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鼻子看来好多了。”昔东浚面不改色道,缓缓拉开与她的距离。
食乐挣扎着坐起身,知道他是来关心她的,让她好生感动,只是,他看来脸色不太好呢!是不是病了?
“昔大哥……你的脸……怎么紫紫的?”而且,他又皱眉了。
闻言,昔东浚的面色更加铁青。
他竟然被一个脸色发“紫”到可以开染房的人批评脸色,这真是太荒谬了!
昔东浚站起身,离开床边。“看来,你虽然饿昏了过去,但说话的力气显然还是有的。”只是声音粗哑得吓人。
他倒了杯水,递给她。
“谢谢。”食乐直觉伸出受伤的右手想接水,但随即发现不对,连忙换上左手接过水,一口气饮尽。
昔东浚见她狂饮的模样,不发一语又倒一杯给她。她同样乖乖接过,一口气喝光。
“看来你还不是无可救药嘛!”昔东浚放下水杯,在桌前坐下。桌上还摆着阿沅先前端来的饭菜。
“什么意思?”她不解,虚弱地下了床。
“在你接连着做出想冻死和饿死自己的行为之后,幸好,你还没有蠢到想渴死你自己。”昔东浚左眉微挑,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他对上食乐纯真的双瞳,意外露出一抹无比“和善”的微笑。
食乐僵住,整个人贴靠在床边,不敢上前靠近他,她战战兢兢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昔大哥……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笑容极暖,声音极冷。
昔东浚眉峰挑得更高了,嘴角更加上扬。没错,他没有皱眉,而是微笑!
“你……你有。”小小声的。
“我没有!”他的笑意更浓了,这女人的眼睛有问题吗?他明明在笑,她干么一副好象他准备宰人的模样!
“有……你生气的时候,就是这样。”
“哦?我生气的时候是怎样?”
食乐紧张地吞吞口水,以手指轻挑自己的眉梢,不假思索地说出他的习性。
“像这样,左眉会先挑一下,然后出现像现在这样的笑容,这就表示你真的生气了。”
昔东浚的笑容瞬间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
连他自己都未曾去注意过的细节,她怎能说得如此笃定?
“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食乐摇摇头,自己也疑惑万分。“对啊……我为什么会知道?”她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也不明白自己何以清楚这点,但,她就是知道呵!
昔东浚瞅着她,不想承认如她所言,他心底确实有压抑不住的火气。
“过来!”他的声音如雪地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食乐打个颤,怯怯地依言走近,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下,静静凝视他。
“你为什么不吃饭?”
“为什么……一定要吃饭?”她反射性回间着。
此时此刻昔东浚分外觉得她的反问刺耳极了,他几乎就要相信她就是多年前他在“乐食楼”曾经碰上的那个小鬼了。毕竟,这世上有几个人会执着于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深吸口气,他捺住性子,道:“不吃饭?你是打算饿死自己吗?”
“我没有要饿死自己啊……我只是一直提不起劲吃饭……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好无辜说道。虽然不吃饭让她身体不适,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无法勉强自己去吃饭。
“这就是打算饿死自己的行为!难道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昔东浚略带火气的话,让食乐怔忡了一下,然后,她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感动。
“总觉得……好象也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如果你老是问这种蠢问题、做这种蠢事,我相信绝对会有很多人对你说这样的话!”他严正道。明天长安城内所有的新罗人就要准备离开了,需要他指挥打点的事还很多,真不知他为何就是无法漠视她不吃饭这件事,宁愿选择在这里陪她废话耗时间。
“现在,安静吃饭!”他命令。
“真的……一定要吃吗?”这次,她并没有完全顺从。
“在我踏出房门前,吃完它!”
食乐看看昔东浚,又看看眼前的饭菜,真的好为难,尽管已经头昏没体力,可她真的一点食欲都没有。
“呃……你也知道,我右手受伤了,拿筷子不方便……”她开始找借口拖延。“虽然我知道不吃饭会死……可是……唔唔!”
冷不防一口饭菜霸气地塞进食乐嘴里,成功堵住所有推托的话语。
“吃饭,别说话!”昔东浚耐心宣告用尽,不想看她饿死自己,也不想再听她废话,这是最快,最省事的方法。
食乐满口饭菜,优楞楞地望着昔东浚,被他喂饭的举动深深震撼住,完全忘了要有反应。
“吃饭要咀嚼,然后吞下肚,你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他像个老妈子般提醒道。
忽然,食乐冲着他傻傻笑着,紧接着,眼泪就像是黄河大水般,溃堤泛滥。
“你你……你搞什么啊?”
昔东浚大惊,生平第一次,冷静自持的他竟然说话结巴了!
食乐忍不住笑出,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奔流着。
“你现在到底是哭还是笑?”
昔东浚觉得眼前的景况简直荒谬至极!难不成他强逼她吃饭的行为,终于逼疯了她?!
