜放下,却发现她低垂着头,小手正揪着他胸前的衣衫。莫十五见状登时脸红,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心里半是无措半是高兴,尴尬极了。
“你会武功?我第一次看人显武功,原来是这般……”
月怜抬起头朝他一笑,圆眼微弯,两颗大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见到她的眼泪,莫十五一下子慌了手脚,连忙把她放下,伸袖为她拭泪。笨手笨脚抹了一阵,却懊恼地发现她眼中泪水像决堤似的愈掉愈多。
“没想到你这么厉害……我是第一次站在这样高的地方呢。”
她又开口说话,唇角眼角都在笑,眼泪却也没有停。
“别说了……也、也别哭啦……”笨拙的衣袖一直在她小脸上游移。
“嗯。”月怜吸了吸鼻子:“我不哭,你别抹了,脸会痛。”
“喔……”莫十五僵硬地放下手,这才发现自己肩头衣服湿了一小片。
月怜小心翼翼地在屋顶上坐下,莫十五跟着弯下身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一瞥眼,看见她被撕缺了一块的裙角,胸口一下子闷饱了难泄的怒气。
“灯是你打熄的,对不对?”她转头问他。
“对。”他闷闷答。
“为什么?”她大眼眨呀眨,泪光仍莹然。
“那些人欺负你,我看不下去。”莫十五皱起眉,怒气直欲溢出。“为什么朱袖不帮你?”连师叔都不让他冲进去揍人。
月怜摇了摇头。“她一直在帮我。自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就一直帮助我。在园里,只要她在,她从不让客人碰我……”
“可是刚才……”
月怜又摇了摇头,缓慢道:“其实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朱袖护我护得再密,也总有顾不到我的时候。只是,我一直以为她帮我是天经地义的事,从没想到她也有为难、也有顾虑。直到刚才……刚才那人撕了我裙角,我看到朱袖站起来,却被那个江公子抱住了腰,没办法挣开,那时,我才知道……”
说到这里,她眼中又滚出泪珠,莫十五慌慌张张地献上衣袖。
任他小心翼翼地拭着她的眼泪,她唇间吐出的字句夹着哽咽:
“那时我才知道,朱袖她比我还需要帮助……我……我一直在拖累她,仗着她护我……不肯自己作任何打算……”
旧泪拭去,新泪又出。莫十五用衣袖捧在她脸侧,心疼又无奈地看着一颗颗眼泪自她颊边滑落,滚到衣袖上,融进一片泪渍之中。
月怜咬唇:“我很自私……不肯离开她,让她不能安心。她一定是没法可想了,才会用这种方法让我知道……就算是她,也不能保我一辈子……我不能一直依赖她……”
莫十五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啊,朱袖她也身不由己。我师父说过,要找靠山,也得找个不会倒的。”像他之类的,嗯嗯,而且他也很乐意。
她止住了泪,轻轻从他的衣袖中别开脸,盯着自己的脚尖儿,挤出一抹苦笑:“你师父说话真有趣。”找靠山要找个不会倒的?
“我……我师父她人很好,她说男孩子要用打的,女孩儿要用疼的,”莫十五搓搓沾满泪水的衣袖,忐忑道:“你如果跟我一起回去,她绝对不会欺负你的。”
“……真的?”她望向他。
“当然是真的!”莫十五连连点头:“我们一路上会经过好多地方,都是你没有去过的,很好玩的地方……”她专注的眼光让他失了神,讲没两句话,竟然就词穷了。
“像什么地方?你来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呃……像……那个……在南京时,我路过的一个县城好热闹,街上有菊花晚会,还有女扮男装的宫差。”他回忆着,县城的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来。
“是上元县的菊宴?”月怜猜道。
“对!上元县!”管它上元中元下元,反正她说的都对。“我还曾路过一个小小的山边村落,不过几十户人家,居然也设了县,那里的知县成天喝得醉醺醺的跟村童捡石子打水飘儿,输了就给他们当马骑……”
“骗人的吧?知县耶?”给村童当马骑?
“是真的!”他抬手作发誓貌:“不信的话,我们一起再去那里看看,他一定也还是整天醉醺醺的。你如果打水飘儿赢了他,也可以骑在他背上!”
“真的吗--”她把话音拖得长长的,自己却没察觉。
“还有……”莫十五搔了搔头:“我师父很会做包子,素包、肉包、豆沙包,都做得很好吃,你尝了一定会喜欢的!呃嗯……还有……”
“嗯,还有。”月怜心头暖暖的,发现自己正在享受他那笨拙的说服。
“总、总之,”他局促地清了清喉咙,假装在看月亮,一边偷偷瞄她:“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如果你想念朱袖,我一定会陪你回来看她的。而且外面花花世界真的很好玩,像我这次出来找玉八卦,一路上就玩得不亦乐乎。来到扬州看到城门时,心里真觉得就这么到了扬州实在太可惜,差点想转身折回去,再沿路玩上七八遍。”
听到这里,月怜终于忍不住破涕微笑。
见她笑意盎然的面上仍有泪痕,莫十五再次伸袖,轻擦她脸上残余的水渍。抹了两下,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虽说今天是十六,月光还顶亮,但小麻姑娘的脸……特、特别白啊……
“咦?”他发出轻噫声。
“嗯?”她疑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