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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剪相思  第5页    作者:宋思樵

  “筠柔,你知道吗?你不敢看我面罩下的真面目,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伤害!”彭钧达语音悲楚地苦笑道。

  夏筠柔的心痉挛了一下,她迟疑而缓慢地探出手来,那只微微发颤的手刚碰到他冰凉的面罩,便像触电般火速缩了回去。

  彭钧达却不给她任何防备喘息的空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摘下了面罩,露出了一张扭曲恐怖而完全走样的脸,一张可以令人为之窒息昏厥的脸!

  “看清楚这张脸,你敢说你不在乎,你不害怕吗?”彭钧达粗暴地逼近她厉声问道,并抓起她瑟缩冰凉的小手摸着那些凹凸不平、令人恶心寒颤的疤痕,“是不是很像癞蛤蟆的皮肤啊!”他狞笑地逼问她。

  夏筠柔倒抽了一口气,然后她的眼眶蓦然溢满颗颗晶莹的泪珠,“我到现在才知道你受的伤害有多大,痛苦有多深!老天爷对你真残忍,真不公平!”她喉头梗塞地颤声说。

  她的话再度撕裂了彭钧达的心,他如遭电击般迅速推开了她,他扭着本来就够扭曲的脸,痛楚地嘶喊道:

  “别对我说这种话!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怜悯,尤其是你这种不识人间愁滋味的毛头丫头所给予的同情!”

  “我没有同情你!我只是……”夏筠柔泪意梗塞地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你!”

  彭钧达的脸色立刻刷白了,他震动地紧盯着她,然后他像一只负伤的野兽一般,从扭曲变形的嘴里冒出一阵放肆而狂野的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连眼泪都跌出了眼眶。

  “哈哈……”他嘶声狂笑着,“你居然会爱我这种比魔鬼还要丑陋的怪物?哈哈——这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笑话!”他夸张地擦拭着眼泪,“你是罗曼史看多了?还是被我的鬼钢琴给洗脑了?你喜欢这架鬼钢琴是吗?你认为它有魔力是吗?我今天——就让你这个爱做梦的小女孩清醒清醒!”

  夏筠柔噙着泪,面无血色地脱口喊了声,“不!”连阻挡抢救的机会都没有,彭钧达就当着她的面,拿起铁制的椅子砸向钢琴,一阵尖锐而骇然的巨响之后,钢琴的琴键全砸得支离破碎,发出吱哑吵人的声响!

  “这样,你满意了吗?我们之间幼稚肤浅的魔力可以消除了吧!”彭钧达冷声逼问她,麻痹的神经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了。

  夏筠柔拚命摇着头,泪像涓涓的溪流淌下她出奇美丽而苍白的容颜,“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为什么?为什么?”她凄楚而肝肠寸断地一连喊出了十几声“为什么”,便捂着流通烫而泪痕狼籍的脸,踉跄而悲绝地奔出了小石屋,奔出了彭钧达热泪盈眶而椎心刺骨的注目之外!

  第三章

  谷靖桐冲了一壶咖啡,正准备挑灯夜战,熬夜修改学生的期末考试卷。才刚坐在书桌前,还来不及摊开第一份考卷,他就听到一阵清晰而略微急促紊乱的叩门声。

  他皱着眉峰,看看壁钟,老天,都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哪个精力旺盛的夜猫子挑这人时间来拜访他?

