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的接机室只有一个中国男人,相信他一定是等得很不耐烦的吴先生。我想,他的样子比他真实年龄年轻得多,也许,如果Icarus可以活到五十岁的话,他就会是这个模样。
他走到我面前,用食指和拇指托着下巴,说:“你一定是Victoria。”
“吴先生,你好?”
他说因为我的班机延误了,所以葬礼亦延迟举行。起初,我以为是说葬礼会在明天举行,但原来是指今天的黄昏。
“本来是打算在今天下午举行的,但已压后至黄昏,因为约了一个神父,所以不能改明天,我们要立刻到坟场。”
“但,吴先生,我手上连一个花环也没有。”
“Victoria,别担心,只是一个简单的葬礼,只有你,我和神父。”
他替我拿了行李。在车上,我问他:“他是葬在哪里?”
“他要求将自己埋葬在歌剧院附近的一个小坟场,让他可以时常听到歌剧院传来的音乐。”
车厢的气氛死寂了。
“你有没有忘记带相片来呢?”
“在皮包内。”
“Icarus临死前的一个月,我们重新建立了父子关系,在这一个月,他时常都提起你。”
“是吗?”我在未肯定对方知道多少之前,不敢说太多。
“他说这六年来也约会过很多女孩,但最喜欢的都是你。”
“其实,我们拥有的日子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我说。
“爱情是不能被时间量度的。一千年的是爱情,三个月的也是爱情。”
“他没有结婚吗?”
“和一个歌剧院的演员结了婚,不够一个月便离婚收场。”
“怎会呢?Icarus对女孩子很温柔的。”
“是因为他梦呓里叫着你的名字。哪个妻子会不愤怒?”
“有时,他把自己收藏得太多。”
“看来,你并不知他对你是何等痴情。”
“有人的痴情是真实的,但有些人的痴情只是对失物的一种幻想。”
“我想,他是前者。”
“世伯,你怎知呢?”
“因为我妻子死去时我也像Icarus一样痴情。”
“似乎,Icarus已经原谅了你,是吗?”
“我想,他的自杀是有计划的。”
“计划?”
“对!Victoria,他是一早已决定了。他在多伦多大学突然停学,转到维也纳国家音乐院攻读,很可能是为了你。本来,我想把生意结束,退休来维也纳陪他,但他一直刻意地拖延我退休的计划,那是因为他不想我在失去事业寄托时,同时失去唯一的儿子。”
“你认为是这样吗?”
“应该没有错的。这几年来只在他那简单的婚礼上见过他,本来我想我们父子关系在今天也无法补救,谁知他在一个月前邀请我来维也纳和他住三、四个星期。在这三、四个星期里,我们尽力建立别的父子要用一生建立的感情。”
我留心听着。
他说:“每天都在分享回忆,我知道他已经原谅了我。”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死呢?”
“因为婚姻和事业并不能令他重生,惭愧地说一句,我并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只是想在临死前将可以解开的结都尽力解开,至于没法子解开的结,就要带入棺木里。”
他望一望我,像问我明白他的暗示没有?
车子驶到坟场,是一个宁静的山丘。
我带着自己的相片跟在Icarus爸爸的背后。黄昏的太阳疲倦地坐在斜坡上歇息,鸟儿都不知躲到哪里去,只有呼呼的风唱着哀歌,也许是依照着Icarus编作的歌谱所指示,不断地提升着音调。
虽然我不明白神父在说着什么,但我知道任他怎样说,Icarus都不会复活。生命就是这样,假如你在句子后加上了句号,无论是人为或是天意,文章就会被结束。人生就是尽力地在白纸上写一篇精彩的,可以见人的文章,尽力减少错字,因为没有人可以使用涂改液。
Icarus的父亲示意叫我把相片放进棺木里,我看着他像蜡像般僵硬的身体,感觉上,和其他我看过的死尸很不同,因为他是仍然活在我心里。我把照片放进他的手中,他的手很冷。眼泪滴在他的脸上,要和他说最后的一个“再见”了。
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人体百分之七十是水分,相信全都是泪水。
Icarus的父亲轻轻地把我拉后,这个深黑色的棺盖似是隔世的门,把生人和死人分隔开。
他父亲沉沉地说:“我的儿子,安息吧!飞去找你的母亲吧!”
