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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剪相思  第3页    作者:宋思樵

  彭钧达的心痉挛了一下,一股异样的柔情揪紧了他的神经,让他突然陷于理智和感情的争战中,自惭形秽的他不能自抑地抚摸着脸上的面罩,一抹凄凉而扭曲的笑意爬上他的嘴有,“你不怕我吗?”

  “我为什么要怕你?”夏筠柔直勾勾地注视着他,敏锐地察觉到掩藏在他沙哑的语音中的痛苦。

  面对她纯真而坦白的凝视,彭钧达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因为……我是一个面貌狰狞而见不得人的人。”

  “你是指你脸受伤的事吗?”

  彭钧达的双眼倏地迸出了两道慑人的寒光,他崩着僵硬的身躯,语音生硬地质问她。“是谁告诉你我脸受伤的事?”

  夏筠柔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脸色发白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我……我只是猜的,妈妈说……你生病了需要长期休养,而我……看到你脸上戴着面罩,所以……就直接联想到了。‘她嗫嗫嚅嚅地颤声解释着。

  “是吗?所以,你觉得跟我这种戴着面罩的怪物在一起是一种鲜颖新奇的感受,是不是?”他绷着脸逼近她,语音咄咄地吼道:“你要不要看看我面罩下的庐山真面目呢?”他好象蓄意要吓走她似的,一把攫住她冰冷发抖的小手,粗声命令她,“拉开!用你的小手拉开那张面罩,你就会知道撒旦和魔鬼是长得什么样子。拉啊!”

  夏筠柔被他吓得全身直打哆嗦,“不,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吓我……”她拚命摇着头,面如白纸地祈求他。

  彭钧达执起她的下巴,寒光点点地紧瞅着她,凄厉地咬牙道:

  “你也会害怕,也会知道退缩吗?那……你就该放聪明一点,管住你那双不安分的小脚,离我这个魔鬼远一点,不要被我的琴声给蛊惑了。”语毕,他用力松开手,狠下心看着夏筠柔浑身颤悸跌倒在泥地上。

  他恶狠狠地瞪着她,被她泪光盈盈的模样刺戳得浑身抽痛、心神俱碎。“滚,滚,你赶快滚离这里,听到了没有?!”他怒不可遏地厉声咆哮着。

  夏筠柔被他粗暴的举措震呆了,她蠕动着干涩嘴防止自己哭出声,然后,迅速爬起来,像受到惊吓威胁、急着逃命的小白兔般火速奔下坡道。

  望着她慌乱踉跄而逐渐模糊的身影,彭钧达倏然从喉头里逸出一阵放肆、凄厉而骇人的狂笑,他对着月光尽情狂啸,然后,伸手粗鲁地把挂在脸上的面罩狠狠地甩在地上。

  第二章

  自那夜开始,夏筠柔便命令自己不准再踏上彭钧达的小石屋半步,也不准在他方圆五百里的山坡附近徘徊。

  不管她有多么同情他的际遇,了解他所遭遇的痛苦,或者他所弹奏的乐曲有多么地醉人心弦!

  奇怪的是,自那夜以后,彭钧达好象也跟着封琴似的,铮琮的音乐已从这片清幽而宁静如水的小山坡上消失。从此,沉寂的夜晚只听得见蛙鸣虫吟的乐声。

  这天傍晚,当她和习慧容逛完重庆南路买了两本参考书籍回来,一进入客厅,就看见阿顺伯和母亲心事重重地对坐着。

  阿顺伯一看见她,黝黑而写满岁月沧桑的脸庞立即露出慈爱的笑容,“筠柔,你放学了?肚子饿不饿?阿顺伯刚下厨煮了一锅牛肉水饺,你要饿的话快趁热吃。”

  “哇!好棒,阿顺伯,您的山东水饺是我吃过最道地好吃的。这下子我又可以好好祭祭我垂涎三尺的五脏庙了。”夏筠柔爱娇地笑着说。

  阿顺伯颇为受用地点点头,“多吃一点,你太瘦了,不要光会念书,身体也要顾着点。”

  “是,我会的。”夏筠柔露出了甜甜的笑颜。“妈,你要不要也吃一点?”她望着愁眉深锁的母亲,嘴畔的笑容不禁冻结了,“妈,你怎么了?”