  他瘪瘪嘴对自己咕哝着,这个不懂国民生活须知的冒失鬼最好有充分的理由,否则,他铁定六亲不认,管他是不是皇亲国戚,还是他的衣食父母,他“老古董”照样拿扫帚赶人。

  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彭钧达那张戴着面罩也掩不住痛苦憔悴形容的脸。

  “老天,小彭,是你?”谷靖桐惊喜万分地呆愣在原地。

  “我可以进来坐坐吗?”他的声音是空洞而疲乏的。

  “哦,当然,”谷靖桐连忙收拾起他激动的情绪,欠身请他进来,并即刻冲了一杯咖啡递给彭钧达。

  彭钧达轻啜了一口,“很抱歉,我这个不速之客打扰了你的睡眠。”

  谷靖桐端着咖啡杯坐在他对面,他摇摇头说:

  “你并没有打扰我的睡眠,我本来就准备通宵不睡,批改学生的试卷的。”

  彭钧达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手中的马克杯,感慨万千地说:

  “时间过得真快是不是?转眼,一个新的学期又将过去了。”

  谷靖桐的心紧缩了一下,他深深地瞅视着他:“时间的确过得很快,而你——失踪也将近半年了。”他顿了顿,语气一转,突然变得激动而有些尖锐,“你知不知道这半年来我是怎么过的?我担心你担心得差点没发疯了。小彭,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就这样不声中响、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多怕你会……”他喉头梗塞了。

  彭钧达握着马克杯的手隐隐颤抖着,他的嘴角却挂着一抹苍凉而近于扭曲的微笑,“你怕我会想不开去寻短见,是不是?”

  “小彭!”谷靖桐的眼睛顿时模糊了。

  彭钧达用尽全身的力量控制着满腔翻腾酸楚的情绪,“你放心,我不会寻死的,虽然,我巴不得现在就能蒙上帝宠召,但,我仍会苟延残喘地活下来,接受上苍对我的刑罚。”

  “小彭,不要这么悲观消沉,你还是可以正常生活,正常地去追求你想要的人生啊!”

  “正常?”彭钧达自我解嘲地牵动嘴角笑了,“一个被火纹身,面目全非,走在路上都会让人心惊肉跳、退避三舍的人,怎么去过‘正常’的生活?”

  “可是,你也不必躲起来,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啊!”

  “我不躲起来,难道你要我戴着面罩走在大街明目张胆地去吓别人吗?还是……做一场惹人注目的‘小丑秀’?!”彭钧达讥讽地冷声说。

  谷靖桐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了,他被彭钧达堵得哑口无言了。他希望他能跳出被火灼伤、容貌全毁的梦魇,但,他知道,说总比做要容易轻松太多了。

  他曾经在医院里目睹他是在怎样痛苦、哀号的情况下接受理疗、植皮,还有痛不欲生的刮皮之苦。

  更别提每回照镜子或看到别人所投注的异样眼光,是怎样不人道而残酷致极的刑罚了。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彭钧达飘忽地撇撇唇笑了,“我能怎么办?只能祈祷地狱的大门能早点为我打开,收容我这个哀莫大于心死的活死人!”

  “小彭!”谷靖桐的心揪紧了。

  彭钧达紧闭了一下眼睛,摇摇头,勉强打起精神,“抱歉,老古董,我不是有意使你难受的,我今天主要是来看看你这个老朋友,看到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他那近于诀别的口吻让谷靖桐心头一震,一股惴惴不安的情绪紧紧抓住了他,“小彭,别说这种话吓我。”

  彭钧达被他紧张兮兮的口气逗死了,“你怕什么?我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的,我这条命可是托天捡回来的,保险公司碰上我这种耐命的九命怪猫可是一个头两个大,再多几个我这种客户,他们可要破产关门大吉了。”他半真半假地自我调侃着。

  无奈,谷靖桐却笑不出来,也无法轻松自如地分享他那充满辛酸悲楚的幽默感。

  彭钧达接触到他那只含着悲痛、忧心和了解的眼神,唇边的调笑倏然消失了,他的心情立刻又陷入一阵汹涌奔腾的波涛里。

  “好了,我该走了,你继续改你的作业吧!我不打扰你。”他放下咖啡杯,并站起身准备告辞。

  “等等,你现在住哪,改天我去你家找你聊天。”谷靖桐在门口拦住他的去势。

  彭钧达微愕了一下,他住哪里?唉!天下之大,何处才是他这个万念俱灰的伤残者容身之所呢?

