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专营下午茶生意的店,店主欧丽薇姬是一个脱衣舞娘,白天穿着维多利亚风格的服饰,十足十大英帝国淑女,给顾客沏上最好的英国茶,提供贵族般的优雅享受,到了晚上,束缚一褪,她是夜总会最红牌的狂野舞娘“O”。邹风和说他在西班牙红灯区认识欧丽薇哑,这“O”的声名,越洋远播到欧陆各国,不少白天玩弄权力的男人,入夜就得窝在她脚下。
“你也在她脚下?”祭袄儿喝了—口茶。
“是呀,欣赏舞姿嘛!”邹风和闲适地答道:“聪明的女人懂得站在俯视位置——”
“看男人蠢样!”祭祆儿机灵地接他的话尾,眸光不屑地转移,望向玻璃窗外的行人,一面品尝美味的甜点。
阳光渐渐地贴上玻璃窗,聚在桌边的小花盆。邹风和笑笑地盯着她明亮的侧脸,一点东西也没吃,只看她吃,看她心情转好,美眸透出锋芒,这才是祭祆儿!
“祆祆,”好一会儿,邹风和发出愉悦的嗓音。“我突然发现,两个人跷课,比一个人跷课好玩呢!以后,我们都一起跷吧?”他带笑的眼神露出询问。
“陪你看脱衣舞?!”祭祆儿送他一记白眼。
邹风和愣一下,笑了起来。“嘿,别把我说成色胚嘛!祆袄——”然后,装无辜。
祭袄儿哼地一声,撇开脸,又望向窗外。天气又要坏了,阳光忽隐忽现,大概会有场午后大雨吧!来来去去的男女,脚步很快、很冷漠,这个城市不够浪漫,不会有人喜欢雨中散步。
“什么东西那么吸引你的目光?”邹风和也将脸凑到窗边,看着对街。“喔,一对要进饭店的俊男美女……”
祭祆儿唰地站起,冲出店门口。
“祆袄!”邹风和跟着她跑。
她的目标明显是那对进饭店的男女,但她没追上。过了街以后,她站在红色的避雨亭下,瞪着饭店的金色旋转门。
“怎么了?”邹风和站在她背后,看着空转的门。
雨开始下了。幸好他们早一步走进避雨亭,没淋到雨……不,他们其实淋到一点雨,她的头发都湿了,脸也湿,双肩颤动,似乎在发抖。
“袄祆?”邹风和探手搭她的肩。
她转身。“我要回家!”嗓音很冷。
他不明白地看着她。她突然蹲下,小脸埋入双膝。他听到了低低而沙哑的哭泣声,皱起眉。“我得先回欧丽薇娅的店,把帐结了。”他指指对面的下午茶餐馆,移动步伐过街去。
“你们男人都是色胚!”她抬起头来,吼道:“只想抱成熟女人的大腿!”
欧丽薇娅店门口那两根柱子,的确像极女人嫩白无瑕的大腿。邹风和不知道祭祆儿是不是为此怒讽他,只觉得这少女今天的表现——阴阳怪气!
付完下午茶费用后,他招了计程车送她回家。他们在车里面对面坐着,一路上,仍下着大雨,天空阴沉,她闷不吭声。
车子一停下,她开车门,拉着他的手,奔进祭家别馆。他们将一身雨水带进门内,滴湿了昂贵的地毯,祭家的仆佣拿着浴巾,追在他们后头。祭袄儿蛮横地拖他进房,砰地甩上门,阻隔所有人。
“谁敢进来,试试看!”她警告着门外的仆佣。
“祆祆,你这是干什么?”这一个下午,邹风和被她彻底地弄糊涂了。“我不想今后变成不受欢迎的客人。”他到底还是个懂礼貌的人,虽然来祭家多次,一直很想窥探她的私人空间,却不希望用这种方式。“我这是擅闯……”
“是我带你进来的!”她走向他,把他推到壁炉前的躺椅。
他的腿撞了一下椅缘,整个人摔坐入位。“我身上的雨水弄脏了你家的地毯……”
“邹风和,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她的问题来得突然。
他噤了声,一脸吃惊。
祭祆儿不等他回答。“你们男人都喜欢成熟女人……”说着,她开始脱掉衣服。
邹风和傻了,一动不动地陷在椅中。
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她的肌肤,一寸一寸裸裎,直到一丝不挂,泪水哗哗自眼中流出。
“你看我是个小女孩吗?”她定定站着,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体,嗓音听得出有种倔强。
邹风和垂眸,晃一下头,回过神。“祆袄——”语气出奇低沈地道:“你在跟谁赌气?”