  刘亦茹只是摇摇头,勉强打起精神露出一丝艰涩的笑容,“妈不饿,你先吃好了。”

  善感冰心的夏筠柔即刻放下碗筷,焦切地俯近母亲,清丽可人的小脸也跟着变得凝重起来。“妈,是不是罗叔叔他又来骚扰你了?”

  她口中的“罗叔叔”就是她的继父罗建雄,一人虚有其表,却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老混混。

  刘亦茹在守寡十二年之后,心如止水的她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中认识了相貌堂堂、彬彬有礼的罗建雄,并在朋友的鼓舞和穿针引线下,接受了罗建雄的追求。

  交往半年之后,她在筠柔的祝福和同意下鼓起勇气梅开二度,毅然走进婚姻的殿堂里,和罗建雄携手并足建立新的家庭。

  孰料,刚结婚没多久,她尚不及细细品味“再婚”的喜悦和甜蜜,就被罗建雄沉溺赌博、游手好闲、流连声色舞台的无赖行径给惊醒了所有的理智。

  她开始惊怒交集地跟他理论、争执,甚至不惜以离婚来威胁他,然而,这一切激烈的抗争,在罗建雄漫不经心、崇尚享乐主义的人生哲学里,只是一阵起不了什么作用的阻力,丝毫不能影响他日趋变本加厉、放浪形骇的作为。

  他不仅像个吸血鬼似的榨光了她的积蓄,更软硬兼施地逼她去向亲戚朋友借贷来挥霍,好让他能继续沉溺在纸醉金迷的刺激中。

  如有不顺,他就恼羞成怒地饱以老拳,甚至拿筠柔的安危来威胁她,他不只一次咆哮地说要把筠柔这个漂亮的赔钱货送进风月场所,赚大把的钞票来“孝敬”他这个四处为钱奔走、张罗赌本的继父。

  这些屈辱刘亦茹一一咬牙忍耐下来,夜深人静时,她也曾萌生过要带筠柔远走高飞的念头,只是,为了不影响筠柔的课业,为了能让她安心求学,她又几度打消了躲避藏匿的意图,继续苟延残喘地忍受罗建雄非人的折磨。

  直到某天傍晚,她到杂货店购物,却因天空突然变色,下了一阵西北雨而折回家拿伞,不幸又正巧撞见了罗建雄这个性好渔色的畜生企图强暴筠柔。

  目睹这幕令人发指的情景,她隐忍多时的怒火和痛苦迅速溃决了,她发疯似的拿着菜刀追砍着罗建雄,她那豁出去不惜拚命的气势吓坏了罗建雄,他没命似的疲于闪躲,终于在狼狈万状的情况下夺门而逃。而她这满含愧疚又悲愤填膺的母亲立刻拥着受尽惊吓、不住颤抖的女儿失声痛哭——

  然后,她们母女俩立即收拾行囊离开了桃园,并在阿顺伯、还有老主人彭立伟的帮忙下住进了彭家位于汐止的别墅。

  直到前年彭立伟因病亡故,把别墅及遍及附爱一甲的空地遗留给他的独生子彭钧达,不知何去何从的母女俩在阿顺伯有心的保护下,征求得彭钧达的同意而能继续住下,帮他管理维护别墅的清洁和舒适。

  而他这个别墅的少主人却从来没有回来过,直到半年前他被灼伤成了颜面伤残的患者,她才有机会接触到彭立伟晚年一直挂在嘴上的宝贝儿子。

  对于急于逃避现实、疗伤止痛的人而言,这座位于汐止山区的桂兰山庄,淳朴宁静的风格不啻是所有遁世者梦想中的天堂。

  而他们这几个因于不同因素而聚首在一起的人,却因人性最脆弱的尊严和心理的枷锁,始终没有机会敞开心胸去认识彼此。

  对于戴着面罩活在梦魇中的彭钧达来说,更是一项艰巨的煎熬。

  为了感激彭家父子对她们的庇护和照顾,刘亦茹一直扮演著称职而没有声音的管家,一来是因为她需要这份工作,这个避难所,二来,她能了解彭钧达心口的痛苦,特别是感恩于他并没有因为回到这里离群索居而将她们母女赶出去,反而很体贴地让她们住在豪华舒适的别墅里,他一个人则住在新加盖的小石屋里。

