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没有。”
“不如我送你一程,好吗?”
反正书本像两本大电话簿般厚,我当然答应。
“我帮你拿书,好吗?”
我把书本交给他。
风吹得很急,我的头发也吹得乱七八糟。只是短短一条小马路,衣服都湿了一大截。
“冷吗?”他问。
“冷。”
“十月中便冷得令人抖震。”
车子转到我家附近,那时我肚子很空,饿得鼓鼓地响,我想他一定听到。更严重的,就是开始因吃不定时而有点胃痛。
“你很饿?”对方不经意地问。
他真的听到由我肚子传出的声音。尴尬极了!
“整天也没有吃过东西,只是一片口香糖。”
“不如你先吃点东西才回家。”只是他的提议。
“也许你可以在街口那间甜圈店停车。”
“甜圈店?太杂了。不如我带你到咖啡室吃点东西,反正我也未吃晚饭。”
“会不会麻烦。”
“不是太远。”似乎,世上没有什么是麻烦的。
“贵的吗?”
“如果你认为贵的我请你。”
“不。如果我认为贵的我请你才对。”
“假如……假如你不放心和陌生人……”
“陌生?Icarus Ng──擅长于钢琴和小提琴──音乐系四年级学生──每年都拿到什么──什么──最高成绩荣誉奖──而且──是品学兼优的一个例子。”
“哗!那个演奏会中我一定是表演得很差劲,否则你怎会这么留意场刊所印出来的简介。”
陌生?在维也纳的那一次我还未告诉他!也许注定他要把钱还给我。现在,就好像是做话剧一样,他是台上被蒙在鼓里的主角,而我就是台下将什么也看得一清二楚的观众。
车子驶到湖畔区的皇后码头附近,并停泊在一间名叫“寂寞”的夜店外。停车场与夜店有好一段距离,那时,天已不再哭雨水。
我要了一杯血色玛莉和一份吞拿鱼三文治,他只是要了一杯Expresso。
“其实这次多得你帮忙,才可以借到那两本‘电话簿’救急,我请客,你不用客气,叫多些东西吃。”
“别客气了,其实我不肚饿。”
但,他不是在车子里说过还未吃晚饭吗?莫非他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
“你晚饭吃了什么?”我试探地问。
“汉堡包。”
原来真是披着人皮的狼。可惜,他没有我一半精明。男人总是太不拘小节,所以,连一个似样些少,有连贯性些少的谎话也作不出。不过,我也明白他是什么葫芦卖什么药。这就是我发现的“君子好逑症”。
他开始进攻:“这间夜店有很多关于寂寞的诗。”
我问:“你时常来的吗?”
“来过两三次。都是一个人来坐,取作曲灵感,但以前来的时候多是很吵,很少像今天的情况,小猫三两只。”
“可能因为刚才那场雨太大。”
中文的诗只得一首,是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我看不懂中文,你看得懂吗?”
“可以。我十四岁时才来加拿大,而且母亲是教中文的老师。”我说。
“可以告诉我这中文诗是关于什么?”
“唔……是关于一个寂寞的女人。”
“女人?”
“对。是女的诗人。”
“那她一定很丑。”
“何以见得呢?”我问。
“如果她是漂亮的就不会寂寞。”
“漂亮并不代表必定找到自己最深爱的人。”
“但,如果她是漂亮的话,她起码也会有一个愿意听她心事的男人。”
“可能她选择孤独,宁愿寂寞也不退而求其次。”
“假使她最喜欢的人,在她寂寞时竟然不顾而去,那就不配被她喜欢。反而,那一个明知自己是副选但又不惜代价地去追求她的人,才值得她欣赏。”
不知是他无意或刻意言论,竟然刺中我的心内弱点。我不得不再三提醒自己,天尧是我的男友,我的男友叫天尧。
“你呢?最喜欢那一段关于寂寞的文字?”我问他。
“在我背后的一段。”他无需思索便答了我的问题。
我读:“C.E.M. Joad 1891-1953……何许人?他说这句话时我尚未出世。”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我继续读:“我将生命花在两个恒久的选择上,选择两种截然不同的节奏。为了害怕寂寞而惹人注目的节奏,和为了沉闷而尝试摆脱别人的节奏。”
“很贴切。”
“看来这段说话也很适合你的心境。”我说。
“那么你认为我是什么心境?”
“一个音乐家充满节拍的心境。走入掌声中惹人注目,和走到这间夜店独自取灵感兼摆脱一些女性追求者。”
“我没有很多追求者,你以为我会有吗?”
“为什么没有?”
“仰慕我的人只是仰慕我的音乐,但他们不会理会我虽为作家,一样有血肉之躯的感受,我就是在逃避这类仰慕者。”他淡淡然地说出来。
“你亦不能对观众要求过高。”
“我想我还是表达不到自己,我的辞令总是差劲。”
“对方表达能力差不要紧,我有很高的理解力,我知你的感觉,你拥有的是画家梵高的感觉,对吗?”