他承认,他现在吃惊的程度绝对远胜过他不小心拉伤她手臂的当时。
食乐抹了抹颊上的泪,咬了两下嘴里的饭菜,才模模糊糊、又哭又笑地说道:“昔大哥……你知道吗?我刚才真的好高兴……真的!”
这泪流满面的模样算是高兴吗?还真看不出来!昔东浚扬扬眉,不置可否,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这几天,我一直拚命的想、努力的想,就是想要忆起我自己、我的家人,还有我到底是如何认识你的,但是,无论我怎么回想,就是一点感觉和印象都没有……”食乐哽咽着吞下嘴里的饭菜,对昔东浚绽放满足笑靥的同时,新的泪水又涌了上来。“可是刚才那一刻,我突然非常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我确定我们曾经像这样同桌吃过饭。”
“哦?”
“而且,你也曾像刚才那样喂我吃过饭。”
闻言,昔东浚震惊。除了她之外,他这辈子只喂过一个人吃饭。而且同样也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
难道……她真是那个小鬼?
可能吗?
“虽然我并没有真的想起什么,可是这感觉是真的,我非常确定我跟你一起吃过饭!”她有些激动!这是她“迷失”以来,第一次对一件事有这么强烈的感觉,而她相信这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昔东浚点点头,乘机塞了一口饭菜到她嘴里,说道:“那很好,如果你真的跟我同桌吃过饭,而且是我心里认为的‘那个人’,那么,我想就不难有线索找到你的家人了。”
“真的吗?我这样说,你就知道我是谁了?”食乐惊喜道,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又吞下第二口饭菜。
昔东浚似笑非笑,再塞第三口。“我是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我想‘乐食楼’的老板可能会知道。”
“乐食楼……”她一边咀嚼、一边认真想着。
“如果走运的话,或许在明天离开长安之前,你就可以找到你的家人了。”
“你要离开这里?明天?”
食乐呆住,小嘴微张。昔东浚逮住机会又喂了第四口。
“为什么?”她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叛军安禄山就要攻进城了,为了所有人的安全,必须离开。”
“好好的,为什么要攻城呢?”
食乐揪着心口,突然觉得一阵莫名心惊。听到叛军攻城这件事,她不是慌乱害怕,而是不安──一种生离死别的不安。比她忘了自己的感觉还要可怕!
“皇上呢?皇上不管吗?”她急问。
“目前这局势,我看他也无力挽救什么。”昔东浚就事论事,同样也担心百姓安危。
“怎会这样?”食乐喃喃道,心隐隐作痛着。
泪,也控制不住了。
“别又哭了!”昔东浚蹙眉,不悦见到她的眼泪。“至少吃完饭前,不准哭!”
食乐吸了吸鼻子,就是止不住抽噎。比起之前的又哭又笑,她现在的泪有着浓浓的哀伤。为什么?
昔东浚细细观察她的反应,想了解她的心思。
打她一出现开始,她总是对他笑!
不管身体状况多差,她总是笑!
就算哭了,她仍不忘带着笑!
像现在这样夹着心痛的泪水,他是第一次瞧见,这令他……很不安?!
而且心疼!
昔东浚压抑着心中被强烈勾起的情绪,喂上第五口。
“吃饭,别哭。”第一次,他的声音是柔软的。
食乐抹去泪,乖乖张口吃饭。
两人没再开口说话,只是各自沉默着。
看着食乐强忍泪水勉强吃饭的模样,昔东浚不由得又心烦意乱起来。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了,她明明听了自己的话,努力不掉泪,也乖乖吃饭,他到底还烦些什么、恼些什么?
“昔大哥……”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轻唤。
“嗯?”
“谢谢你。”
“谢什么?”口气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沉。
“谢谢你对我好。”
“我对你并不好,我让你撞肿了鼻子,还拉伤了你的手臂,记得吗?”
“可是你喂我吃饭。”
“因为我不想府里多出个饿死鬼。”
“所以我喜欢你是对的!”她抹去泪,努力挤出惯有的微笑。
“什么?”挟菜的手停顿了下。
“我想我以前……”
“浚爷,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食乐正想说的话语被阿沅急忙忙的叫喊给硬生生打断,只见阿沅拉着大夫冲进“雪阁”里。闯入原本只有两人的世界。
“浚……浚爷?!”
阿沅像个木头人,僵杵在门边,目瞪口呆。
他他他……一定是眼花了!
否则他不会看到一个已经昏倒的人正在吃饭……
更不会看到他们家浚爷正在喂人吃饭……
他眼花了……绝对眼花了……
“出去!”
冷得可以杀人的嗓音从昔东浚口中迸出。
“是,浚爷!”
阿沅不愧是最佳忠仆──识相,机灵!怎么匆忙闯入,便怎么匆忙滚蛋。
绝对不辱使命!
