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驾驶黑色的‘胡座.神话’?”
“是。不过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我们已经换了车。那么,我在哪里见过你呢?”
“你还记得有一个下雨晚上,你从医学院教员办工室大楼驾车经过大学演奏厅外,见到我蹲在石级上,你还问我要不要坐顺风车?”
她恍然大悟地:“啊!原来就是你!世界真细小,你是这里医学院实习的学生吗?”
“对啊!”
她很骄傲地说:“我就是Dr. Kitz的太太,你可以叫我Sandra。”
“Sandra,你来医院找Dr. Kitz吗?”
“其实,主要是为了做超音波扫描,看看是男是女。”她边说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
我陪笑。
她继续:“我就希望是个女儿,但我的丈夫就想要个男孩子。”
“其实,只要是健康的,什么性别也没有关系。”
“对,你说得对。”
我拉开洗手间的门,想尽快中断和这个孕妇的谈话。
她问:“你知道超音波扫描部门在哪?”
“在这条走廊的尽头,你转左,之后,你会见到X光部门,但不是在那里,你要继续向前行,直至见到右手面的一排铁柜──”
她截断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带我去一趟呢?因为实在太复杂了。”
“当然。”
“其实如果不是我丈夫要开教务会议,他也会来陪我。”她走路的时候,并没有停止说话的意思。“他总是很忙的,有时在医院工作到凌晨才回家。他有没有教你?”
“一年级时有一科是他做导师的,其实Dr. Kitz也只任教那一科。不过,我想他一定不会记得我了。”
“他的工作主要是在医院里。其实我也叫过他不如索性不再到大学讲学,酬金又不是太好,却又费时,但他总是不听我的意见。”
“他会来接你吗?”
“今天不会。”
“到了。就是这间房。”
“谢谢你,其实还未知你的名字。”
我突然想起了那自杀的女同学:“噢!Michelle。”
“Michelle。我会记住这个名字,然后回家问我丈夫你是否一个甲级学生。”她又自言自笑。
如果她真的这样做就真好笑。
“对啊!我现在不再驾‘神话’了,换了一架‘平治五六零’,要我送你一程吗?”她问。
我想她一定是一个无聊的有钱太太。我说:“不用了,我还未走,多谢你的好意。”
“那么,再见吧。Michelle。”
“再见。Mrs. Kitz。”
看来,又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太太。只要她以为自己是快乐幸福,其实什么也不是问题。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女人!
至于Michelle,当然不是我的名字。Michelle的身体现在仍被那大石碑重重压住,身体可能已经腐化得体无完肤。也许,她已上了天堂,等着再落红尘,投胎做Dr. Kitz和Sandra的女儿。我听别人说,如果今生是父母与子女,前生就一定有冤,所以今生就要偿还。
我可以想象到今晚当Sandra问Dr. Kitz是否认识Michelle时候是如何有趣。
(11)错误的出场次序
错误的出场次序
在餐桌上,点起了两支蜡烛。Icarus在厨房煮他的神秘大餐,我在钢琴旁望着餐桌上的两个火头。其实,又在想,真不知到底是谁把两个火头都点着。
“神秘大餐出炉!”Icarus从厨房走出来。
“原来是薄饼!”我走过去看。
“是外卖的。”
“噢!我还以为你亲自下厨。”
我们坐下,晚餐开始。
“为什么你全家人也飞走了,只剩下你一个。”
“别人一双一对,我真不好意思去做电灯胆。”
“那你爸妈呢?”
“他们回港,要到农历年才会回来,我只得两星期假,回港太不值得。而且,在香港已经没有什么朋友和同学,除了天……”我停下来。
“除了什么?”
“天天饮茶,和亲戚朋友饮茶。”
薄饼的芝士很黏的。
Icarus说:“快吃吧!还有很多节目。”
“电视节目?”
“是生日节目。”
我很高兴他知道明天就是我的生日,因为我从来没有向他提过,每次他问我时总是不回答。“怎会知我的生日呢?”
我们四目交投,之后相视而笑,然后异口同声地说:“是图书馆的电脑资料库!”
“只有小孩子才有这么多的鬼主意。”我说。
“不如你先闭上眼,我要准备一下节目的布景。”
“倒不如我去一去洗手间,好给你一段时间准备。”
是我二十一岁的生日了!不经不觉的长大了!由一个只懂舞动手脚的婴儿,变成一个有自己主见的女孩。成长的程序真伟大!
我从洗手间出来时,吓了我一跳。整张餐桌上都摆满礼物。
“全是我的?”我问。
“全是你的。包括我在内。”他答。
“要不要这样夸张?”
“是对以往二十年你的生日没有送礼的补偿。”
“有二十一份礼物在台上?”我问。
“唔……请听我逐一解释。”
“好,且看你有什么把戏。”
“第一份,是一只别致的发夹。看这真银上的雕刻,中间还刻上你的名字‘Victoria’,正是刻骨铭心。”
“为什么送这个发夹给我?”
