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ctoria,好吗?我又回来了。”她总是带着笑容的。
“什么?为什么又回来医院?”我的第一个反应。
“前两个星期,发现病情恶化了很多,没办法,只有回来这个充满漂白水气味的地方。”
虽然我很高兴见到她,但我绝不希望在医院这个地方见她,一时之间,我不知说什么。
“功课怎么样?你很像不太如意的。”她的评语。
“似乎你看人也看得很通透。”我不想在她面前提我的男朋友,因为我不想讨论一些她不能拥有的经验。只好将话题转到功课上。“功课压力令我窒息,刚刚在今早才弄错事。”
“是什么事?说来听听,我会明白那些医学名词吗?”
“哦!当然可以说给你听,其实也不是关于什么病。今天早上老师带着我和另一个同学到一个女病人的病房,病人是个意大利中年女人,肥得不得了,老师首先要我去感觉一下她的子宫,然后问我那病人的子宫是倾左还是倾右。我把手指插入她那里,那女人真是肥得不可再肥,我根本就感觉不到她的子宫,真是困窘极了。于是,我只好尽力保持面部的镇定,然后假装肯定地说,‘是一个倾左的。’”
“这样你就猜错了?”她问。
“接着,轮到我的同学,她见老师的神态,知我的答案多数是错了,所以,她便说:‘不,Victoria判断错误,应该是一个右倾的子宫。’”
“你的同学真是落井下石!”
“她一向也妒忌我的成绩。”我强调。
“所以她便这样做。”她附和。
“不过,她的答案也是错的!”
“为什么?不是左便是右,怎会我们两个都出错?”
“哈!那是因为,病人一早已经割掉了子宫,在她身上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真是啼笑皆非。”
“在我实习期间,都不知有多少啼笑皆非的错误,实在有太多东西等着我去做错,危机四伏。”
“还有什么有趣的可以告诉我?”
“要下次再续,真对不起,我趁图书馆未关门之前要去续借两本书,我答应你,下次见到你,一定和你说个痛快的。”我真的害怕伤害了一个弱小心灵。
不过,她虽然是患了绝症,但她一样是明白事理,很知情识趣:“好吧!下次再谈。外面下着雨,你要小心驾驶啊!”
“会,我会叫巴士司机小心。”
她转身离开了,但走得未够三步,把身转回来向着我说:“是经验、是时间。时间可以令你有更多经验,凡事都不可以心急的。你一定会是个杏林英杰。”
“多谢你!”
“一定会的。”她说。
“但愿是如此。”然后。我看着她转身离去。
我永远都不能忘记她的眼神,一双渴睡的眼睛。其实,她的确很坚强。你可以想象自己体内有一个计时炸弹的感觉吗?不知何时被引爆,不知还可以生存多久。差不多可以说,明知会失败的仗仍然拼命作战。那个计时炸弹实在太难预料了,每一次的会面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喂!你……”我把她再次唤回来,但心中全无目的。
而她,亦更乐意被我叫回来,可能,在这时她真的需要我,一个可以分担的朋友。“是什么?”她微笑着。
“唔……你喜欢看书吗?”我问。
“颇。”
“爱看什么类的书?”
“嗯……最爱是神话故事,例如是希腊的神话,即使东方神话也不拘。”
我说:“也许,若有机会的话,我会替你借一两本这类型的书给你在医院内消磨时间。”
“好哇!多谢你。”看得出她是真的感激。
“别说客气话。”
“Victoria,想你都是快点起行吧。怕不怕赶不及图书馆关门时间。”
“对啊!给你提醒了,该是离去的时候。”
相信一定是我的悲观主义作祟,我常常都牢记住“没有东西会是永恒的”,我对“失去”这一回事的警觉性很高,就仿佛当我每得到一样对象或一分感情时,我便同时已作好了失去这物或这情的心理准备。天尧说这是我对生命没有安全感的表现,但我反驳他,说这只是自我保护的技巧,就和生态圈内的其他动植物明哲自保一样。每种生物都怕被伤害,无论是皮肉上还是精神上。
每一次这个患了红斑狼疮的朋友离开我的视线范围,我都不能担保她一定可以冲破死神的防线再回到我身边。希望和她还有“下一次”的约会。
“希腊神话故事……希腊神话故事……希腊神话故事……”。我在图书馆内一行行的铁书架中寻寻觅觅,尚有十分钟图书馆便要关门,所以就变得冷冷清清。
书架一行一行的,就像千万条互相平衡的线,而我只是一粒移动着的点。假如你在一个鸟瞰角度来看我,你一定会告诉我:“Victoria你已走进迷宫内。”
“希腊神话故事!终于给我找到了!”没有人理会我这个自言自语的人。
“亚奈科雷昂、亚拿萨哥拉、阿培里兹、阿波罗──终于看到一个认识的名字了!”
