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又静又沉,游目四顾只有一种颜色,不论深浅浓淡,全部都叫做白。
白色的帐幕、白色的玉石桌椅、白色的地砖,以及一缕缕白色的轻烟,那烟是由地上一只白色香炉里散发出来的。
香炉的盖上铸了蛟、龙、鸾、凤、龟、蛇、鸟、雀等物,只见它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喷出了香烟。
那是一个宝物,一个价值连城的宝物,但向来见宝心喜的祁风却连多看一眼都懒,他现在的心,只系在一个他渴切着想要的宝物身上。
墓室占地极大,里头又另外分岔了几进堂弄,却几乎都是空荡荡的。
白帷处处,阴凉森冷,一切看似平常,但他却不敢掉以轻心,就怕误触机关。
但一路行去却什么都没发生,一直到他进入了最深处的房间,赫然见着了一座白玉精制的棺材。
那玉棺雕饰得很是讲究,棺座上有着莲瓣花纹饰,棺身两侧壁下部各有三个壶门,壶门上各有个兽头装饰,兽头上,雕饰着青龙、白虎,棺盖上也有着花瓣纹饰,上前部左右配有日、月,日里有金乌,月里有玉兔。
除了玉棺没半个人,祁风因着期盼落空而冒火了。
杀千刀的!
老头骗人,他没事要座棺材做啥?就算里头堆了再多的金山银山他也不希罕!这些笨蛋,该不会是想用一口玉棺来打发他走吧?
“澐儿!你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又是失望又是恼火,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地爆发了。
“你出来!让我们面对面把话说清楚,有关于我的事你应该问我,而不是别人说了一两句就全信了的,你总该公平点吧?”
没动没静。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不见我,信不信我天天来闯这该死的古墓?把你那些个老太爷、老太婆当成出气工具?”
无声无息。
“你别太过分了,别因为知道我在乎你,就这么死折腾人!”他生气道。
活该!冷冷的氛围仿佛是这么回应着的。
“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信不信我一把火烧光这里?”祁风勃恼地威胁。
欢迎!他似乎感觉到了。
“我是认真的,别当我只敢说说不敢做,大家且走着瞧!”他转头到走。
慢走!他仿佛可以听到。
祁风大跨步,像是要去拿家伙,才不过三步他就停住了脚,叹气地回头。
“澐儿,好吧,我承认我不敢,但那绝不是因为我没种,而是怕误伤了你。你就别生气了啦,我是诚心诚意来向你道歉的,我爱你!真的很爱很爱的,那个花痴根本就和咱们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的嗓音因着深情而喑哑,接着他又诉情了一长串,发誓从盘古开天起,他祁风就只爱傲澐凌一个而已,他说了很多,也说了很久,甚至说到了口干舌燥,还差点说到了天荒地老,但一瞬、两瞬、三瞬都过去了……
宁静……只有宁静伴着他而已。
吸气吸气再吸气,这是哪些怪物合力养出来的怪丫头?
软的硬的全都不吃的?
“鬼丫头!你这个没胆没色,长得丑、脾气坏、心眼小、没人要的鬼丫头!你到底还想要躲多久?想当多久的缩头乌龟?”
安静继续,但半晌之后--
“我没躲……”
陡地一道冷音响起,乍然僵住了那正在跳脚中的祁风。
“只是不想见你。”
“你在哪里?”
祁风的声音几乎要发颤了,因着快乐而发颤,他边问边挪步,如果没错,声音该是从玉棺里传出的吧。
活人睡棺?这古墓傲氏也太特异独行了点吧?还有,不会没空气、不会闷、不会喊救命的吗?
唉,是他笨,早就该想到,这些个怪人连座古墓都敢住了,睡棺算得了什么。
祁风走至玉棺旁,以指关节轻叩棺盖。
“澐儿,你在里面吗?我很想……”他伸手正想去掀棺盖,却被冷声阻止了。
“住手!我说了我不想见你。”
“为什么?你在里面干什么?”睡好玩的吗?
“闭关忏过。”
“闭关?”好笑!“忏过?”他皱起眉头,“为什么?你做错了什么吗?是那些老太爷、老太婆在为难你吗?”
“不干旁人的事,是我自己作的决定,我做错了,我不该……”她沉默良久,冷音再响,“被迫和你起了纠葛。”
“冤枉!”
他松懈神经,终于大笑。
“咱们相识之初明明是你先跳上来黏住我的,可非我主动,至于那天在‘云端’上的事……呃,我承认是我先起了头的,但你也不能否认你的热烈承受呀,算来算去,推来推去,那个该躺在里面忏过的人,好像是我吧?”
“不论谁错,错都已铸成,我忏过,你离去,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要不这样吧,”他好心建议,呵呵笑着,“澐儿,你让我也躺进去,咱们先一块好好忏过……”大手摸小手,肩并肩的那一种。“然后再一块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做,你走吧。”
“鬼丫头!”祁风再度被激恼了,“你真的很难伺候耶,我千里迢迢骑牛换马而来,你真要绝情到连一面都不许我见吗?”
