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不发一语,神秘莫测地看着她。他在丹枫走向他时,显得有点吃惊。
丹枫暗自磨牙。这种表情她看多了,她几乎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心里在说什么“这个小姐长这么高了,还穿高跟鞋”之类的言语。她就是要高人一等,高得理直气壮,不行吗?妮可基嫚穿上高跟鞋高达一九○,她不过是将近一八○的小巫而已。
一位中年太太进来缴房租,丹枫驾轻就熟地接待,请男子稍坐一下。等她笑颜送走中年太太,发现那个男子以怪异的眼光看着她。怎么样?在研究她是吃什么长高的?她给他一个职业的笑容。
“先生,想买房子吗?”丹枫坐到他对面的沙发。
“嗯。”他点头,似有若无地淡淡微笑。
“你打算买多大坪数的?什么地段……”
了解他的需求后,丹枫坐到柯希庭的位子,移动鼠标,找计算机数据,然后侃侃而谈,大力向他促销一间三十几坪的中古屋。
“会不会是海沙屋?”男人问。
“怎么会呢?”丹枫陪笑。那种中奖机率比四星彩还低吧!“我们要中介房屋之前,一定会先帮客户检视过。”这是基本常识,诚信应该会做吧。
“十二年的旧房子,恐怕会漏水?”他拉下嘴角,摆出不满意状。
“呃……”她需要以人格保证吗?她只是客串演出呀!
“你们卖房子的,生意嘴‘糊瑞瑞’一定说不会。从照片看起来,地上的磁砖有裂缝了,那很难清干净,你知不知道?细菌、霉菌都会藏在沟缝里,要是糖果饼干掉在地上,小孩子捡起来吃会拉肚子。”
“呃……”丹枫一时无言以对,想的是他不像个已有小孩的爸爸。不是他太年轻,而是他给人一种单身汉的自由无羁感觉。
“厨房看起来小小的,流理台橱柜的一个把手掉了,可见很旧了。要换一套新的流理台的话,得再花不少钱。”
“那……我再给你看别间好了。”她暗忖:感觉是会骗人的。这种眼睛像X光,爱吹毛求疵的男人,谁嫁给他谁倒霉。
“这间离市场、学校、捷运站都很近,生活机能好、地点不错,可是房价太贵了。小姐,能不能打个对折?”
这个人是神经有问题?还是吃饱没事干故意来找碴的?丹枫可以制止自己的嘴巴别发射毒弹,但阻止不了自己的眸光绽放寒芒。一个双眸炯亮,貌似优质的帅哥,怎么说起话来如此欠扁?难道她看走眼了?这家伙最令人不能忍受之处是──很不识相。他白痴般的没接收到她的眼神所强烈释出的“讨厌”讯息,还故作可爱的笑,露出小酒窝。
“先生,我们是在卖房子,不是卖地摊货……”丹枫努力学柯希庭的甜蜜语气,但她恐怕只有柯希庭的三分功力。
这时,一个穿短袖白衬衫打领带的年轻男子走进来,笑嘻嘻地冲着在与丹枫对谈的痞子说:“凡哥,我刚才接的一个客户很有希望哟!他明天要带女朋友来,再看一次厚毅街那间十五坪的套房,他说他们两个商量一下,明后天就会做出决定。”
凡哥?丹枫的脑筋转了两圈才迟钝地想到,隔着柯希庭的办公桌,坐在她对面椅子上的家伙是──柯、希、凡!
“你……”她霍地站起来,瞪大眼睛。“你是柯希凡?”
“没错!我正是你的老板。”他微笑,唇边露出与柯希庭相同的小酒窝,宛如在证明那是他们柯家的正字标志。“庭庭上礼拜录用你的时候我不在,难怪你不认得我。她怎么没跟我说她要你提前来上班?她去哪里?”
“去医院生产。”丹枫心里的火山开始喷出岩浆。他竟敢假装是客户戏弄她!
“嗄?”柯希凡站起来,和丹枫差不多高。“她去多久了?”
丹枫看一下表。“将近半个钟头。”
“她怎么没打电话告诉我?”
“她打过,你的手机不通。”
“喔!我没空接,干脆就关机了。我整个下午都在帮忙赶工擦油漆,否则明天没办法交屋。”柯希凡拔起他挂在腰间的手机,按几个键。“她老公载她去医院的吗?”