图书馆尚有三分钟便要关门,工作人员已将部分的灯关上,暗示给仍在逗留的人知,该是离去的时候。道理和香港电影散场一场,只是手法刚刚相反而已。不知你有没有在香港戏院看影画戏的经验,每到大结局快完的时候,那些引座员总是快快手手地把所有大门口打开。戏还未完,街上的光线已透进本应是漆黑的戏院内。总之,假如想客人离开,在光的地方便要把灯关上,而在暗的地方就是要着灯。
急步走到续借书本的柜台,差点连皮包也遗留在书架上。原来像我没有时间观念的人也不少,我就是那种不到四时五十九分也不踏进别人办公室的麻烦顾客,每一件事也留到最后一刻才做。柜台前若有十个人排成长队,而我就是第十个。
终于轮到我:“这两本书是续借的。”
图书馆职员把那两本厚得像电话簿的医学书拿到电脑旁边,坐在一张有辘的办公椅上,的的得得地弄着键盘。我仍着意地看着手上的希腊神话故事,津津乐道,没理会他到底在电脑中找寻些什么和输入些什么,就只知他没有站起来。
“对不起!这两本医学书你在两个星期前已续借了一次,规矩是不能在三十日内连续续借两次。”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什么?没可能的!”
当时,我真的呆了,但不是完全为了续借的问题。
那职员再说:“而且,电脑显示有其他学生正轮候借阅这两本书。”
我呆得不知应望向那个方向,这个职员,那个在歌剧院门外的小提琴手,那个在校园音乐厅演奏的钢琴师,都是同一个人。
“真凑巧。”我低声自语。
“如果这两本是指定的参考书,有别人轮候借阅也不是太凑巧的事。”他尝试解释,使我明白,但其实他才不明白我在想什么。
“你说不能在三十日内连续续借两次,这是条新规矩吗?为什么我上次可以在九十日内不停续借同一本书?”争取是成功的父亲。
“是那时的事?”
“暑假前的事。”我回答。
“我想,这规矩是在新学年开始执行的。”
“你肯定吗?”
“虽然我只是做了一星期的替工,但我颇肯定的确是增加了这条规矩,不过,我可以替你向我的主管再问清楚究竟……”未说完,他已经拨着电话:“……好吗?我是Icarus,罗先生在吗?……,是关于续借问题,也许你可以回答我……三十日内可以连续续借两次吗?……好,知道了……明白了。”
他看一看我,欲语还休地,欲言又止地。
我说:“我也明白了,是新的规矩。”
“对啊!”
“你可以把书收回。”
“你不再需要它们吗?”
“很需要啊!但我可以做些什么呢?”
“真对不起。”
“亦不是你的错。”
“你手上那本‘希腊的神话’也是续借的吗?”
“不。是刚刚从书架取下来的,可以替我办借书手续吗?”
“当然可以。”
他又的的得得地弄着键盘,和他的钢琴指法比较,他打字的速度就逊色得多。我看到那张有辘的办公椅已全生锈。
“办妥了。期限是两星期。”他说。
“谢谢。”
“是啊!你想加入那两本书的轮候名单吗?”
“好提议,但又有什么手续?”
“很简单,只是把名字输入电脑中便行。”
“谢谢你。”我给他一个感激的微笑,然后便离开。
我想,已经耽误了他不少时间,真的有点不好意思。我开始对他改观。
站在图书馆外的巴士站,看着一架巴士的影像变得越来越小,离开我越来越远。哈!刚刚走了一班,真不知何日君再来。
不能遏止的思想又出来捣乱。我想,如果我刚才是有胆量的,应该赞美一下他的钢琴技术。我又想如果是再有胆量一些,应该叫他把我放在小提琴箱的钱还给我。不过,我想物归原主之前,也许可以赞多一赞他用小提琴奏的那首狂想曲。但,确实有胆量的话,一定要指责这个不向观众鞠躬的,夜郎自大的音乐家。和他面对面交手,他比想象中有礼貌。到底这个叫Icarus的家伙,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全不自觉地,脑海又浮现了他侧着头,牵动着小提琴弦的情境。Icarus这个名字到底有什么意思?我猜他一定不会记得在维也纳歌剧院门外的事,甚至乎,他不会知道我们是见过面的,奇怪在,每一次当我最需要天尧的时候,天尧都不在,但他就反而在我眼前出现……
噢!我不敢再想下去。
(4)欲望号街车
欲望号街车
我的大姊和姐夫吵架,索性搬回外家。我想一定是吵得很凶,那天大姊在外按门铃,我往应门,她的眼肿得像乒乓球,我差点连她的样子也认不出来,以为她是什么AVON化妆品的上门推销员。
爸妈当然很担心,但他俩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十分开通,十分民主,大姊说了一句“不想提”,他两老便不再问下去,最好奇的,相信反而是我。
放学回家,见到姊,姊在大厅看着“欲望号街车”,这套英语残片不知被电视播了多少次,但每次我都只是看得到部分,所以始终不知道剧情到底是想说些什么。
“又重播?”我望着电视,打开一个共同话题。
“悲剧重演嘛。”她没精打彩地答。
“看过这么多次,还有什么可看?”