“见了面之后呢?”傲澐凌嗓音冷飘,“既然明知了不会有结果,那么见了面又有何用?你当你的飙风怪盗,我当我的古墓少主,就此别过。”
“我不管!你先见过了我再说嘛!”
他蛮横出声,非要先见了面再说。他算计过了,深信以自己的缠功,必能一步步逼得她弃械投降,乖乖地点头跟他走,咬牙定念,他去掀棺。
“我警告你,擅入古墓,捣乱古墓少主闭关清修者,唯一死罪……”
“成!我见你,好让你杀了我!”
祁风吸口气,猛一咬牙,伸手将棺盖掀扔飞去,下一瞬间,一道白影坐起,他忽觉胸口一窒,低下头,观见了一柄紧抵着自己胸口的匕首。
再一瞥,眸子顿时仿若坠入了两池冰潭,那是一双毫无温度的美眸,属于他爱人所拥有,美得慑魂,冰得彻骨,让他爱得要命的眼睛!
不知道究竟是该喜还是该悲,他终于见到她,却也同时见到了她的刀紧抵着他的胸口。
真是怪哉,一般人闭关,还会带着刀的吗?莫非她是算准了他一定会来?
他那躲在棺里忏过的心上人,妍丽依旧,只是那久未接触过日头的玉肤,更形苍白了点,白得叫人好生心疼。
“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的吗?”
傲澐凌冷声问,手微一用劲,他感觉得出胸前的衣裳已被扎破,肤肉岌岌可危,她绝对不是在开玩笑的,他可以由她的匕首尖端感觉得出来。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但我也不是在开玩笑的……”他若无其事地耸肩一笑,“我说过了,就算真被你杀了,我也是要见到你的。”他的眼神真挚,语气里却夹杂了几分泼皮耍赖的味道。
“你……”她恨咬唇瓣,握紧手中的匕首,却是顿住了不能再前进了。
“我听赤霄说……”他将眼神由匕首移开,开始和她闲话家常起来。“你哭了一路?”
一抹可疑的暗红缓缓爬上她的雪颊,“我没有。”
“你有!因为赤霄是不会对我说谎的。”
“我听你在胡说八道!马儿会说话?”
“赤霄就会!澐儿,别故意把话题给转开,你哭了,代表你很在意我。”祁风叹口气,“既然我是真心爱着你,你也是爱着我的,那么我们又何苦,非得要如此地为难着彼此呢?”他瞄了眼她手上的匕首。
“因为我们是不可能有将来的!”
傲澐凌的冷静被击碎了,小手微颤。
“你也看到了,在这里有着一群仰赖着我的亲人,我怎能自私地只顾自己的感受而抛开他们呢?”
“这不叫做自私!你才几岁?难道青春岁月就此牺牲,陪葬墓中?”
“我不认为这叫牺牲,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那么我呢?你是爱着我的,为了他们你却宁可舍下我,让我们都难过,你又怎能对我如此不公?”
傲澐凌咬紧牙根,“不!我不爱你的!谁也不爱的,对我而言,所谓的情情爱爱,只不过是一种拿来为传宗接代正了名的工具罢了。”
祁风眸光一冷,真的生气了。
“‘所谓的情情爱爱,只不过是一种拿来为传宗接代正了名的工具罢了’,你居然会这么说?你的意思是,不论是哪个男人,只要他肯入赘古墓,肯为你傲家传宗接代,你就可以和他在床上,做尽了所有那天我和你一块做了的事情?在他身下颤抖求饶,在他耳畔娇喘不休--”
一个巴掌朝他甩去,打断他底下的话。
傲澐凌抛掉手上的匕首,掩耳恨吼,“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我不要听!”
“不要听也得听!你不能总用躲在棺材里的这一招,来面对所有你不敢面对的事情!”他怒极地将她由棺中一把拉出来,“原来这就是你们古墓派的最后绝招--遇难躲棺?!”
“够了!”她放下掩耳的掌,眼神满是讥诮与戒备,“你想要面对我就面对,你现在到底想要怎么做?反正我是绝对不会跟着你走就是了。”
“不怎么做!”祁风咬牙低低恨咒,“师父说得对,面对着女人,你根本就不需要跟她讲道理的,做了就对了!”
不给她反应的机会,他由怀中取出一颗金丹,一手箝握她的下颚,迫她张口,另一手则将金丹以指弹入,并且还运起真气,将金丹快速送进她腹中,让她连想吐出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什么?”在他终于放开她后,她恼火地问道。
“形影相随丹!”
“什么意思?”她骇然追问。
“就是跟‘形影不离章’相同的意思,此丸一炉只得阴阳两丹,在进墓前我已服下了阳丹,你这颗正是阴丹,现在,你该明了我的意思了吧?”
“你……该死!”
