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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请郎自来  第12页    作者:席绢

  就这样,逐渐的,她介绍出去的人都得到一致的赞赏。夫人们互相比较,口耳相传,不过半年时间,现在大户人家缺工的,一律要元初虹引介合适的人进来。 

  她的风光得意,当然就使得其他人灰头土脸。尤以在地方横行多年,牙婆、媒婆工作一手包的“金牛双骄”(她偷偷取的)对她更是气得牙痒痒。 

  元初虹什么工作都能代为找人,就是不帮人买妾。对于这种差事,就礼让给金牛双骄去做了。老实说,这种工作赏银非常多,但她一点儿也不想赚。 

  秉持不赚穷人钱的原则,再加上义务帮人做工作训练,在开平城南风光得意的元初虹所赚得的佣金实在也有限得很。 

  幸好弟媳的绣品总被贵夫人争购,小弟的载运营生也相当兴隆,光这两笔收入就能养足自己家人外加姻亲柯老爹四口人;更别说如今不再当牙婆,成日净抱着孙女四处献宝的元大娘身边还存了一大笔积蓄了。所以才由得她把生意当慈善事业在做,不必担心日子过不下去。 

  最近她更是鼓吹那些富贵夫人一同捐钱济助开平城内的乞丐、孤儿,成立收容所,然后由她来教授一些技能,帮助他们脱离乞讨生活,能养活自己。 

  那些夫人们对民间疾苦并无任何认知,但只消带几个骨瘦如柴的乞儿来让她们看,随随便便说个凄惨身世,就能募集到一、二百两银子。 

  有钱有势,一切好办事。 

  元初虹之风光顺遂,可说是如鱼得水,没道理那两个老是尖酸苛薄她的女人瞧见她却笑得那般开心。她们根本恨不得揪她来一顿好打,以泻心头之妒恨。 

  一个月来共见了三次面,也不说苛薄话,净指着她咕咕咕咕地笑,让元初虹总不由自主的搓起浑身的鸡皮疙瘩。 

  已经秋未了,城外的农田已收割完毕,她忙着领收容所的孤儿们到各田地捡拾稻穗,以及农人不要的稻梗;这些可以收集起来当堆肥,春天时可卖到不错的价钱。所以这一次都司夫人召唤弟媳过府一同刺绣裁衣,她也就没跟去。也好,省得再去看那两人暧昧兮兮、可怕极了的笑容。 

  秋天快要过了,冬天将要来了,而她也从二十岁迈向二十一岁了啊…… 

  幸好娘亲被小娃娃占据了所有注意力,不然她恐怕成日被念得满头包。她的婚事常成了家中的争吵主因。当然,是阿娘与她争、找她吵,再没其他人会多舌。现下老娘一半是对她绝望,一半是爱孙如命,懒得理她啦。教她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自个儿一人过得舒心快意,嫁人作啥? 

  “元大姑,我们已经捡完一车啦!”几名小孩儿跑过来报告着。 

  元初虹捆好了手上这一束稻梗,放眼看过去,牛车上果然已高高叠起,再也塞不下更多了。她笑着往怀中掏出零食:“很好,赏大家一颗糖吃,等会回到家,大姑带你们上街吃汤饼(汤面)好不好?” 

  “好--”欢声雷动,各自领了一颗糖后,开心的跟在她后头。能够吃到食物对这些长年乞讨却不得温饱的孩儿来说,是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只要有东西吃,要他们劳动、学习都没关系,虽然那让他们很累很辛苦。 

  七、八个小孩分坐在牛车的两边,由她驾着车,缓步往收容所的归途行去。她脑中想着要发薪饷给教织染的李大婶一两又三百文钱、教围锅台转(煮食)的王嫂子二两、教写名字的赵夫子二两四百文……她给的工钱一向高,只因这些教授者家中亦是清贫,以致于她每个月支付在孤儿以及工作训练上的钱不下一、二十两,恰恰好榨干了她赚取到的所有仲介费。 

  不过,那是无妨的,反正家里不缺钱。重要的是凡被她介绍去工作的人,都是勤奋又伶俐有本事的,那就够她自豪得嚣张狂笑不已了。 

  收容所远远在望,便见得有人往她这边急冲而来,仔细一看,正是她那高头大马的弟弟。怎么了吗? 

  “再虹,啥事让你跑成这--” 

  话未问完,她家小弟已大声叫着: 

  “你快下来!我立即驾车送你回西平县,很快的,日赶夜赶,六天就到了,”不由分说探手抱下她,并吩咐旁边较大的孩子:“阿圳,你来驾牛车,回去后高叔叔会接手所有工作。”交代完毕,拎着人就跑。 

  元初虹跟着心慌起来,虽然被颠得难受,但仍努力问出:“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天灾吗?人祸吗?有人陷害了他们全家吗? 

  元再虹将姊姊放上马车,叱地一声,驾着马车快速奔向南方,正是出城的路径。这才开口道: 

  “刚才慧儿从都司夫人那边奔回来,告诉我们一个大消息。那可恶的金婆子,看我回来不砸了她家才怪!” 