第五章
入夜,新罗坊内灯火通明,昔宅也不例外。
众人忙进忙出,为即将来的避难远行做最后打点。
以住,阿沅总是为了替浚爷跑腿办差,跑来奔去的,尤其像现在这样需要人手的时刻,更是少不了他的差事。
可现在,他却只能在“雪阁”外闲来晃去,无所事事。
他不是在偷懒,也不是享受特权不必工作,而是……
“阿沅,你要不要进来屋里坐?外头很冷呢!”食乐对着门廊外的阿沅喊道,他已经在外头走来走去好几个时辰了!
“不行,除了送饭之外,我不能随便进你房间的。”阿沅两手交叉在袖子里,缩着脖子直打咚嗦。
“没关系,我准你进来!”食乐允道,神色自若。语毕,即转身进房。
三更半夜,一位姑娘家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总免不了让人有轻佻之嫌,但──
阿沅傻了!他用力揉揉双眼,以为自己再度眼花,因为刚才那一瞬间,食乐姑娘似乎散发出一股罕见的尊贵气息,尤其是那口吻,说不上来,既不高傲、也不是颐指气使,却让人有种无法违抗的威仪。
这怎么可能?
打她莫名其妙出现之后,撇开先前受的伤不说,一下摔伤鼻子、一下又拉脱了手臂,样子看起来傻里傻气的,还常常问些令人费解的怪问题。他怎么看、怎么想,都不觉得她会是出生富贵人家的千金。
“你不进来吗?”
见阿沅没动作,食乐又踅回门边。
“没浚爷的准,我……我不能进去。”阿沅坚持道,誓死只听昔东浚一个人的。
“这样啊……”食乐偏头想了想,突然返回房里,半晌,只见她以没受伤的左手,将一张椅子吃力拖出。
阿沅见状连忙冲上前接手,紧张喊:“喂喂,你要做什么吩咐我一声啊,干么自己动手啊!”他可不是好心援助,而是浚爷有交代,要他看顾她,只要她有需要帮忙的事,他就得立刻照办,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雪阁”闲晃的原因了。
“既然你不肯进房,那我只好出来了,麻烦你再搬一张。”
门外,食乐先坐了下来。待阿沅搬出另一张椅子时,她很自然地挥手赐坐道:“你也坐下,陪我聊聊。”
又来了!那种耀眼的威仪又出现了!
阿沅不禁瞠目结舌,这回,他没再拒绝了,很顺从地跟着坐下,而且是正襟危坐。
“你们好象很忙?”看着穿梭在院落中的光亮,她知道大家都还在忙着。
“那是当然,这种时刻岂会不忙?该带的、不该带的家当,总要筛选整理吧!”未来赶路避难的日子,恐怕也是难以合眼好好睡觉了。
“阿沅,你觉得我很烦吗?”她忽然问。
“嘎?”怔住,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想,你们一定觉得我很烦──”她径自接话回答。“来路不明、笨手笨脚,不但无法帮你们的忙,还要劳烦人来照顾,感觉上真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喂喂,你干么这样说你自己啊?”哪有人会把自己批评得一文不值的?
“我有说错吗?我的确是这样啊,来路不明、笨手笨脚……”她好认真地说道。
“呃……是没错……”想了想,她说的也是事实啦,但总觉得怪怪的。
“所以,如果我一直跟着昔大哥,肯定会给他添麻烦吧!”她好忧虑地认为。
“嗯……这个嘛……”
“你也这么认为,对吧?”她好诚恳地追问。
“欸……有一点……”
“唉,果然。”重重叹口气。“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她幽幽然地看着暗黑的天空,想着自己的去留。
她不能离开长安!
白天和昔东浚谈过话之后,她一直有着强烈的不安。
她直觉她的家人都在长安,如果她就这么跟着昔东浚离开,她有种一辈子都无法再见到家人的恐惧。但同样地,昔东浚他们就要离开长安了,如果她没有跟他们一起走,日后她可能再也见不到昔东浚了……
该走?该留?她难以抉择!
但她唯一确信的是,在长安,一定有知道她过去的人。
“这……食乐姑娘……如果你是怕浚爷丢下你的话,这你大可放心,我阿沅可以性命担保,浚爷虽然看起来很可怕、很凶、很吓人……”
“胡说。”食乐眉心蹙起,诚心护卫道。“昔大哥才不可怕、也不凶,更不会吓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阿沅怔忡了一下,讶异于食乐捍卫昔东浚的言词。
“哎呀,你别急嘛,我要说的是,浚爷他虽然很可怕、很凶、很吓人,但是,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否则他也不会收留孤苦无依的我了。”想当年他流落街头,因为偷窃被人追打,浚爷不但伸出援手帮他,还让他跟着办差,他其实非常明白,浚爷身边根本不缺人手,也不喜欢被人伺候着,可是,浚爷依然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