傲澐凌一手支墙,一手伸进喉间拚命掏弄,疯了似地想呕出那被迫吞进的药丸,弄得她泪水汪汪连胆汁都快呕出,却是什么鬼东西也没掏了出来。
“死心了吧!”祁风笑得很可恶。“那药丸一遇着体内的热度便会立即融解,从现在开始,你和我,嘿嘿,又是老战友的身分了,又得重温那种无法分离三步以上的命运了。”
他的话说得惋惜,语气里却满是快乐。
“你……你真的太过分了,上一回是阴错阳差,这一回却是蓄意使坏!手段卑劣,令人不齿……”
她骂了又骂,却见他只是无所谓地掏掏耳,知道是白费力气,深吸口气忍耐,然后将小手伸到他面前,“解药拿来。”
“没解药的。”他笑得更可恶了些。
好恨!傲澐凌被迫面对现实,终于冷静了下来,“效果多长?”
他笑得吊儿郎当快乐开怀,“这一点就和‘形影不离章’不太一样,它计算的不是时间,而是次数。”
“次数?什么意思?”
“就是一阳一阴两丹服下者至少得燕好三十次,三十次后就能够解除药效而不用再被迫相连着了,如果,你很急着想要自由……”祁风笑得很是慷慨,“我是非常愿意全力配合的。”
“淫贼!”
眸光冷下,傲澐凌后退,顺手捉起脚边的匕首,嗓音充满恨恼。
“你别想我会再犯下相同的错误,你若真有本事,就和我的尸体形影相随吧!”
他叹口气,举步朝她走近,但他进一步,她便后退一步。
眸中噙满不驯,她始终和他保持着三步的距离,身子是三步,而心,却是千里之遥,他皱了眉头,不喜欢这样子的她,更不喜欢这样的结局,这绝不是他想要的。
“澐儿,你当真是宁死也不肯跟我走吗?”
她冷笑地点头。
“以我的身手,你那把刀我随时可以夺下的。”
“重点不是刀子而是心。”她面无表情的吐出这话,顺手抛开了匕首。
祁风恼了,“澐儿,你就非得这么和我死拗着吗?你还看不出我今日能够站在这里,可以见得你那些个老太爷、老太婆都已然默许了咱们的事了吗?”
“爷爷奶奶他们或许可以原谅我,但我却不能够原谅自己。”真的不能。
“不能原谅自己所以宁可去死?”人若死了,换鬼来传宗接代?
“如果你硬要如此逼我,我真的宁可去死。”
“够了!我受够了!澐儿,我认输了……”
祁风抬高双手,一脸无奈地闭上眼睛。
“我投降!我愿意--入、赘、古、墓。”
“好耶!好耶!”
叫好之声如引线被燃起,劈哩啪啦地爆了出来,一群躲在屋脊、屋角、床下、帐后的老太爷、老太婆一窝蜂地快乐涌出。
“真好真好!咱们又要办喜事了!”
倒是那被这句话给吓呆住了的傲澐凌,张口结舌,半天没动没静。
祁风张开眼睛,将心上人搂进怀里,低声笑了笑,在她耳边轻语。
“鬼丫头,这下子你可满意了吧?”
尾声
江湖上近来有大事,人人津津乐道。
传说那名满江湖,连皇上的女人都敢盗取的“飙风怪盗”,受到了古墓少主的伟大精神感召,决定入赘古墓,金盆洗手不干了。
入赘大婚的那一日,同古墓少主的前一场婚宴一般,按例又是席开百桌。
这一日,青天高高,白云飘飘,古墓之外的山丘草原上,热闹非凡。
喝酒只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新郎倌放了话,说在拜完天地之后,将会有场“金盆洗手”大会,届时将陈列出这些年来他四处盗得的宝物,欢迎所有苦主上门认宝,只要经过了核定无误,自可领宝而归。
因为他是个即将“入墓”且成家立业的人了,如果旧债不清,那这古墓之外,岂不天天有苦主上门找麻烦,永不得安宁?
乍闻此讯人人都有些咂舌不信,不信一个狂傲之徒会肯如此无条件地,乖乖将宝物归还,于是乎,“飙风怪盗”释出了善意,头一桩,皇城传出了消息,那被怪盗掳走的江南妃嫔,被完璧归赵地送了回来。
消息传出,人人手舞足蹯,果不其然,在婚宴的那一日,现场再度出现了一堆江湖儿女。
那些人个个做着江湖人士装扮,黑衣劲装,面目沧桑,背刀挂剑,不多话,一双双锐利鹰眸,尽盯着不远处的一个比浴桶还要大,上头还合了盖子的特制大金盆,眸光里是热热的期待。
婚宴之前,新郎倌被个老人拉到了一旁,叽叽咕咕了好一会儿。
“师父!”新郎倌双目大亮,“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啰!”郝自在点头。
“您保证一定会成功?”
郝自在冷呿一声,“拜托!我郝自在耶!‘飙风怪盗’的授业恩师耶!我说出的话,还有得质疑的吗?”
“师父……”新郎倌双目噙泪,俊唇微颤了,“徒儿往日真是冤枉您了,您对徒儿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比赤霄跑得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