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你的保护。”萧子暮挑明了说,肃穆的表情似使周围空气的流动都迟滞起来。他想劝她自己打道回府,现在的情势已是斗智,而非斗力,从他踏入京师的第一步起,就利用着朱棣的监视箝制着朱榑,而凤翎若被牵扯进复杂的权力纠葛,直来直往的她,恐怕武功再高强都没用。
“可是,相公你养的那些长工功夫好烂的!”凤翎没发现他在赶她,仍一派天真地想保护他。“而且加一加不到十个人,要是像以前那个齐王派来的大胡子,一个人就能把他们全部摆平了!”
她从来不相信他能凭智能保护自己。萧子暮暗叹,又道:“这里是天子脚下,没有人会来闹事的,你的保护派不上用场。”
“是吗?”不能保护相公,她似乎真的没什么用了?凤翎着急地在原地徘徊走动。“不……不会的!我还是有用处的!相公,你看我们一群人来了之后,徐爷可以帮你算帐,独眼叔叔可以帮你扫地,阿大阿二可以跑腿,我可以做菜给你吃……”
“算帐我有杨姑,扫地胞腿做菜这些事,长工们都会做。”
“那……那我会一百零八式回旋刀法……”
“在这里没人陪你打。”
“我……我还想跟相公学写字!”
“徐爷也会写。”
“……”凤翎再也无言以对。她在这里,果然只会给他带来麻烦,令他丢脸吗?他虽然说话不疾不徐,表情也一贯淡漠平和,但过去他会默默教导她所有她不懂的东西,而非在话语里直言她的无用,就像……急着摆脱什么碍眼的麻烦。
她终于有些明白了……单纯而清澈的大眼蒙上迷雾,心痛地望着他。“相公,你在赶我走吗?”
是的,他应该果决地、断然地赶她走,昨天是他一时心软,但今天……
“没有,我没有赶你。”他还是狠不下心。
“那为什么我待在这里好象一点用处都没有?”在这里,她被视为新科状元的夫人,但杨姑所说的那一套“龟珍”她不可能办到,他又不需要她的保护……
唉……萧子暮彻底的领悟到什么叫作茧自缚,他原想用话激她离去,但后来又无法忍受她泫然欲泣的模样,现在被她一问,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
“你不必保护我……”他干脆起身走到橱柜边,拿出一纸画轴。“保护这幅画好了。”
又是画……见到暌违已久的画轴,一阵心酸更强烈地击中凤翎。她狠狠甩了甩头,甩去胸口的不适,强迫自己想着——这是相公交代给她的,这么重要的东西,她一定要好好保护,绝不让别人靠近它半步……
“相公,你放心,凤翎绝对誓死保护这幅画!”
第五章
青州,齐王府。
“气死我了!”齐王朱榑坐在堂上脸色铁青,将手中的一份文书狠狠抛在地上。
底下的人见主子气愤难当,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有熟知他脾气的李参议大着胆子,趋前一步捡起地上的文书。
“王爷息怒,此为皇上封示之文书……”至少别丢在地上。
“哼!到底燕王是篡位才当上皇帝,居然如此对待本王?”朱榑抽搐着脸上的肌肉。“没有我们诸王支持,他王位坐得稳吗?周王也忒地没胆,以为上书向燕王谢罪,他就不会提防?朱棣竟敢拿周王的上书示警本王,想令本王胆怯?”私底下朱榑不愿承认燕王是当今皇帝,故仍以其旧封号称之,虽然表面上他仍是敷衍示忠。
李参议在心里付度:朱棣警告朱榑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次甚至特地拿周王向朱棣谢罪的文书警告朱榑,足见他对朱榑戒心愈来愈重。而促使他这么做的原因,想来也只有一个……
“王爷,我们在燕王面前一直表现出效忠的样子,暗中布的局及招收的人马,他不可能知道,况且您是他的亲兄弟,他应该不会突然这么针对您。这次周王的谢罪书来得这么突然,我想和新科状元脱不了关系。”
“我知道。”朱榑勾起唇角冷笑。“萧子暮利用燕王的势力来对抗我,是很聪明,但也无异引火自焚……锋芒太露,总有一天燕王的矛头会倒过来指向他。”
“不过,最近燕王诛锄异己的动作愈来愈大,王爷您务必要小心谨慎。”李参议有些忧心地提出建言。
见堂里的人一下沉默下来,朱榑讥讽的脸转为阴寒。“没错。还记得本王姊妹里有个宁国公主吗?最近朝里众人都在谈论驸马梅殷在笪桥下溺死的事。她去质问燕王,燕王竟厚颜回复已将害死驸马的人处死。哼!谁不知道梅殷忠心于朱允炆,燕王早就计划好杀死他,然后把这桩谋杀嫁祸给下手的锦衣卫……连这么亲近的人燕王都肆无忌惮,我想我们的动作也要快了。”
众人思考之际,李参议突然计从中来,双目发亮,阴阴地说道:“有了!王爷,萧子暮利用燕王对付我们,我们同样可以利用萧子暮对付朱棣。”
“萧子暮?他会为我所用?”朱榑嗤笑两声。“你莫忘了我们屡次笼络他皆未成功,他可能听我的话?”