“正确的比喻。”他点点头。“有没有听过‘歌剧院幻影’这套音乐剧?”
“只闻其名,印象不深刻。”
“有没有兴趣听内容?”
“好。”
Icarus,是种能够帮助对象燃烧的人。他应该是一个用蜡造的男孩。他懂得在你最不留意的一刻把友谊的独光点亮。不自觉,我除了喜欢他的音乐之外,也喜欢听他叙述的故事,两者都是娓娓动听的。他温柔的声线,带点稳重,一点幽默,一点童心,听他的故事,像冬天不会再来一样。我自问就没有一点艺术骨头,也说不出引人入胜的故事。他说故事的神情像一个在逗孩子睡觉的父亲,使我还想起小时候,爸爸总会在淅淅沥沥下雨的声音中,叙述美丽的童话故事给我听。那时,像每一个小孩子一样,都会以为童话故事会有相当的可信性,但人长了,才知道“人世”是回怎样的事。所以,我已经很久没听过童话故事了。
“姬蒂本来只是个歌剧院的配角演员,直到幻影每夜在她房间的机关外教导她歌唱技术,她终于一炮而红。她没有见过幻影的真面目,但对幻影却产生了敬仰和些少爱慕之情,但在这个时候,姬蒂失散了多年青梅竹马的男友又回来,所以便产生了一个凄美的故事。”
“幻影是她的恩人,在一般情况下女孩子多数都会以身相许。”
“但这个情形很不同。”
“有什么不同?莫非幻影是一个生得极丑的坏蛋?”
“看过剧情吗?你怎知的。”
“猜。”
“幻影有张天生异形的脸,他母亲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是一张面具。”
“这母亲真残忍。”
“要带他来到这个世界真残忍!正因为他脸上的缺陷使他走上了悲剧的道路。没有人会想亲近他,没有人会待他好,他只有不择手段地保护自己,有时,在你死我活的情况,只有杀了敌人,他并没有选择余地。”
“有些坏人是值得同情的。”
“在其他方面,他是世上罕有的天才。天文地理、建筑音乐都精通,而且还有一种磁性具吸引力的声音。”
“结局是怎样?”
“他成全了那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将自己困在自建的地下室等死亡来临。”
“都是生得丑陋累事。”我的意见。
“如果他生得正常一点,即使是不算俊朗,即使不再有才华,结局也不用如此收场。”
“怪不得我二哥说生得丑陋原就是罪。”
“不用做天才,外表也不用太美,做普通人有其乐趣。”
“这音乐剧你在哪里看的?”
“刚刚这个暑期游览欧洲时在英国看的。”
“是啊!是啊!我现在记得这音乐剧的标志,是一朵玫瑰花在黑腾腾的背景中,还有一个白色的面具。我在伦敦时也见过。”我终于记起了。
“原来你也去过伦敦。”
我想说没有去过也太迟了:“去过,是刚刚那个暑假的事。”
“那么你有没有到维也纳?”
“有。”
“有没有到歌剧院?”
“有。”
“我在维也纳歌剧院门外演奏了两个星期的小提琴。”
“我知。”
“你怎知呢?”
“我是编剧我当然知。”我在卖关子似的。“我还知道你在维也纳有极大的金钱收获。”
“唏!你怎知的?”他紧张起来。
“有人把一大笔马克掷进那黑色的小提琴箱内。”
“那天你在场见到了吗?”
“总之我知。”
“那,你恰巧认识我班上的同学,是他们告知你的。”
“不。”
“快告诉我,否则我不载你回家。”
“我……”停顿。“就是那个大手笔的豪客了。”
“原来是你!”他用不相信的眼光望着我。
“不相信?”
“难以。”
“你最后是演奏拉明洛夫的狂想曲,正确吗?而且,一奏完便和一些游客拍照。”
“不可思议。”他笑得像婴儿第一次看见玩具一样。
“相信吧!世界并不是太大。”
他望出窗,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深深地呼出来。之后,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对我说:“怪不得当我第一次在图书馆里见你时,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似曾相识,甚至像在前生相识过。”
“你真的有这种感觉?”
“对。”
我们都很兴奋,大家对于这些巧遇的安排,不得不惊叹。
“我给你的钱呢?”
“都用光了。干吗?想我完璧归赵?”
“有想过要你还,但其实我又没有权,因为不是你开口借的,是我自愿给你的。”
“也许,今天应该由我付钱,是吗?”
“随你。”我同意及微笑。
何处不相逢?是写程序的家伙又一把戏。我们谈至午夜一时。
从“寂寞”夜店步至停车场,我看见他带着一个不能沉下来的笑容。正想问他为什么把脚弄伤时,他先问我:“为什么在维也纳给我厚厚的赏金?”