祭祆儿强烈一震,叫了起来。“我哪有!”她慌乱地走动,东碰西碰,情绪一点一滴失控,最后拿了东西就摔。“喜欢成熟的女人……我不是吗!谁说我还小、我还小……”
“祆袄!”邹风和站起身,靠近她。
“走开!”她大哭大叫,推倒一只大花瓶。巨大的声响,引来门外的拍打声。
“里面在做什么?开门!”年轻总管余联的声音传进来。
邹风和转而往房门走去,
“你敢开门……我就杀了你!”她哭着说狠话。
邹风和注意到她握着一块尖锐花瓶碎片,可能割破掌心,因此流着血。“袄袄!你放开手!”他没再多走一步,整个人僵在门边。
门还是开了。
祭袄儿看清门口的人后,激动地用邹风和听不懂的语言大吼一句,便瘫倒在地,哭得更加凶猛。
罗愉走入房内,看着穿着正式制服的少年。“谢谢你。”说了一句,然后将邹风和请出门。门关上后,他走到祭祆儿身边,脱下自己的衬衫,包住她赤裸的身躯。
第四章
“怎么你一出现,她天天这样哭闹?”一个声音在神秘的夜灯光芒中说着。
一道细长白烟,如飞机在天空拉出的云线,静静飘出露台。落地门边上,一盏仿古壁灯,将男人抽烟的剪影照射在大屏风。
罗愉坐在床头,左腿从床缘笔直地斜到地面,右脚则屈放在床铺。缀着红色小羽毛的白纱床罩,循着古典床架的木质纹路落在他左腿的膝盖,祭祆儿睫毛沾着泪光,枕在他右腿上,沉睡着。
“你该给她一个快乐、惊喜的十五岁生日——”屏风上的剪影,动了动,熄掉烟头。
罗愉轻轻抚开祭祆儿颊畔的发丝,一掌托着她包缠绷带的右手。花瓶碎片在她柔荑留下不只一道伤痕,大大小小的血口子分布在她的指节、掌心和虎口,深浅不一。她不让他处理,仿佛那些伤就是他割上的,她怎会再让他碰,还是由余联帮她消毒包扎,最后她累了睡了,才轮到他抱她上床。
“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过于沉定的语调,绝对是责难。祭始禧自落地窗边,雅致的屏风后,走出来。
罗愉听着他移动的步伐,一步一步,在地毯发出具体而微的沙沙声,像隐身草丛的一头豹,缓慢优雅却散发着危险气息地趋近猎物。
罗愉抬头,对住他的眼。“她是我的妻子。”正因为如此,他不愿见她受任何伤害,怎奈她敏感又激烈,非得教他担忧、不舍。
床尾凳旁,明亮的立灯下,一只象牙雕成的鹤,引颈仰望着灯罩的翔龙纹饰。祭始禧站在灯座前,探手碰触灯罩,灯罩晃动,悠悠旋转——“龙”飞了起来。
“罗愉,你这么不了解祆儿——”祭始禧开口。
罗愉的眼神移回祭祆儿睡颜上。
“她不是个小孩了——”祭始禧沉吟地缓下语气。
起居室那方传来敲门声,一个仆佣走进来,道:“余总管通知始禧少爷和罗先生,要用餐了吗?”