“你的头发一天比一天长。我怕你会在为病人做手术时把长发掉进病人的肚子里。”
“哈哈!真好笑。”我没有笑,但心却很甜。
“我现在帮你戴上看看。”
“好哇。”
他在我发上弄着,然后又给我一个镜子。
“看!扎起了头发,多清秀!”
我没有把发夹除下来,便说:“第二份呢?”
“你估!”他手持着一个黑色绒盒子。
“是项链!”
“是那个国家的出品?”他问我。
“是……是加拿大!”我猜。
“不是。”
“是……是香港的周生生!”
“No!”
“我不知道。快开估!”
他把盒子打开。
“是一条奥地利出产的水晶项链!”我说。
“你知道水晶象征幸运吗?”
“现在知道了。”
“同时也是为了纪念我们在奥地利相识。”
接着,该是第三份礼物出场。
“为什么送手表给我?”
“因为我相信你现在戴的手表一定不准确,否则你怎会时常在图书馆收工时才气冲冲地跑去?”
“迟到才算有矜持。”我辩驳。
“好!这只手表就算是奖励你的矜持。”
“多谢。”
“而第四份礼物因为我送了一、二、三份所以才送的。”
“是手饰盒!”我估。
“聪明!估对了!”
“多谢你!我觉得你是《花王俱乐部》的主持人胡章钊啊!”
“那你继续想要奖金还是奖品?”
“当然是奖品。”
“第五、六、七、八份礼物都是艺术作品。”他说。
“让我看!这是《歌剧院幻影》的书,这是‘皇后乐队’的《波希米狂想曲》,这是一个青年,张开翅膀的陶器雕像,而这是一幅名叫《寂寞》的小油画。多谢!多谢!多谢!多谢!你令我觉得自己很贪心,十分十分之贪心。”
“这个雕像是希腊神话里的Icarus。”
“这个Icarus雕像没有穿裤子!”
“而这幅小油画是我叫‘寂寞’夜店的老板让给我的。”
“你似乎千方百计想我不忘记你。”
“这当然啦!”
“接着还有什么好戏在后头?”
“这两份是为你作专业的准备。是一支柏加原子笔和一个医生听筒。”
“听筒我已经有了。”
“但这个是私家的,只是用来听Icarus的心跳。”他说。
“真夸张!”我说。
“这里还有一个相架,是用来放我们的合照,要到维也纳歌剧院门外拍一张照,然后就放在相架内。”
“哪时再去?”
“在……在不久的将来,很快很快。”
“这樽‘午夜飞行’香水是送给第十二个生日?”我问。
“好!先重温一次。”
一、发夹
二、水晶项链
三、手表
四、手表盒
五、《歌剧院幻影》小说
六、《波希米狂想曲》的唱碟
七、Icarus赤裸陶器
八、寂寞小油画
九、原子笔
十、医生听筒
十一、合照相架
十二、午夜飞行香水
我说:“但台面上只剩得这一小盒东西。”
他说:“十三至十九次的生日礼物都在同一个小盒里。”
那个小藤盒只像隐形眼镜盒般,一打开,见到一个个小得可怜的人形公仔。
Icarus:“这是危地马拉的传说,只要你入睡前将困难和心事向这些小人倾诉,然后将盒子放在枕头下,这些小人便会带走你的一切烦恼。”
这些小人像半支火柴般短小,由铁丝做骨架,麻布做衣服,总共有七个小人,有男有女,有大人和小孩,像是一家,但每个都穿着不同的服饰。
“很别致!假如你有一天飞走了,没有人在听我吐苦水,这件礼物便大派用场。”
“怎会呢?除非我不再生活在地球上。”
“唏!但这很不公平!这七个小人应该算是一件生日礼物才对。”
“但,盒子里的确有七个小人,而不是一个。”
“不过,七位一体嘛。”
“Victoria,你知不知要想出廿一份生日礼物给同一个人比起拿诺贝尔奖更难。”他皱着眉解释。
“也许是啦!好,放过你。那么,第二十和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在哪呢?”
这时,台面已清了。
“你二十岁的生日礼物就是‘我’。”他笑笑说。
“哗!比较牵强,可否退货呢?”
“货物出门,恕不退换。”
“那么,今年的生日礼物呢?”
“今天还不是你的生日,正日要等到明天才可以送给你,恕我要卖个关子。”
“但,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嚷着。
“到明天十二月十八日的下午,你走到你家门外的信箱,打开它,会发现有一个锦囊,里面就会告诉你关于领取礼物的时间和地点。”
“这般复杂!”我说。
“应该说这般刺激。”他说。
“十八日下午时,到自己的信箱打开锦囊就会知道礼物是什么,对吗?”