“因为你在我最厌闷时提供了最好的娱乐。”
“并不是因为我高超的技术?”
“你期待我如何答你这问题?”
“没怎样期待。”
“技术也不错吧!这样答满意吗?”
看得出他是真的高兴,像在充满花香的公园里的一只粉蝶。他的笑容很甜,当你看到他笑时。你自然会被其笑容逗笑。
“送我回家吧!”我说。
如果凭他的外型和音乐才华,一定可以胜任爱情的猎人,但据我的判断,他追求女孩的手法还是很初哥,到底有什么令他没变成花花公子?真奇怪!他,和我同行时永远是走在我前面;他,没有为我开车门;他,在谈话时不敢正视我;他,紧张得连交通灯已转绿了也不知道;他,绝不吝啬的笑容令他脸庞也变红。
“别忘记来找我还书!”他叮嘱。
“绝不会忘记。”
“这是我家的电话,有问题找我。”
他的动机已颇明显了。
“如果有问题就找你。”
“即使没问题也可以找我。”他笑咪咪地说。
车子驶到我家门前,我下车了。
“多谢你的帮忙。”我说。
“晚安。”
“晚安。”
他在东方消失,我一直看着他离去。
入了屋还未够半分钟,门铃又响了。莫非是Icarus?我往应门,从门上的玻璃见到一个男子的身影。
“是谁?”我问。
“是姐夫。”他回答。
我开门让他进来。在姐夫的面孔上,看得出心事重重。
“大姊呢?”他一开口我嗅到酒精的味道。
“你老婆?”
“大姊啊?她往哪里去?”
“她和二哥往水牛城购物,今天也不会回来。”
“是吗?”他怀疑我。
“还有二哥的女友。”
幸好我的头脑也灵活,说谎并不眨眼。说谎也是善意的,因为,我想大姊多是和她的秘密追求者往外去。如果姐夫死要留在此等大姊,刚巧她的秘密情人送她回来,那时一场伦理大惨剧便会发生,可能连我也会受牵连。
“他们今天不会回来,不如你明天再打电话来看他们回到多伦多没有。”
“但我想在这里等。”
“除了我之外,家中便没有人,爸妈往朋友家开狂欢舞会,我想,不太方便。”
就这样,我打发了这只失恋又可怜的老鼠。大姊整夜也没回来,看来情欲到某个地步都是不能受控的,像大火燎原一样。
至于Icarus,他并没有找我,也没有在校园遇上,不经不觉,便过了一星期,我们并没有发展下去。
(6)波希米狂想曲
波希米狂想曲
妈妈,刚杀了一人……
把枪放在太阳穴,拉一拉触发器他便死……
妈妈,生命才刚刚开始……
但我真的要离去……
身体四肢都剧痛,枪弹带着阴寒传到我的脊骨……
“哥,你不要再唱了,好吗?”我大喊。
我只是个可怜的男孩,来自一个穷困的家庭……
随意来随意去,随意高随意低……
“哥,你唱得很难听!”我向浴室那方叫去。
无论怎样,只要风吹,什么也不要紧……
无论怎样,只要有风吹……
“哥,你的歌声简直是精神虐待。”我投诉。
他施施然地从浴室走出来,只在下体挂住一条毛巾,经过走廊时,左摇右摆像一个超重的男模。
“妹,你认为我性感吗?”他问,手撑着我的房门。
“别吵!我正在埋头做功课,你看不到吗?”
“噢!真抱歉。Victoria小姐。”
妈又从楼下叫上来:“Victoria!Victoria!”
星期日的早上,我家就像灯笼洲街市。
“什么?”
“你的电话,快接上去!”她叫。
我关上房门,拿起听筒,原来是那天叫我去音乐会的女同学。
“功课进展如何?”她问。
“差不多完成了。”我说。
“你有没有去买那两本参考书?”
“买,为什么要买?到图书馆轮候借阅便行。”
“别提那轮候借阅服务,我轮了一个月也没有消息,所以索性到书店买。”
“没可能的,我轮了一星期也没有便轮到了。”我说。
“没可能的,有同学轮了六星期也音讯全无。”
“真的吗?”
“当真。”
“很奇怪……”
她说:“除非是自己在图书馆的职员,否则等一年半载也轮不到。我想你轮得这么快,可能是管理员把最后一个等候者当作是第一位等候者。一定搞错了。”
“也许。”
哥在大厅播镭射唱片,声量大得如打桩,站在地板也感到震动,我只好收线。哥听的是‘皇后乐队’的大碟,他的音乐品味与我完全不同。除了他在浴室唱的那支‘波希米狂想曲’的钢琴部分,没有一只他喜欢的歌是我觉得入耳的,听说那支‘波希米狂想曲’是摇滚的经典之一。
我只是个可怜的男孩,没人去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