“把晚餐送到隔壁起居室,我和小姐一起用。”祭始禧回答。
罗愉站起身,拂开纱幔,走出来,说他还不饿,晚点儿吃。女佣颔首离开,关上卧房与起居室相连的门。靠墙的船型骨董桌上,插了一瓶荣冠花枝,晶莹剔透的弧形小花,掉满桌,花期过了。雨后湿润的空气漫进来,露台外的天,已悬上一枚月。
罗愉绕到屏风后方,半掩露台窗门,然后走向祭始禧。“你想说什么?”他看着祭始禧。
两个男人站在巨幅抽象油画前,一阵无声相对。这房里的画作全是祭祆儿画的,她手巧,能拿画笔、毛笔,握弓拉琴,更能揪扯绷在人内心深处的细弦。
“祆儿从小注定是你妻子——”祭始禧打破沉默。“因为如此,她不须恋爱?”他一脸的凛然表情,双手收进西装裤口袋。
罗愉眼睛闪了一下,马上又转黯,不发一语,走回床畔。
祭始禧瞅着床帐里的人影,转身边走向房门边说:“祆儿现在正是需要热情的年纪。”
十三岁开始,她就迈入年轻女子的行列,应该结识男子,被吻和拥抱,并且体验快乐,这是经典上说的“人生阶段”。她却还没经验,至少尚未体验所谓的“快乐”;倒是她十三岁之前,或者更早之前,大概是五岁之前吧,那时,她和罗愉很亲近,相当亲近,大多数时候,她不是黏着母亲,也不缠着父亲,而是腻在罗愉身上。她常到苏林的白色地中海屋宇,在那儿过夜。罗愉一定抱着她入睡,唱高原的歌谣给她听。她长大才知道那是情歌,夫妻间唱的,但她再也没听过了——那低低的音调缠着柔情的文字,绕人耳际……
袄儿,赶快长大喔,袄儿——
祭祆儿睁眼醒来,贴着枕头的芙颊湿了一片,手心传来灼热的抽痛感。她左手抓着包绷带的右手,坐起身,听见男人的交谈声从起居室传过来。她下床,衣服都没穿好,就往起居室去。
门没掩实,饭菜香扑鼻。餐食有酒炖牛腰子、马铃薯牛肉糜、醋泡番茄,甜点是炸巧克力沾红酒……前菜一定是茴香奶油烤螺肉——她最喜欢的。螺肉,她一点都不爱炒的!
她穿过两道门中间,起居室另一端的门同时关上,似乎有人刚离开。壁炉前的躺椅不知何时搬走,原本置中的法兰西式矩形桌移近壁炉,桌上点了蜡烛,辉映炉火。
“袄儿,”祭始禧坐在方桌的一边,正在享用餐食。“你醒了?”