“眼下当然是不可能,不过,既然萧子暮硬的不吃,那我们就来软的。”
软的?“说说看。”朱榑有点兴趣了。
“王爷刚刚提到宁国公主驸马的事,给了下官一些想法。先请问王爷,若燕王要在最短时间笼络萧子暮,他会用什么方法呢?”
“驸马……你是说赐婚?”挑挑眉毛,他渐渐明白了李参议想表达什么。
“没错,再怎么样,萧子暮都无法反叛自己的丈人,尤其他这个人又特别知礼守纪。还记得两年前我们到南山坞去请他,他那个老是穿红衣的妻子凶狠得紧,萧子暮看来也对她颇冷淡,而他到京师之后,似乎也把他家乡有个妻子的事给忘了,可见他相当不满意那个女人。反之,王爷的女儿如仪郡主娇媚可人,又识大体——”
朱榑突然怪声打断李参议:“你要我拿自己的女儿去赔给萧子暮?”
“大局为重,王爷。”李参议沉声回复,一点也不显慌乱。“如仪郡主有足够的美貌及聪敏,我们必须抢在燕王赐婚前头撮合郡主与萧子暮,如此不仅可以得到张士诚后人的画像,也等于多了一个有利的筹码来对抗燕王。”
“只怕萧子暮不是好女色的人。”其实朱榑有点儿被说动了,区区一个女儿,比起江山霸业来说算什么?
“就算萧子暮不接受郡主又如何?我们大可以造成事实。”若生米煮成熟饭,不怕萧子暮不认帐。“而且有郡主做为障眼法,分散萧子暮的注意力,我们无论夺画或谋事也会更容易些。”
造成事实……朱榑的双唇慢慢咧开,阴恻恻地笑了。
“那我们就事不宜迟,马上去找萧子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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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四年,元月。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都过完了,京城的冬天比起南山坞一带略冷一些,虽未到飘雪的阶段,但刮起风来也够瞧的。但京城的人似乎不畏寒冷,无论风多大,街上仍是行人如织。而萧府内自凤翎一行人来了之后,也一反过去冷清安静的气氛。为了保护萧子暮,凤翎硬押着府内几名长工和阿大阿二等人学功夫,几个月练下来倒也有模有样,而她也开始像在南山坞那般,试做各式各样的点心,到处捉着人试吃,另外,独眼龙和杨姑是只要见到面便开始对骂,徐爷则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京城里四处游荡,似要看遍城内所有风景人文。
整个说起来,就是热闹,萧府从来没像这一阵子这么热闹过。
萧子暮手拿著书本,坐在厅内看书,但思绪却一直无法融入,脑中想的尽是府内哄哄闹闹的改变,尤其一想到那个老被杨姑斥为口无遮拦、行为粗野的丫头,他总是攒紧的眉宇间不由柔和起来。
他是好静的,但这种改变,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萧先生,外头有客人来了。”一名长工进门来打断他的思绪。
“是谁?”在这里有谁会来找他?萧子暮迅速地过滤所有可能的人选,突然间心里一沉,有点谱了……
“是一位自称萧大人的故友,姓李,后头还有一辆马车,看不出里头是谁。”
李?萧子暮放下书本,沉声道:“请他们进来。”
果然是他们!该来的,总是会来。
“萧先生,久违了。”领头跨进门槛的是一脸胡须的李参议,后头还跟着几个人。
萧子暮眼光越过李参议,面不改色地缓缓起身行了个揖。“王爷。”
朱榑从李参议后头走出,大摇大摆走到厅里主位上坐下,神色自若地叙起旧来:“过去本王用尽方法都请不动萧先生,想不到现在同样在朝为官,也算是难得的缘份。我这次是特地从青州来看看你,顺便带我的女儿如仪到京城游历一番。”
萧子暮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只停在朱榑带在身边的女子一瞬,立即转开。
“如仪,你说,这京城的风光是否迷人?本王也甚久没有回来了。”朱榑特地注意了萧子暮的反应。面对如仪这种娇滴滴的大美人,他居然丝毫不为所动?
“爹爹,如仪很喜欢京城,如果可以,真想多留几天。”轻声婉约,如仪恬静的外貌就如她声音一般美好。她早知父亲是带她来见一个男人,原先她还有些反抗,但眼前的萧子暮长相不似一般文人那样虚白,端正严肃的五官反而流露出一种男人味,特别是不怒而威的气势及沉着的态度,着实令她的芳心微微悸动。
说不定,父亲这次带她来,并不一定是件坏事。
朱榑斜瞄了她一眼,小妮子动心了?原本还怕她坏了大事,但这会儿似乎对萧子暮看对眼了,他呵呵一笑,故意语带暗示:“可惜这次专程来看萧先生……唉,我就托个大称一声萧贤侄好了,爹可能很快就要回青州了,留你在这里的王府当然也可以,但总归是孤孤单单的,爹怎么放心呢?”