“对。别忘记这个提示。”
“怎会忘记哩。”
“觉得今年生日怎样?”
“很丰富,除了收不到一个朋友的生日咭。”
“谁?”
“就是医院的那个十四岁朋友,你还记得起吗?”
“哦!患了S.L.E.的那个女孩?”
“就是她了。她答应过我一到美国就写信给我,还答应寄生日咭给我,但一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我很担心。”
“也许,她正忙着执拾新居。”
“希望是如此,你知吗?她的病就等于身上藏了一个计时炸弹,不知何时爆发,我怕……”
“怕她病情突然恶化?”他问。
“每一次她离开,我都担心她不会再回来。”
“真可怕!”
“你指死亡?”
“真可怕!”
“其实死亡那一刻可能对于当事人并不可怕,旁观者所感受到的恐惧可能会更深。”我用一个医生的语气去谈论死亡。
“假如打空气针死会很痛苦吗?”他像病人一般问我。
“为什么这样问?”
“只是想知道哪种死亡是最没有痛苦。”
“唔……我想……可能是先吃些安眠药,然后跑到车房在车子里睡,让一氧化碳走进自己的身体,就可以不知不觉地,绝无痛苦地放弃生命。”
“我也可以幻想到这样做痛苦比较少。”
我可能是因为平日被教授质问得太多,习惯了有问必答,连一些傻问题,只要看来是关于医学的就会毫不考虑地作答。
我突然醒了:“唏!为什么问这些蠢问题?”
他也醒了:“没什么!只是好奇。”
“大吉利是。人家生日问这些问题。”
“别这样八卦!童言无忌。”
“你还是童子吗?不知丑。”
“你说过不笑别人的私隐。”
“说了出来就不再是私隐。”
他追着我打。那时候真是很快乐。可惜时间的沙漏不可以将时间倒流。
零时零分我把餐桌上的两支蜡烛吹熄,许愿。厅里变得暗淡一片,见到唱机上一些随着音量而或亮或暗的一排灯。这次他终于牵着我的手,我们站起身,在“Kenny G”的色士风音乐中拥抱起舞。每一个动作都是轻轻地,他好像害怕伤害到我,又或者,他是害怕会弄伤自己。
他的身体很温暖,像坐在冬天的火炉旁。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我说过天尧的手像一片刚刚烤得适度温暖的面包。我闭上眼睛想抱住这双手,到底是属于Icarus的还是天尧的?
我终于向自己承认同时爱上了两个男孩子,已走进一种很不负责任的三角恋爱。从来没想到会弄到如此地步,因为在放纵时逃避去考虑结果。明知可以中断这段慢舞,但他炽热的体温使我不想摆脱这个拥抱。
Icarus再次令我觉得自己很贪心,想将浪漫和现实都据为己有。
晚星已到达浪漫的高峰,情感和流星的交错,黑夜女神拖着深蓝色的婚纱裙尾在天空掠过,雍容华贵,月亮一定是祂无名指上的钻石。Icarus轻轻扫着我的头发,银色的发夹不知在哪时已掉在地上。我垂着头,靠在他的肩膊与颈之间的弧度,我不敢抬起头,我害怕会重复希腊星夜的那些程序。
“你的头发有一种香味。”他的手穿过黑发。
“是吗?”
Kenny G的录音带已到尽头,音乐停止了。砰一声卡式机上的按钮弹出来,我突然清醒了,仿佛听到电话响的声音。
离开他的臂弯,我说:“Icarus,是电话声,你听到吗?”
“电话声?没有啊!也许是隔邻单位传过来的。”
“不!我明明是听到有电话声。”
明白了!是天尧打来的长途电话,拨正我内心的密码,响了。
开始觉得很不自然,连餐桌上的一杯水也倒泻了。我想Icarus也感到我内心的不安。
“你没什么事吧!”
“头很重。”我知我很扫兴。
“要吃药吗?Asprin还是Tynenol?”
“不用了。”我用手指压着太阳穴。“可以送我回家吗?”
“你可以在沙发上睡一回,也许会感觉好一些。”
“我想回家。我真的想回家。”
“好,我送你回家吧!也许那里会感到自然些。”
“谢谢你。”
“Victoria,是我做错了事吗?”
“不。”我望着他。其实,是我自己做错了事。“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今天早上冷到了。”
我明白是我令到Icarus无所适从。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Icarus努力地在想着一个解释的答案,他不能理解我突然转变的原因。在车子内,我假装已入睡,因为我并不想说话,我怕会越讲越错。虽然我把眼阖上,但我知他的心在忐忐忑忑。一支一支街灯的光扫过我的脸,他把右手轻轻放在我左手上。仍然在假装的我,动也不动,只希望他以为我很疲累,不再追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