  为了回馈这份恩情,她尽量不去打扰彭钧达,除了送饭上去,她根本不会去小石屋,也严禁夏筠柔涉足。

  她以为桂兰山庄会是她们母女安逸一生的世外桃源,更是最安全的生活堡垒,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阴魂不散的罗建雄竟然神通广大地找到这里来。

  面对她色声俱厉的逐客令,他不但如耳边风,没有任何反应,反而大刺刺坐进意大利进口的高级皮沙发里,懒洋洋而无耻地打量着室内的装潢摆设,并面不改色地狮子大开口,要她拿出一百万元给他塞牙缝,否则,他这个千里寻妻的丈夫的怒火,可不是随便在报纸上刊登警告逃妻的小新闻就能消弭的。

  面对他恬不知耻地恐吓威胁,刘亦茹惊怒交集地严加拒绝,并激烈地和他争执起来。

  罗建雄也被她强硬的态度惹火了,他立刻粗暴地钳制住她的肩膊,霸王硬上弓地要将她强拖下山履行夫妻同居的义务。

  就在他们揪在一块挣扎扭打的紧要关头,彭钧达霍然出现了,他单刀直入地对罗建雄下达逐客令,并慷慨地开了一张一百万的即期支票满足他贪得无厌的胃口。

  然后,他在刘亦茹羞愧和感激的啜泣声中离开了桂兰山庄,并嘱咐阿顺伯赶上山上陪她。

  情绪紊乱的刘亦茹顿时陷于深深的自责和懊悔中,为自己的遇人不淑,更为给彭钧达带来的麻烦和干扰——

  如今面对她用整个生命去关爱的小女儿,她这个已经被亏疚啃啮得心神俱疲的母亲,岂忍据实相告,在筠柔纯美纤盈的心里,为人性丑陋的一面留下深刻而永远不可磨灭的阴影。

  所以,她伸手摸摸女儿的面颊,故作轻快地笑道:

  “妈没事,你别敏感,妈只是……呃,有点为彭少爷担心而已。”

  彭少爷?听到母亲骤然提起他,夏筠柔的心头一凛,不自觉地露出了关切的口吻追问道:

  “彭……少爷……他……怎样了?”

  刘亦茹犹疑地看了阿顺伯一眼,只是敛眉低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夏筠柔只好把疑问的目光投注在阿顺伯身上。

  阿顺伯双眉皱拢地摇头叹息,“唉!彭少爷他这两天不晓得怎么了?你妈送上去的饭菜他动都没动一下,我上小石屋敲门,他也不理睬我,再这样下去,可是会出问题的。”

  “你的意思……他在绝食企图自杀?”夏筠柔震动地微微变了脸色,她弄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一种揪心痛楚的感觉。

  “如果他会选择自杀来结束他的痛苦,我相信在他知道自己被毁容的那一刹那,他就会毫无迟疑地去做了,不会每天把自己拘禁在小石屋里,过着生不如死,只能藉着弹钢琴来宣泄他的痛苦了。”阿顺伯忧心忡忡地说:“可是,他这几天不晓得怎么回事?竟然把钢琴封了起来,大门深锁,一个人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不吃不喝的,连我这个看着他从小长大,和他最亲近,现在又负责替他跑腿、处理生活琐事的老司机,他都可以狠下心来,不与日俱增我的叫唤。”阿顺伯布满鱼尾纹的眼睛隐隐泛起了点点闪烁的泪光,“我从你妈口里知道他已经整整有两天没有进食了,特意下厨煮了一锅他最爱吃的牛肉水饺,希望他好歹吃一些,可是,任凭我怎么软言软语地敲门叫唤,他仍然无动于衷,铁着心就是不肯开门。”

  夏筠柔心底闪过一丝怛恻而难以解释的抽痛,“阿顺伯,他……他的脸是怎么受伤的?”