  对他这种生命之火早已变成灰烬的人来说,活着实在是一种痛苦的煎熬啊!

  然而,他最大的痛苦却是他必须咬牙继续活下去,他已经失去一切了,包括亲情,包括一份正待萌芽的爱情,还有事业、梦想,绝望的他,除了祈求上苍慈悲垂怜赶快结束他的挣扎痛苦之外,他对未来漫漫难熬的人生实在不敢多做寄许。

  他出奇的沉默和冥思令谷靖桐疑虑难安了,“小彭,你怎么了?你到底是住在哪里啊?”

  彭钧达立刻从失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哦,我正准备搬家,等找到合适的住处,一切安置妥当了,我会打电话通知你的。”

  谷靖桐点点头,但,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好象有什么不祥的祸事即将发生似的,于是,他又有一楼楼梯口拦住了彭钧达,“小彭,答应我,你要坚强起来,毕竟,你并没有完全失去一切,你还可以做学问,甚至从事音乐创作,这些工作都不必抛头露面,忍受别人异样的眼光的!”

  彭钧达发觉自己的眼眶发热了,他感动而又酸楚地望着谷靖桐仿佛有一个世纪之久,然后,他点点头,咽下了梗在喉头的硬块,语音沙哑地说:

  “谢谢你,老古董,在我这不甚美丽圆满的一生,有友若此,夫复何求?”然后他淡淡一笑,故作轻松地拍拍谷靖桐的肩头,“保重,老友,有机会的话早点成家,我可不希望提早在故宫博物院瞻仰你的‘遗骨’!”

  语毕,他拉拉风衣的领口,在谷靖桐欲言又止的注目下,隐入冬风萧飒的夜幕中。

  离开谷靖桐的住处后,彭钧达沿着师大路慢慢闲踱着,他在空寂又显得冷清的街道上独行踽踽地迈着铅重的步履。

  他望着师大高耸的校门招牌,突然有个冲动想看看他睽别半年之久的母校。于是,他穿越过红砖道,准备转向罗斯福路。

  步行近半年钟头,他来到了辛亥路和罗斯福路的交叉口,站在红绿灯口,正准备迈过人行道,走向对面铁门深锁的骑楼时,一个年轻人骑着颠颠倒倒的机车从对面巷口穿了出来。

  彭钧达看在眼里,不禁微摇着头,替这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捏把冷汗,他怀疑他是不是嗑药,还是喝醉了,怎么一副摇摇摆摆,抓不住把手的颤巍样?

  就在他走上人行道,准备横越马路时,他看到那个年轻人驾着机车失速而颠簸地向他冲了过来,他紧急退闪,碰一声,那个冒冒失失的年轻人连车带人地摔在马路中间。

  彭钧达惊魂未定,尚不及喘口气,一辆由右侧车道急驶而来的小货车以惊人的速度向他们横冲直撞地冲了过来。

  救人的本能让他不假思索地伸出双手用力把刚站起来的年轻人推向安全岛。

  然后,一阵骇人肺腑的碰撞声划破了夜的沉寂——

  玻璃碎裂了一地,一道刺目的强光击在彭钧达毫无知觉而血肉淋淋的的身躯上。

  这是老古董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好友彭钧达,他万万没有想到彭钧达的突然到访,竟然真的成了天人永隔的诀别。