“嗯。”丹枫强忍着她想说的话。毕竟生孩子的女人最大,她愿意为柯希庭暂且隐忍。
“喂?鼎川,庭庭生了吗?还要多久?喔……”
“怎么样?”打领带的那个男人在柯希凡关掉手机时关心地问。
“庭庭还在阵痛,她老公说她洋水破了,可是只开两指,还有得等,现在连医生的面都还见不到。”柯希凡抓抓头发。“只开两指是什么意思?”他问之前叫他凡哥的年轻人。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会生孩子。”
两个男人的脸同时转向丹枫。
丹枫无辜地耸肩。“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生过孩子。柯先生,我有话要对你说……”她的话还没讲完,门上挂的风铃响起,进来一位四十几岁的女士。
“庭庭去医院待产了!”柯希凡迫不及待地对她说。
“这么快?她预产期不是下个月吗?”女士说。
“她洋水破了。王姐,只开两指是什么意思?”柯希凡问。
有中年富态、大饼脸的王姐略显尴尬。“那是……那是生产的时间还没有到,还要再痛一阵子的意思。”
“还会痛多久?”柯希凡问。
“每个女人都不一样吧!”王姐说。“头胎通常比较慢,庭庭可能会再痛上好几个钟头。现在谁在照顾她?”
“她老公,她公公婆婆正赶往医院。如果她还要好几个钟头才生,那我可以晚一点再去看她。”柯希凡说。他说话时有三个也是穿着白衬衫打领带的年轻人陆续走进来。“阿明报备过他可能赶不回来开会。好啦!我们可以开会了。”
“柯先生。”丹枫叫道。
“嗯?”柯希凡转头看她。“喔!各位,这位是新来的小姐。呃……小姐你贵姓?”
“我姓叶,不过我不是新来的小姐。”丹枫站得笔直。每当她希望自己讲话有气势,能给与对方深刻印象时,她都不吝于善用她的身高优势。
“嗄?那你是谁?”柯希凡诧异得瞠大眼。
“我是找你找了整个下午,发给你三通简讯、三次留言、五次打电话来……”
柯希凡点点头,没让丹枫讲完,尴尬地说:“全球财务管理公司的叶小姐。”
终于能恢复身分了!丹枫简直想象泰山那样捶胸,发出长吼。“没错!”
“你……请问你为什么在我们这里拖地、收房租?”柯希凡满脸问号,其它人更是一脸茫然。所有的目光都向丹枫聚焦,发出请她解释的强烈讯息。
“因为你妹妹肚子痛,洋水破了,你们公司里除了她只有我在,我不帮她的话,谁帮她?”丹枫的怒眸横扫众人,再直击柯希凡,以目光指控:你们这些没人性的家伙,居然放着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不管,害我这个外人受到惊吓!
“你是说……”柯希凡无法置信似的放大音量。“柯希庭随随便便就请你在我公司里坐镇,还让你掌管现金抽屉的钥匙?”
“没错。”丹枫拎高钥匙环摇了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抽屉里有二十七万六千块。”
丹枫仿佛丢了一颗收音炸弹,瞬间吸走办公室里所有的声音,也使得除了她以外的其它人呆滞了几秒钟。
“叶小姐……”柯希凡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柔软。“可以请你把钥匙还给我吗?”
“不行。”丹枫把钥匙捏进掌中握拳,双臂在胸前交叉。
安静得诡异的办公室里,有人发出抽气声。
柯希凡瞪大他本来就相当大的眼睛问:“为什么不行?”
受了他一肚子鸟气的丹枫不打算再为他留面子:“因为,柯先生,你A了我们公司九万八千块美金,换算成台币是三百三十三万。”
在场其它人的目光转而投向柯希凡那张晒得颇黑,但仍看得出泛红的俊脸。
“叶小姐,你讲话太不客气了。我没有A你们的钱,是你们自己把钱汇进我的账户。”柯希凡板着胀红了的脸说。
恼羞成怒?丹枫比他更怒:“我向你的银行查证过,你已经把那个账户里的钱提领光了,只剩一块钱保留账户,你还敢说你没有A我们的钱?”
“希凡。”被称为王姐的中年妇女插嘴。“我想你们最好进去谈一谈。”
“我们开晚会的时间到了。”柯希凡环视每个经纪人。
“没关系,我们可以等一会儿。”王姐说。
其它人都同意地点头。
第二章
走进柯希凡略显局促的私人办公室里,丹枫颇为讶异,他有点乱的大桌上居然摆了个小盆栽。盆栽里有两枝生气盎然的黄金葛,自桌上垂悬到接近地面的地方。这少许的绿意竟美化了他乏善可陈的单调办公室。丹枫直觉地认为,这个盆栽一定是他可爱甜美的妹妹帮他照顾的。
他的办公室有个透明玻璃窗,可让他清楚地看到外面大办公室的活动。他把长沙发上头的玻璃窗推上,显然不想让外面的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叶小姐,请坐。”柯希凡先坐到里边的单人沙发上。他的脸色已恢复正常。
他办公室的沙发组有点奇怪,只有一张单人沙发和一张三人座的长沙发。另一边是门口,空间狭小。丹枫选择离他较远的长沙发角落坐下。“柯先生,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我也不想浪费你的时间,请你尽快转帐,把钱还给我们公司。”
“很遗憾,我办不到。”
丹枫瞠目。“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把钱用掉了。”他脸不红气不喘,毫无羞愧状。
“嗄?”丹枫震惊地抚着心脏。“柯先生,希望你是在开玩笑,否则我们公司会告你侵占。你该知道我们是美商公司,我的老板是个得理不饶人的犹太人,他会告到你破产、告到你坐牢!”
