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这怎么好意思呢,贪财贪财啦!”车夫笑得合不拢嘴,目送年回走进铺子里。
一进珠玉铺,伙计便迎了上来--
“客倌,里边请。不知缺些什么?”他指向左边:“那儿卖胭脂花粉与大爷们爱用的白粉。中间这儿是腕钏,有金制的、玉制的、木制的,也有约指(戒指),都用来讨妻小欢心,或对心仪佳人定情的;右边呢,是各式巧夺天工的珠王钗饰、玉佩。客倌想先看哪个?”
铺子里相当宽敞,客人也多,十来个伙计正忙得不可开交。年回移步向右方:
“先看看这边吧。”右方人少,不必与其他人拥挤。
婉谢了伙计逐一介绍的盛情,他静静看着。虽然从未购买过这类物品,但多年来的从商经验让他训练出一双识货的好眼力。
虽然仍在京城忙着,而且至少还得忙上半个月才能将所有货物处理完,但想到十一月的约期,就不免想觑空采购些上门求亲的聘礼。今日较为清闲,他搁下工作,向赵大爷告了半天的假来此,预计大花上一笔钱。
挑了几样珠翠首饰,让眉开眼笑的伙计捧着去柜台打包。他负着双手,四下随意看着。
走了七、八步,眼光不期然定在约指处。回想前年他与她在港口定下婚约,两人手忙脚乱想从身上找出点东西当成交换信物,却连一条巾帕也找不出来的糗事,唇角甜蜜地憨笑了。
有一枚造型朴拙简单的约指吸引住他的注意力。乌沉木雕出的一枚小圈环,并巧妙镶点进一颗萤白的小珍珠,小小的,只有一颗绿豆大小。价钱应不高,但很讨他欢喜。
她--应该适合吧?也会喜欢吧?
买完了别人委托的物品,元初虹打算要走了,但又一波进来的人潮,将她往后挤,她退到了陈列腕钏、约指的地方,不想与人挤,只好先站在这边等了。眼珠子无奈的往下移,去看那些她从来就不感兴趣的饰品。
咦?这枚约指不错。
她不看金、不看银,对玉材也不理,就只看着角落那枚乌况木约指。指圈颇大,像是男用的。没有镶嵌珠王,价值在木质本身的吉祥纹刻,很是别致,教一向不对饰品动心的她直想掏钱买下。买下来……送他。
他--应该适合吧?也会喜欢吧?
年回伸出手,目标是那枚镶了珍珠的乌沉木约指。
元初虹伸出手,目标是那枚刻着吉祥纹的乌沉木约指。
两只手,一大一小,在一尺见方的约指台上相会,虽目标不同,但因台面小,所以抵触在一块儿。两人愕然,抬头要说抱歉,也欲抽回手--
四目相接,呆滞了好久……
然后百般不敢置信的大震,还是没能动作……
这这这……
他、他、他--
她、她、她--
不会吧?!
天!他与她,终于“啊--”地叫出来。
第九章 喜欢
惊愕相对的双眼,几乎要望到地老天荒,直到伙计打包来他购买的物品,唤回他神智。他连忙拉住她右手,以另一手拿起他与她分别中意的约指。“这个也包起来。”
付完帐,他立即带她住外冲,一心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看看她。
不一会,他们进入了幽静的天台寺,停在一棵大榕树下,两人都喘吁吁地,却又舍不得眨眼,就怕少看了对方一分一毫。
他的左手仍紧握着她右手,她也紧紧反扣。
终于,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了,她哑声问:
“你回来了?”才九月呢,不是说十二月吗?回来了呀……茫茫人海里,竟会在京城相遇,作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在今天、在没有知会的情况下见到彼此
“我回来了。”他坚定地道。
“怎么那么早?我以为!”
“赵家商船提早脱队回来,我一下船就捎信请人送向开平”
“我没收到。这一个多月来,我都在京城,你--”
“你怎么会在京城?”
“啊!这是因为我带人来侍郎府工作。这些年我都在做官牙生意,原本预计三天后返程--”
“这么快?为什么?”不行啊,他还得再待上十来天左右呢,他不要每次匆匆见上一面就分离,再也不了!
元初虹忽地面皮一红!还会是什么?因为他年底会去开平,她想早日结束京城的工作回去等他啊,不想让他扑了个空,不想让他等她……天……这怎好对他说啊?
年回也不逼她回答,只急切道:
“再缓缓些不成吗?我们一同去开平,再等我十四天……不,十二天就够了,可以吗?”
“可以的,不过我得捎信回家说一声--”
“你一个人来京城?”
“不是的,还有一个小男孩同我轮流驾马,他叫阿福,就在家里帮忙再虹,偶尔陪我走长程--”
年回想了一下道:
“不如这么着,你让那个阿福先行驾车回开平,顺道向元大娘报平安、传口信,这样也比较稳当。”
她睁大眼!