萧子暮一听到他的称呼,随即领悟朱榑到这里的目的。贤侄……硬生生把他压下了一辈,又故意将女儿留在京城,除了企图以女色拉拢,他再想不出其它理由。
“爹爹,人家一个人会很小心的。”如仪不依地瞥了父亲一眼,又娇媚万分地偷瞄了下萧子暮,语气十分撒娇。“而且也有萧先生在,您担心什么呢!”
“岂且非太麻烦贤侄了?”朱榑笑着转向萧子暮,等着他的回答。
“不敢,王爷的交代,下官自当用心。”萧子暮沉稳答复,公事公办。
“呵呵,那如仪就拜托萧先生多照顾了——”一语尚未说完,门外突来的清亮叫声止住了朱榑的话,众人一起朝门口望去……
“相公——”凤翎一身红衣跑入屋内,美丽的脸庞上有着运动后的微微晕红,抢眼得像团灸人的火焰。留意到一屋子的人,她顿时停住脚步,迷惑的大眼直望着萧子暮。
如此艳色,难怪萧子暮见了如仪会一点反应也没有!朱榑暗自怒瞪李参议一眼,似在责备他没事先说出萧子暮的妻子是个美人,李参议自个儿也懊恼不已,在心里直骂自己竟没查清楚凤翎已到京城的事。
满室突兀的静默,凤翎先看了看堂上的人。朱榑是没见过的,眼光再落到如仪身上,她没由来的心里一紧——这位姑娘好美啊!身上散发出如张玉云般小家碧玉的娇贵气质,而这种气质,正是她这种山野村姑难以达到的……
恰巧也迎上如仪注视她的目光,凤翎不由自惭地别过脸,敛了敛心情,双眼终于看到立于门边的李参议。
“大胡子!你来做什么!”一下全忘了巧笑倩兮的如仪,凤翎戒备地一转身,立在李参议与萧子暮之间。“你又想来害我相公?告诉你!有我凤翎在,你是一辈子休想……”突然她灵光一闪,狐疑地环顾了厅内所有人,整个人机警地移到萧子暮身边,摆出一个起手势,将他罩在她防护范围内。“你们都是一伙的?”
“翎儿,不可无礼。”萧子暮拉下她举起的手,冷凝着表情为双方介绍:“这位是齐王及如仪郡主……王爷,这是内人凤翎。”
“想不到萧贤侄的夫人还是位女中豪杰啊!”朱榑状似不在意哈哈一笑,眼角却愠光乍现。“如仪,看清楚了?贤侄媳美貌与武艺兼备,你可要多学学。”
这无疑是种暗示,如仪只是轻轻答应一声,温柔的眼波掠过了凤翎,又停在萧子暮身上。凤翎对于她注视萧子暮的情形相当不舒服,更不用说她的气质模样和萧子暮所爱的张玉云有几分相似。
“你们这群人前头凶神恶煞,后头又来示好,到底来这里做什么?”朱榑等人不怀好意的意图,连刚进门的凤翎都能强烈感受,她不管堂上坐的是什么齐王还是楚王,她在意的,只有如何保护萧子暮。
“翎儿!”萧子暮再次阻断她无礼的话,语声空前严厉。“你先下去。”
“相公!”她跺了下脚,难以置信他会在这种虎狼环伺的情况下赶她出去。
“下去!”更严厉地喝了一声。他不能留她在这里,只要她一句话得罪朱榑,朱榑随时可以安她一个罪名。
一心只想保护他的凤翎,因他不善的语气登时呆住,委屈的泪水差点儿流下……相公从没对她发过脾气的……震惊地与萧子暮对视半晌,抬首又看到如仪示威似的眼神,她更是心里一阵刺痛,扭头便朝外跑了出去。
“贤侄……唉,害贤侄媳这么难过,本王很是愧疚啊……”朱榑虚情假意地叹气,内心却多了几分算计。看来李参议所说,萧子暮很不满意他的夫人这回事是真的?
“是内人态度不佳,下官替她向王爷赔罪……”
萧子暮控制自己的目光不随那抹红色的身影而去,集中精神应付朱榑的寒喧,但凤翎临走前那个眼神,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伤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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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的相公!讨厌的相公!”凤翎定在临着城墙的街上,红着眼眶边走边咒骂着,不理会路上行人对她奇异言行的侧目。
那一群人明明就有不良企图,为什么一向聪明的相公会感觉不到呢?居然还把她赶了出去……思及阿大阿二尚在府内,她的担心放松了一些,但仍是无比的不甘与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