  她还是一头雾水。 

  “你说清楚些行不行哪?是不是那金牙婆欺侮了慧儿?不会吧,她不敢在都司府放肆的,那些夫人们多喜爱慧儿啊。”她家弟媳又美又温顺,很得人疼的。 

  元再虹摇头。 

  “不是啦!是慧儿无意间听到金婆子在向牛牙婆还有吴媒婆炫耀她怎么骗走了年回的过程!你知不知道,年回来开平找你呢!一个月前找来开平,却问错了人,被金牙婆骗说你已嫁人,而且搬到南方去了!” 

  她心一震,低呼: 

  “他他来找我?为什么?” 

  “还会是什么!我的好姊姊,当然是来娶你哪!”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没其它的原因了。他斜瞄着老姊,不明白平日精明的她今天怎么变笨了。 

  “娶、娶我?你开玩笑!”她揪住他:“你别胡乱猜测,那是不可能的。” 

  “我才没胡说,是慧儿亲耳听到金婆子说的,她说年回想知道你嫁人了没有,如果没有,他有意思向你求亲。那可恨的金婆子就骗他说你嫁人了。年回仍是想见你,她就说你搬走了,找不着人啦!她自己喜欢坑穷人,生意做不过你,犯不着这样害人吧?我们不能让金婆子得逞,快马回西平县,如果年回不在了,至少他家人还在,不怕错过这桩姻缘的!” 

  怦怦!怦怦!心跳得飞快,就要蹦上喉头口了,她呐呐地挤出声音: 

  “怎么会呢……我与他……从未有盟约……” 

  “不管啦!反正他就是想娶你啦。这些年来能让你认同的男子就只他一个,说他勤奋、上进,说他聪明、顾家,说他一定会发达。你既然不讨厌他,当然会同意嫁他吧?娘叫我立即带你追过去,莫错过了姻缘。”在娘亲的心目中,年回可是世间第一佳婿,天下无双的。人家相中她闺女,简直是老天厚爱,别提聘金了,要她奉送嫁妆十马车都没问题。 

  心头揪得再也吐不出话来,全部塞满了轰轰然的声音:他来找她呢,说要娶她……娶她……那个叫年回的青年……要娶她呢…… 

  平静了二十年的女儿心,霎时被巨石抛入,溅起千顷波澜,澎湃着再也静不下来,一波波、一阵阵,或高亢,或浅唱,交织出密密羞意,以及浓浓的期盼。 

  不曾憧憬过婚姻,但因他,她愿意沉醉。 

  愿意当一个傻呼呼的小妇人,只为他。 

  马车疾行如风,掠过的风景没能看真切。 

  再快些、再快些啊…… 

  这路途,为何仍是那般遥迢? 

  达达达达-- 

  马蹄声起落似惊雷,呼应着她怦怦的心跳。 

  能不能、能不能再快一些啊?!他,在等着呢。 

  ※※※※※※ 

  姊弟俩轮流驾马,日夜兼程,中途向驿站交换了马匹,让马儿有体力这般劳累。 

  第七日,他们抵达了山西西平县,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年家宅子,不见人迹。 

  “哎,年家可发达啦!一个多月前年家长子租了好几辆马车将全家人带去苏州享福喽。”邻人如是说。 

  那,可有留下住址? 

  “没咧,他们说抵达后才开始找房子,说不准住哪儿,或许也有可能住福州。年老爹一家子全听年回的。他赚了好多钱,一定是买大房子住呢。”语气好不欣羡。 

  这边的房子卖了吗? 

  “去!这小块地,一时也卖不掉,就搁着了。” 

  那他们有可能再搬回来了?既然房子还在。 

  “不不不,有钱人都住城里的大房子,怎么可能再搬回来?年回发达啦,看这块地不上眼的,才不在乎这方才值十来两的地哩。年大嫂说年回做海上生意,常常出洋,还是住沿海的大城比较方便。听说他十二月又要出洋了呢,真了不起。” 

  十二月又要出洋了?! 

  没有时间让他们颓丧叹气,也没时间休息,元再虹拉着差点虚脱的姊姊上马车,卯足了蛮劲立即往苏州奔去。 

  苏州在遥远的南方,再怎样的快,也得要二十来天。就算来得及抵达,也没时间让他们找人啊! 

  会不会……他们根本无缘? 

  这念头像一颗发芽且茁壮的种子,迅速僵化了她热切的心。 

  无缘的,无缘的…… 

  没能来得及开始,便已结束。 

  全是一场梦。 

  ※※※※※※ 

  从秋末奔波到严冬,纵使是温暖的江南,也偶有几场冻坏人的大雪。寻人成了最困难的事。茫茫人海,如何找起?就算是当地人也没能提供任何有用的消息。毕竟这几年海上贸易兴盛,迁居来苏州或福州沿海的人成千上万户,你想从中间找出一名商户,谈何容易?这年回又不是大富大贵之流,没人会留心的。 

  徒劳无功的往返福州、苏州之间,转眼已是郑和第三次下西洋的日子了。 

  元家姊弟来到刘家港,对着上百艘巨大的船傻眼。光是隶属于朝廷的船只就有六十来艘,每一艘船据说可搭乘五百馀人,可见巨大到什么程度。 

  港日人潮拥挤-搬货的、送行的、叫卖的,以及朝廷二万将士将能够站立的地方塞得连喘口气都艰难。 

  “请问这位大哥,赵家商船在哪边?”元再虹扯住一名船工问。 

  忙碌不堪的船工不耐烦的抬抬下巴:“那边。”方向是港口的北方。 

  好!用力在人潮中挤出一条能够步行的路,他紧抓着姊姊没命地冲。每跨出一步,就是一个希望。 

  他们并不确定年回是否会在赵大爷的船上,但至少他们相熟,会清楚他的下落吧? 