“那我们怎么办?搭驿车?”
年回忽地失笑,拉了拉她双手。
“就你有马车,我没有吗?你就全交给我来办成不成?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卑微胆小的年回啦。”
“但我……可还一直是那个凡事打点、操心、主导的元初虹哩--”她也笑出来,觉得荒谬。久别重逢的人,不该全围着相思这字眼打转吗?怎地他们这般务实,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最实际的行程安排问题。
两人笑了好久,觉得对方纵使多年不见,依然保有他们最熟悉的本质,不会感到陌生,不因分开久了、年纪长了、容貌变了而生疏。
“我真高兴你回来。”她真心地道,眼眶有着难以抑制的湿润。
“没有一次的出海比这次更令我心神不宁,老想着要回来。”他轻哑地说着,大掌摩挲她双手,传递着真切的情意。“幸好商船已塞满了货,赵大爷提早数个月归航。我……好想见你。”
元初虹觉得双颊热辣辣的,全身没这么燥热过,恐怕挤得出一盆子辣椒汁啦!好羞啊……
“你脸好红。”他手指轻轻刷过她面颊,觉得红扑扑地好动人。
“才没有……”她转身要躲开他视线。
但他没让她如愿,不仅以一手拉住她肘弯,再以手指勾抬起她下巴,轻道:
“怎会没有?比我买的珊瑚还红呢。”
他有必要形容得这般仔细吗?因他的话,她觉得自己变得更加扭捏无措,全然不像平日大剌剌的她啦!怎么会这样呢?都是他一直看一直看的关系吧?
“你、你别看我啦!”她叫。
“为什么不让我看?”他不解。他可是很喜欢直勾勾盯着她瞧哩。从来他心中就只记住这一张女性面孔啊!
“你瞧得我都不自在啦!都忘记要说什么话了.”她甩手要挣脱他掌握,想甩掉由他掌心传来的热辣辣感受。
但他可不放,反而抓得更牢,最后更大胆的勾勒住她腰,两人贴近得几乎没有距离。
好……失礼啊……这般地近。幸好四下无人,否则怕不遭人非议了,她羞涩地想。浑身无力,根本没能躲开他强硬的力道。
怎么、怎么会这样呢?她身子热得像被蒸煮……
“我喜欢看你……”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迷醉地轻喃,黝黑的脸也红了。知道这样抱搂她很失礼,但却一点儿也不想放,反而搂得更紧实,最后两具躯体已不再有距离。
元初虹耳朵里轰轰然,怦怦怦、怦怦怦……不知是他的心跳还是她的,急促的跳动、大声的撞击,让他们的双耳再也感受不到其它的声音……
他因长年的劳动练就了魁壮的体魄,但她也不是小鸟依人型的娇弱女子,她比一般女子高,甚至也比一些男人高,两人之间的身距并不远,显得如此契合。
蓦地,她轻笑,笑声闷闷地从他颈侧传来。
他问:“为什么笑?”
“想你以前甚至不到我肩膀呢。”
他也笑了,看着她明亮的眼道:
“我还没看过比你高的女子呢。”
“在海外也没有吗?”她好奇地问。
“我们去过不少国家,大多的人都长得黑,也较为瘦小,没见几个特别高壮的。”
“你……下次何时出洋?”说到这个,不免又想到再次分别。这次他们能聚多久呢?
年回轻摇了下她,沉吟了一会才道:
“我不想再出海了。”
“为什么?”推开他些许好直视他。
“这种旅程太长了,而且永远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海贼日益猖獗,我们并不能保证永远无恙。不谈海贼好了,光是一出洋就少不得半年一年的,我不想再这样。”因为成了家、有了牵挂的人,远行便成了折腾,不再有冒险的趣致。
不许她退开,又收紧双臂,让两人完美的嵌合。
“别、别抱这么紧啦!”她赧然地叫。
“软软的,好舒服。”他着迷得不想放。从来不知道男女之间的区别如此大。
算了,由他吧!她不再挣扎,接续问着:
“听说海外买回的货品都可卖到天价,你要放弃这种利益吗?”她记得他了心想赚很多财富的。
“够了,我不需要更多。”巨大的财富当然吸引人,但他一直记得自己童年最大的梦想是赚得一家温饱,而非赚到全天下的财富。“以后,开个小商铺,买卖南北货,日子就可以过得温饱,这样就好了。”
她笑着同意:
“嗯,至少还有我牙婆生意做贴补,不怕的。”
年回没有说明他的收入之多,根本无需妻子做差事来补贴,但瞧着她满心愿与他共患难的明亮瞳眸,一颗心感动得化了。
“啊,不好!我得回侍郎府了。”她突地跳起来。
他拉住她手:
“我也还有些事。那,明日再于此相见可好?”