祭祆儿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最疼自己的他。她愣愣看着他。
祭始禧放下餐具,喝了一口酒,道:“过来用餐。”
祭祆儿动了一下,走过去,坐在祭始禧对面的位子。她的餐具老早就摆好了,这顿晚餐不只是兄妹团圆饭吧?!她抬眸盯着祭始禧。
“怎么?”祭始禧挑一下眉。他注意到她脸上有泪痕,但不去谈,只说:“手还疼?要哥哥喂你吗?”唇角浮现取笑似的弧纹。
祭祆儿皱额,瞪兄长一眼,拿起餐具,大啖美食。
祭始禧淡笑,执刀叉,继续用餐。“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他说。
祭祆儿抬头,视线越过烛火,凝住他。“哥哥去饭店做什么?”她突然抛出一个问题。
“嗯?”祭始禧疑问。
祭袄儿吞咽一下,说:“你不用‘喂’那个成熟女人吗?这么早就能回来陪小女孩吃饭!”很讥讽且带倔强的语气。
祭始禧明白了。“你下午有看到我?!”他一笑。“你跷课就跑去那儿……”
“我和男人约会喝下午茶!”她莫名其妙地抢话,强调地说。
祭始禧看着她,好一会儿,轻应一声,然后,无事人般地吃他的晚餐,不再说话。整间起居室一下静得只剩壁炉柴火燃烧的声音,不知持续了多久,餐具碰撞声开始揉进空气里,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压过柴火燃烧声;接着,一个抽泣声逸出,仿佛某人耐性被磨尽了般,一串泄愤的杂音铿锵地响起。
“该死!”祭袄儿的咒骂声明显含有哭泣。
祭始禧看向她。她那端的桌面弄得一团乱,汤碗翻倒、刀叉横陈。
“这个该死的绷带让我连叉子都拿不好!”她拉扯右手的纱布,脸庞挂着两行泪,不知在气什么、急什么。
“唉——祆儿,”祭始禧叹息,离座朝祭祆儿走去。“你干么把自己弄窘?”他将她连同椅子转个方向。他了解自己的妹妹闹的是什么别扭——
“小丫头,”他掏出方巾,弯下身,盯着她,把她脸上的泪痕擦干。“罗愉他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她吼他。“罗愉是你的护卫,一定会受你影响!你们男人都一样!我今天只是凑巧见到的是你,哪一天遇到的,就会是罗愉带女人进饭店!”根本还没发生的事,她却已像个丈夫外遇出轨,惶惶不安、要死要活的妻子。
祭始禧摇摇头,朗笑出声。“我的傻妹妹呀,”大掌揉揉她的发,他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年轻女孩果然爱胡思乱想。你要我说什么呢——”他停顿一下语气,依旧保持笑声。“十年的岛外生活,罗愉从不多看女人一眼,女色对他毫无影响力——”话讲到这儿,祭袄儿睁大泪眸,瞪着他。
“他像个‘假’男人。”祭始禧下了个恶毒结论。
祭祆儿吸了吸鼻子。“你干么这样说人家!”
“人家?!”祭始禧露出讽刺性地微笑。“谁啊?”
祭祆儿双颊一红,羞怒地回道:“罗愉啦!”
祭始禧眯眼点头,摸着脑后的发束。“本来嘛,他弄得我和罗悦的青春学生岁月,索然无味,真是个不识趣的家伙。”他拉过她的手,将扯乱的绷带重新固定,低赏沉稳重的嗓音继续说:“而你,与其胡思乱想、杞人忧天,不如用你女性的魅力支配他……”
她听着兄长的关怀告诫,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个孩子——一个青涩少女,心灵脆弱、矛盾,不笃定,莫名的恐惧抓住了她,她就只能在梦中流泪,越哭越厉害,越哭越野,退化成一个婴孩……
“祆儿——”祭始禧搔搔她的头,正要往下说时,房门开了,打断他。
罗愉走进门,直直朝她而来。祭祆儿清楚看见他的眼睛里有她。
“你醒了。”他站在祭始禧背后,俊颜上天生的笑容一寸寸加深、扩大。
她看他看得出神。
“你来得正好,”祭始禧转头侧对着罗愉。“袄儿说这绷带绊手,她不好用餐具,你来喂她吧!”说着,他站起身,让出座椅。
“哥哥?”祭祆儿回过神。
祭始禧一笑,弯低身躯,在她耳畔喃言:“祆儿,自己长大吧——”
她眨眨眼,愣愣地盯着哥哥走出去。
起居室剩下她和罗愉,桌上的蜡烛还在罗曼蒂克地烧着。罗愉先把翻倒的汤碗放正,然后坐下,认真地要喂她吃饭。他将食物切好,每一块都适合她的小嘴。她吃一口他喂的酒炖牛腰子,细细咀嚼,浓密鬈翘的睫毛忽静忽动,美眸一下看着餐桌一下又转到他脸上。
他什么都不问吗——
关于她下午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