“我不觉得我是理亏的一方,我也没说我不还钱,只是不是现在。”
丹枫努力憋住闷气。“你既然有还钱的打算,那就表示你自知理亏,不是吗?我的老板非常强硬,他不可能容许你高兴还钱时才还钱。”
“说到理亏,是你们理亏在先。两个月前我汇给你们十万块美金,请你们帮我理财,投资国外基金,那时候你们公司的赵小姐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我随时可以赎回,作业时间大约三、四天。”
“原则上是那样没有错。”
“可是,事实上,当我要赎回的时候,赵小姐不断游说我打消主意,说现在赔了一点,很快就会上涨,啰哩巴嗦一大堆,最后才答应帮我赎回。我急如星火地需要钱,每隔一天打电话问赵小姐我的钱何时会入帐。她每次都编一套说词,要不是说时差的关系,就是说美国那边的银行可能作业延误等等。”
“赵小姐说的没错。我们这边周休二日,美国也周休二日,有时候因为时差的关系,我们台湾分公司跟美国总公司的联络,还有美国银行跟台湾银行之间的汇款作业,可能会有些许延误。我们都会事先告诉客户,从通知赎回到进帐,约三天到一个礼拜的时间。”
柯希凡发出嗤声。“偏偏我特别倒霉,等了十几天还没等到钱,结果你告诉我赵小姐离职了。”
“特别倒霉的人是我!我好死不死地接了你的电话,在你软硬兼施,既威胁要上网破坏我们公司的名誉,又不断诉苦说你多需要这笔钱周转,我想维护公司的名誉,也同情你的处境之下,因此请总公司赶快汇款给你。结果昨天他们发现这桩鸟龙汇款案,现在我的老板认为是我的错,要我负起向你催讨的责任。”
丹枫肯定她是被柯希凡带衰的。如果她没有接到柯希凡那通电话,没有蹚这浑水,三年来她完美的职场纪录就不会被这个衰人破坏掉。
“柯先生,请问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很简单。你们本来应该在四天内将钱汇入我的账户,结果拖到十四天才入帐,害我损失一个获利非常丰厚的商机。所以……”柯希凡挑动一下眉毛,拉长声音斜睇丹枫:“我也要拖上十四天才把钱还给你们。”
丹枫愕然瞠目。“那是不可能的事!我老板给你的期限是明天还钱,如果你拖上十四天,他铁定会告你侵占。”
“你们糊里胡涂地多汇一笔钱给我,我愿意老实地还给你们,你们就该偷笑了。请你回去跟犹太人说,我比他还强硬,十四天,没得商量。现在请恕我没时间奉陪。外面的人都在等我开会。”他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摆出送客状。
丹枫咬牙切齿。他强硬?他当她是软脚虾吗?“请你想清楚,你这么做会触犯法令。你如果不肯妥协,明天就会收到律师寄给你的存证信函,接着就得对簿公堂。这场官司对你十分不利,台湾有溢领存款者被判刑八个月的类似案例。”
他的眸光转冷。“我知道我只是一只小虾米,想要对抗美国这只大鲸鱼,无异以卵击石。我不过是想讨回公道,你却拿律师和官司来威胁我。你们可以拖上十四天才还我钱,我为什么不能拖上十四天才还你们钱?”
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丹枫必须站在公司的立场讲话。“不是威胁,我只是明白地告诉你,你不立刻还钱将面对什么结果。我们的确有服务不周、延迟汇款的过失,但我们是某个环节没接好,阴错阳差的无心之过,你却是有意犯罪;我们不必因此负任何法律责任,而你恐怕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
“你的意思是,我最好识相点,吃闷亏就算了,即使天赐良机使我有机会讨回公道,我也必须放弃?”他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粗长的眉毛每一根都怒耸。
“我的意思是,这不是意气之争,是法理之争。”
“反正大财团就是吃定了我们小老百姓,你们可以高兴什么时候还钱,就什么时候还钱,我们没特权的,想跟你们抗争,就要冒着坐牢的危险。”
“话不是那么说的。我们当然希望每个客户都能满意我们的服务,我们跟每个客户都签有合约,完全依约行事,不可能吃定客户。”
“我本来有一个买下法拍屋的大好机会,我都接洽好了,转手之间可以轻易赚上一百万。哪知等了一个礼拜,我的钱还回不来,我连两成的投标保证金都交不出来,只好把那个自我开业以来最有得赚的梦幻机会拱手让人,害我心痛得在滴血。你说,这种损失你们能赔给我吗?”他激动得提高声音。
丹枫不准自己同情他,理性地说:“柯先生,我很遗憾你错失那个赚钱的机会。如果你曾仔细读过合约的话,你就会看到‘本公司不保证汇款延迟的情形不会发生’的声明。那则声明使我们公司立于不败之地,你不可能有胜诉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