  “是电线走火引起的瓦斯爆炸,整个厨房都几乎被炸毁了,而少爷,他能捡回这条命已经是天大奇迹了。”阿顺伯忧伤的口吻里有着难掩的鼻音。“可怜哪,他身上有近于百分之五十的灼伤,一张原来俊秀的脸也毁去一半,他人还躺在医院里接受植皮手术,他的未婚妻就等不及他拆线,赶紧退回订婚戒指,他身心所遭受的剧痛还没机会痊愈,就面临这样落井下石的打击,也难怪……他会意志消沉,变得阴晴不定、自暴自弃……”

  夏筠柔的心立刻淫浸在一片酸楚欲雨的悸动中,她突然有个好强烈的冲动,她要上后山坡见他,她要用温柔的心来抚平他的创痛,她要鼓励他重新掀起琴盖,不要连唯一可以宣泄痛苦的管道都放弃了。

  她要让整片桂兰山庄再飘荡着悠扬动人的乐曲。让贝多芬、萧邦、李斯特的交响乐在他心弦重新活跃起来!

  于是,她不假思索地冲进厨房舀了一盘水饺,骨碌碌地准备端出门外。

  “筠柔,你在干什么?”刘亦茹错愕地急忙唤住她。

  “端水饺给彭少爷吃啊!”夏筠柔巧笑嫣然地说。

  刘亦茹愣住了,“筠柔,你别胡闹,彭少爷……他不喜欢别人打扰他,你别任性用事啊!”

  夏筠柔对母亲的顾忌和劝阴,只是露出温文而胸有成竹的一笑,“妈,你别杞人忧天了,我只是给他送吃的去,不会横生枝节的,再说,你们也不希望他活活饿死吧!”

  “这……”

  夏筠柔没给刘亦茹阻拦的机会,已端着水饺出了大门。

  “筠柔,你别胡来啊!”刘亦茹急着追出去。

  “让她去吧!亦茹,也许她能让少爷回心转意也不一定。”阿顺伯若有所思地说。

  刘亦茹微微一震,然后,她摇摇头,欲言又止地吞下了所有梗在喉头的疑惑不安。

  夏筠柔踩着铺满泥地的落叶,袅袅婷婷地来到了彭钧达的小石屋前。

  还来不及举手敲门,她的目光就被一排刻镂在石墙中的文字抓住了全部的注意力。

  她屏息阅读,才发现那是一阙诗词,一阙意境凄迷幽冷,让人为之心酸的古诗词。

  欲望淮南更白头

  杖藜萧飒倚沧洲

  可怜新月为谁好

  无数晚山相对愁

  夏筠柔倏觉眼眶湿润了,她慢慢触摸着这一排斑驳而苍劲的刻痕,似能颖会彭钧达刻下这阙诗词时,心中那份无语问苍天的悲恨无奈。

  她暗暗深吸一口气,没忘记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动机。正准备鼓足勇气叩门时,那扇紧锁的大门,又出人意表地骤然打开了。

  她在吓一大跳又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惊呼出声,并和彭钧达撞个满怀,满盘的水饺散落在两个人周遭。

  彭钧达出于本能抓住她颠簸而重心不稳的身躯,望着她泛白而残留惊惶之色的小脸,也不禁扬着嘴角,冷声揶揄她:

  “你胆子不小,竟然还敢来招惹我这个可以让人吓破胆,恶梦连连的魔鬼?!”

  他的挖苦消弭了夏筠柔的恐慌,她又重新找回了她的勇气,“我没有尖叫昏倒或者歇斯底里很让你失望,是吗?”她昂起下巴大胆而挑衅地瞅着他说。

  彭钧达的眼睛在面罩后面闪闪发光,一抹异样而揉合了趣意和欣赏意味的笑容涌上他的嘴角,“看样子,你是有备而来的?”他淡淡地讥笑道:“你找我做什么?”他瞥了瞥散落一地的水饺,明知故问。

  “我找你,主要是希望你这个‘魔鬼’不要因为前几天不小心吓坏了一个小女孩而内疚得想绝食自杀,否则,我会良心不安的。”她犀利而意味深长地说,清澄如水的眸光一直定定地停泊在他的脸上,仿佛想穿过面罩直接望进他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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