她飞快的想了下自己得空的时间:
“未时一刻(下午一点十五分)成吗?”那时夫人小姐们都午寐去了,不会传唤她。
年回点头。“好的。也是在这儿等吧?”
“嗯。”她挥手要走。
不意又教他拉住身形。他从袖中掏出那两枚约指。“初、初虹。”第一次唤她的名,不大顺口。
她脸又红了,低问:“啥?”
“这枚、这枚约指……并不贵重,但是……我、你、那个……”他结结巴巴得说不全。
她从他掌中拿起自己本欲购买的那枚,低下头道:
“我瞧这约指挺适合你的,你戴戴看。”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也说着。
两人同时想到刚才因这两枚约指而能在异乡相遇,不免对这两枚乌沉木约指更加喜爱上几分。
他将约指往她无名指上套去,发现有点松,脱出,转戴向中指,竟是密密地吻合。她也做着一样的动作,套上了。
像是系上了月老的红线,完成了互许终生的仪式,她眼眶微湿,抬头想看他,却正好承接住他落下的吻--
啊……好羞人哪……
※※※※※※
“这些年我们都定居在开平。主要是那边的官夫人们挺钟意我弟媳的绣工,连带的让我打下了好基础。如今横行在开平,也不怕恶人寻衅了。你知道,只要生意做得比人好些,总不免要遭忌的。这时若不找些有权势的人来依靠,早晚会再次发生类似马吉那样的事情。”
“那是说,你已经是个首屈一指的牙婆喽?”
元初虹与年回一同坐在榕树下乘凉,两人中间还放着几样点心,都是各自在街上买来的。对他们而言,可不常掏钱买这种既贵又不实吃的甜食,太浪费了。往往会买都是为了让家人尝鲜,不会花在自己身上。
当他们看到对方手上皆相同拎着油纸包,都笑了出来。这可不就是典型的长子、长女性格吗!见到对方会为自己买吃食,心底涌满了感动。
“首屈一指不敢说,但若有富家想找工的,我一定会是他们考虑委托的人选之一。”她得意的挺了挺肩,“因为从我手上介绍出去的人,十之八九都会令他们满意的。你晓得我怎么做吗?我啊,把那些想找工的人集合在一方,将他们交给我的牙钱拿去请师傅来教授他们工作的技巧。农人嘛,虽然有力气、肯努力,但也顶多会耕田或做粗活而已。我让人教他们如何煮食、挑柴火、染布、捆货这些细活,再让他们至少学会写自个儿的名字,以防日后被坑骗;然后教他们如何在大户人家里应对进退,不让人觉得我介绍进去的人皆粗鄙不文,也无须让总管们花力气指导,很快地上手。结果几年下来,在开平做出了好口碑。”
年回微笑,觉得她神采飞扬的脸孔令他心怦怦直跳,怎么也舍不得移开。
“你一向是这样的。我也是承你恩泽的受惠者。”
“啊?哪有?”她可不觉得。他完全是自己拚命努力,才有今天这种日子过的。
他从点心里拈起一颗桂花凉糖,往她唇边送去。她一时没多想的吃进嘴里,才瞠目的想到这动作太过亲昵,不该有的……
他又拿了一颗放进自己口中。
“你有的。就从你塞了我一颗糖开始,我的人生因你而变得不同。”
“我不明白。”她曾做过什么伟大的事吗?明明那时她凶悍的逼他背书、识字,对他半点也不客气的。
“十二岁以前,我的生命里充满饥饿,且是无止境的黑暗。天天期盼着第二日醒来时,老天爷会变出一桌馒头在桌上让我们吃个饱,但也明白那是属于穷人的、永远实现不了的美梦。我上头曾有一个姊姊,但她在五岁时病死在冬天的大雪夜里。棉被永远盖不暖,食物永远没得吃,能挨得住的小孩才活得过一次又一次的大雪肆虐。爹娘相继病倒,没钱找丈夫,我把芜菁(大头菜)、薯蓣(地瓜)挖去市集卖,一文、两文的收,还换不到一小斗米,家人只能吃苦菜,除非饿极了,否则谁也吞不下那苦得令人作呕的野菜。那样的日子,我总以为将要过到我死去的那一天,或许就是下一个冬天、严寒的雪夜。”
她静静地听。来自同样的背景,她虽没他那般凄惨过,但能体会的。她也曾有过家中没半文钱的生活,但幸好她有个坚强开朗的母亲。
年回笑了一笑,过去的艰苦仿如云烟,难以想像赚一文钱曾经是那么困难的事。
“如果我今天由别的人牙子转卖到富贾人家,肯定不会是今天这个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