“温故知新嘛。”呆呆地,定神望着电视。
虽然她是大姊,但性格却很小妹妹,三十尚未出头,走出街还有人以为她在念中学,大姊很早便嫁了,还未足十八岁便做了别人太太,那时候还要父母签纸。她结婚时只得高中毕业,当然找不到什么理想职业,起初是当接待员,后来到服装店做推销员;到姊夫事业开始有成时,她便索性不做事,只是在家里做家务。由煮菜到洗地,由丈夫的饮食到衣着都是她的工作范围。她从来都很传统,而且是爱情至上的,就是现代难寻的“出嫁从夫”类型。本来姐夫生意步步高升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但他亦因此越来越忙。大姊是很不独立的人,自十三岁认识了姐夫后更一心一意地贴黏在他身上,如今姐夫分身无术,姊姊便觉得很寂寞,于是到大学攻读会计课程。本来姐夫一直也很赞同这个新玩意,但到姊姊毕业后,找到第一份全职会计员工作,姐夫便反对起来,姊姊闲在家时本是相安无事,谁知一找到理想就成了工作狂,大姊找到寄托,便是姐夫失去太太照顾的时候,对于当天为了打发太太,免得她过分贴身时作的提议,姐夫后悔也来不及。其实,姐夫的性格比较自私,没有像姊姊般全心全意投入地去爱,但也是男女的分别,对于爱情,女性投入的能力总是较强,我想当年姐夫怂恿大姊上大学,是为免大姊日夜缠身,都是为自己着想。
其实,两三年前他们已经吵过闹过,后来,经过一轮冷战之后,大姊决定聘一个菲佣回来做家头细务,自己仍坚持上班。姐夫被大姊一向纵惯,在饮食方面很挑剔,当然是不会喜欢菲佣的手势,但为了免得和大姊再吵,只好忍下来。
“微波炉快餐广告,骗人的!”她望住电视吞下最后一粒爆谷。
“姊……”我不知怎开口,只是望着她。
“干什么这样望我?”
“嗯。你肥了很多,因为你时常暴饮暴吃。”
“唏!吃零食可以有麻醉作用。”她说。
“医学院没有教我这回事。”
“只是还未教到这一节,迟些你一定会学到。”
“是吗?”
接着,大家也没什么新话题,鸦雀无声地坐在大厅。
“没功课做?没书要读吗?”
“有。有很多。”我答。
“那么,还不上房做功课?”
“……想陪陪你。”
“不用了,快做正经事,陪我也只是一起看电视。”
既然姊姊暗示了“请勿骚扰”的吊牌,我亦不想强别人所难。我站起来,想告退,但厅里的电话刚刚又响了。
我就在电话旁,顺手拿起了听筒,我想,多是姐夫打来的忏悔电话。
“喂。”
“哈啰。”
噢!的确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过并不是预料中的那把声线,我敢说我从来没听过这个男人的声音。
“请问是姓叶的吗?”他不肯定的声线问。
“对。是姓叶的。”虽然他不肯定,但事实上他打对了电话号码。“你想找谁啊?”
“我想找……”
姊姊一手夺去听筒:“让我听。”
是一个命令,我只好服从。
“是我。我知一定是你打来。”姊姊和对方说。
她的语气很温柔,我只是在很久之前听过她这样和别人说话,应该是在刚刚认识姐夫那时候,她已经很久没对姐夫温柔了。
为什么?我总是无意撞破别人的秘密,我怕一天会惹来杀身之祸,所以我急步跑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