  隔天,他整理信箱,才愕然发觉到彭钧达丢在他信箱里的一包牛皮纸袋。

  里头有他新完成的学术研究报告,还有乐谱。

  这篇一直未能付梓的研究报告,送给他这一生唯一的知已纪念珍藏,而乐谱则送给让他初尝爱情珍贵却显为时已晚的夏筠柔。

  接过谷靖桐转交的乐谱,夏筠柔已哭得肝肠寸断,她紧紧握着乐谱,知道自己这一生永远会记住这一份爱……

  这份不算正式却分外刻骨铭心的一份爱……

  两年后,夏筠柔和习慧容双双考上中兴大学社会学系。

  而她恬静深沉的美,不冷不热、耐人寻味的气质立刻在中兴大学法商学院掀起一阵惊艳的巨浪,几乎所有的男孩子都想追求她,但,这些蠢蠢欲动的男孩子,还没有机会施展身手就被夏筠柔毫不留情地打回票。

  对于异性的追求,她一直是不假辞色,也不刺伤他们的尊严。

  她冷若冰霜的高姿态为她赢来“冰霜美人”的封号。

  对于别人的议论和批评,她始终充耳不闻。

  唯一可以亲近她身边的男性只有习烈这个果然如愿考上台大法律系的天之骄子。

  但,夏筠柔只是接受他的友谊,并不肯让他走进她的生命里,分享她的喜怒哀乐,分享她深锁的感情。

  习烈常常取笑自己在打一场艰巨而辛苦的感情圣战,当初,中日战争也没这么棘手吧!

  生性好强又执着的他,决定拿出八年抗战的精神和夏筠柔周旋到底,生命里、字典里都不容自己失败的他,不相信自己的一片真心无法打动夏筠柔的铁石心肠。

  何况,他还有习慧容这个俏红娘居中牵线拉拢,他笃定地告诉自己,也许不用捱到大学毕业,夏筠柔的防线就会被他攻破了。

  然而,匆匆两年的时间又过去了,他这个明年署假就要戴上方帽子毕业的准学士,却仍然还在夏筠柔的心门外原地打转,无法让佳人“顽石点头”。

  忧心忡忡又焦心如焚、为情所苦的他,首次在期中考里演出失常,而一向对他关爱备至的系主任汪志光也破例把他叫进了办公室垂询。

  “习烈,你的成绩一向优异,像你这种能文能武的学生并不多,所以,你参加校际杯的乒乓球比赛,乃至代表台湾参加各种锦标赛,我都没有拦阻你,甚至还鼓励你,可是,你这次期中考的成绩实在是太离谱了,尤其是刑法这一门,要不是翁成德教授手下留情,你铁定不及格的。”

  习烈只是面色凝重地垂下头默不作声。

  “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校外活动太多,以至于荒废课业,成绩一落千丈?”汪志光定定审视着他。

  习烈缓缓摇摇头,“没有,我一向把课业和校外活动分得很清楚,也知道自己的分寸在哪里。”

  汪志光一向是个惜才,又重视学生活动伸展空间的学者,他拍拍习烈的肩膊,‘你知道分寸就好,这次算你侥幸,刑法还能低空飞过,不过,下个星期开始你可没这么幸运了,由于翁成德教授要赴德国继续深造,所以,你们刑法这一门课从下个星期就换新的教授来教。”

  “哦?那个新教授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不过,他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哟,才二十五岁而已,就拿到了哈佛法学博士的学位,成为哈佛最年轻有为的知名教授,这次若不是校长大力邀聘他在我们系里任教,像他这种闻名国际、炙手可热的天才型学者,还不见得肯屈就于我们学校呢。”汪志光顿了顿,加重语气补充道:“我告诉你,他上课可是出了名的严谨,没有一个学生可以在他面前鬼混过关的,所以,你要有万全的心理准备。”

  习烈不怎么感兴趣地微微扬了一下眉毛,“我知道了。”他看看腕表,急着赶回宿舍换衣服,他好不容易才说动了夏筠柔出来陪他看电影,他可不想错失这个可遇不可求的机缘,更不想冒险让佳人抓住把柄,拂袖而去。

  于是,他在汪志光还想开口补充他老生常谈的宝贵意见时,连忙抬起手打岔,“汪老师,对不起,我肚子有点怪怪的,可能是刚刚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呃,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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