  “再半个时辰,即将启航,大伙手脚俐落些,没事的人就先上船--”从北到南,一群负责报告时间的人洪声齐喊。 

  “再虹、再虹!别走了,咱们别找了……”元初虹脚步踉跄,不若小弟的着急,她只觉得意冷。不可能找到的,不可能的。 

  “姊,既然来了,他又近在咫尺,为何不找?别担心,我一定帮你找到!”元再虹比姊姊有信心多了。 

  “可……可是!也许他已经不想……”近君情怯,向来明快精悍的心,也在感情里化为自卑自惭,没有任何勇往直前的信心。 

  “不管啦!管他有没有,那总要面对面问了才知道,你现在退缩个什么劲儿?如果他明说了不要你,那你再回家哭还不迟!” 

  一路问,一路往北钻出生天,又走了好久,远处报时的人又齐喊: 

  “剩一刻,上船啦!闲杂人士退出黄绳外,不许越过--” 

  人潮嗡嗡然,又是一阵大骚动,送别的人哭天喊地,货物未清点好的商家尖声吆喝,每艘船上的大鼓咚咚击出催声,要同行者快快上来。 

  元再虹举目四望,终于看到某艘大船上挂了个“赵”字幡,他狂喜的大叫: 

  “姊!姊,快看,我们找到了!啊,那是李冬,那个搬货的是李冬,咱们的同乡,也是赵家的工人!” 

  元初虹没能转头看过去,因为她的目光定在某一处,再也动不了,连声音也发不出。 

  “姊?姊?我们快过去,别发呆啦!”元再虹跳脚,却扯不动她,不知她在发什么呆,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啊,是个卖糖渍的小贩……“现在不是嘴馋的时候吧?我的姊姊--咦?!”然后,他也楞住了! 

  那端,买了好大一包桂花凉糖的年回正弯腰分送给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他喜欢看到小孩儿心满意足的笑容,一如他当年第一次吃到糖的表情相同。当他开始舍得花这种闲钱来犒赏自己时,见到身边有穷人家的孩子,总会买些点心、糖渍送他们吃。 

  元初虹发出不声音,只能紧盯着他。他更黑更壮了,似乎也更高了,不变的是他那张敦厚的脸与微憨的笑容…… 

  她叫不出声,元再虹可不,他吼了出来: 

  “年回--” 

  数十尺之距,人墙隔成障碍,吼声被吵杂消去些许,传到年回那边已模模糊糊,他抬头张望四方。谁在叫他? 

  “这里!”元再虹拉着姊姊往前冲,在一群“哎唷”、“谁撞我”的抱怨里终于杀出血路,将人送到他面前。 

  “你!”年回手上的糖全掉了,惊得身边的小孩全趴在地上捡。但他毫无所觉,伸手紧抓住她双臂,紧紧的,像要确认是幻还真。 

  “……呃……”该说什么?快说些什么啊!她的心在急吼,但嘴巴硬像是糊了胶,半个字也挤不出。 

  两两相望,眼中涌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起头好原原本本说个够…… 

  “上船喽--”鼓声打得震天响,是最后一次的催促。 

  没时间了!两双眼同时闪过焦虑。 

  怎么办?怎么办? 

  “我……我……”他结结巴巴。 

  “来!边走边说!”她当机立断-拉着他往赵家商船停泊处走去。 

  元再虹比他们都焦急,揪着年回的另一只手急促地道: 

  “我告诉你,我姊没嫁人,她还是一个人,哎唷--”他整个人被扯得往后仰,跌得四脚朝天,原来是年回猛然抽回手,心思全放在她身上,连手也是。 

  他情难自禁的握住她双手,微颤着声问: 

  “你……没有嫁人,真的?真的?” 

  她的心,涓涓滴滴的化了,汪汪然的,因他喜悦的眼而注满柔情,再无半丝惶惑不安。 

  “我没嫁人,真的。”她轻声地道。 

  “那……那……那那……” 

  “什么?” 

  那边,船已逐艘启动,先出港口的是军船。赵家商船上的人都在叫着年回,只剩他们还没收起甲板。 

  年回心急的看过去,再回头面对她,不知如何启口。 

  “你,想说什么?”她屏息等待。 

  “等我!好吗?”他急切道:“也许我不一定回得来,但请等我两年,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嫁我好吗?两年就好,给我机会!” 

  她推着他走,给他肯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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