从此,Icarus被压在重重的石碑下,碑上的墓志铭写着:“无论怎样,只要风吹,什么也不要紧……无论怎样,只要有风吹……”
一切都来得很仓促,一串串蒙太奇的往事片段在脑海闪过,维也纳的初次偶遇,演奏厅内的一首狂想曲。图书馆里相识的雨夜,“寂寞”夜店里他告诉的故事,在圣安德鲁内唱过的圣诗,懒洋洋在他家中午睡甚至是我廿一岁生辰的最后一份礼物,充塞在思念的空间。
他说过他一生之中就只有两种寂寞的旋律节奏,为怕寂寞而走进掌声,为怕被人闷死而走回寂寞。
我们走回车上,他爸爸将我送到酒店去。
“很多谢你来探望我的儿子,见他一面,我想他在天国也会感到很高兴。”他说。
“别说客气话,Icarus是我生命中最……”我不知怎样继续说下去。
“白白要你停止生活的常规,山长水远飞过来痛哭一场,然后又要你伤心地离开……”
“其实也不是你的主意,是Icarus的遗愿,我又怎会怪你呢?而且,是我自愿过来,你又何必内疚,其实你比我更伤心,他是你的亲子,现在竟然要你安慰我。”
“Victoria,最后,”他从西装内拿出一个信封,“这是Icarus给你的信。”他避免用‘遗书’这两个字。
我相信不会再有机会见到Icarus的父亲,人生中的确有数不尽的“别离”。
以前,很喜欢听Icarus说故事,他有软化别人的声线,如今打开他给我的遗书,最后,他要向我细诉自己的故事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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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的Victoria:
已经走到寂寞的尽头,我还可以怎样反抗?你知吗?我一生中最快乐和最落寞的时刻都是你给我的。爱你像是走进一个诡局。
你还记得那个懒洋洋的下午吗?在我的琴音催眠下,你像婴儿般睡在沙发上。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在你酣睡时我轻轻地偷吻过你那两片暖暖的唇,这短短的两秒就是我生命中最高兴的一刻。对不起,我在你入睡时偷吻你!
最伤心失望的一刻,也许你可以估得到,你廿一岁生日那天,我一直在机场里等你,你没有出现,始终是失约,送那只手表也补救不到你迟到的坏习惯。我在机场拨电话给你,反而听到我最讨厌的一把声音。其实我在这个时候的生命已经是完结了。我太过自信,犯了错误,其实,命运并没有把你许配给我,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六年前,因为得到你给我的一大笔马克,所以我才决定到德国。坐一班夜车,到法兰克福时,在孤独的车厢里有一个不知名的人缩在睡袋里,虽然这个人不发一声,但却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起初,我以为你对我也会是属于这一种感受,但事实是你对我很有保留。
我曾经想尝试去改变历史,站在维也纳的歌剧院门外站着等你。足足两星期,日夜的奏着小提琴,想着你。如果再给我多一次机会遇上你,一定不会让你溜走,我要翻转时间的手。
虽然这几年在维也纳我得到音乐上的成就,但我想这只是我生命最后的回光反照。我得到事业上的满足感,仍填补不到失去你而留下的空虚。我的妻子喜欢唱我作的歌,尤其是《维也纳的狂想曲》,可怜的妻子不知道这些曲都是丈夫想着别的女人而作的。而世上其他人,就只是为着我音乐成就所创的高峰而接近我,毫不理会到底我寂寞的深渊有多深,包括我妻子在内;地球上除了你没有人愿意留心听我的心事,我只好摆脱他们,烦死人了!
虽然我们只快乐了三个月,但我已经找不到一份爱比你给我的更纯洁,更深刻。小时候在玩具店橱窗看到一件玩具,很心爱,每天放学也经过看看,千辛万苦求得妈妈同意买给我,但可惜,店主已经收了别人的订金。真遗憾,我总是差了一着,迟了一步。
失去妈妈,又失去了你,再得到什么也没有用。天生我很痴,才能谱得令人如痴如醉的曲,也正因为我太痴,才令我的生命如泣如诉。生命没留给我什么去留恋,而且命运已把我赶入寂寞的穷巷,迫得我很苦,我只好了结自己。有时,我希望没有在这个无常的世界被诞生。
Victoria,我做错了什么?你会对我如此残忍。但如果重新编排,我仍然是会走进你那快乐而痛苦的恋爱诡局。
永别!
我在生前忘了说“我爱你!”
Icarus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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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个维也纳旅程我提早六年起行,Icarus、天尧和我自己的命运都会完全扭转。
回到多伦多,哭了三、四次,也会到圣安德鲁教堂里静坐整天。“寂寞”夜店已转手,现在不再叫“寂寞”,店内亦已人面全非。
打电话到律师楼,他们说天尧仍未动笔签纸。医院一大堆文件等着我清理。接线生找我找得很紧急,她说是一个长途电话。
“是香港打来的吗?如果是我丈夫,你说我很忙好了。”我教她这样说。
“电话是从美国打来的,她说是你一个旧朋友。”
原来,希望仍在人间,是患了红斑狼疮的那个女孩,不过,相信她再不是小女孩了。我难以置信的高兴。
她说:“当年在机场给人把手提袋偷了,失了你的电话和地址,结果找了六年才找到你,你知不知原来多伦多有多少医生叫Victoria?而且,你又跟了丈夫姓氏。”
我说:“只要你愿意破釜沉舟,一定找得到。”
“你怪我失约吗?”
“不再怪你了,生命待你怎样?”计时炸弹没爆,其实已经谢天谢地了。
“挺不错,嫁人了,中等家庭,最近刚生了一个女儿。”
“是第一个?”
“第二个了。”
“他对你怎样。”
“很好,很好,我总算有一点运气。”
“我也为你高兴。”疾病并没有令她悲哀,甚至,她比我还活得快乐。
“那么,你又怎样?”
“我?刚刚办了申请离婚的手续。”说得很从容,自然。
“你在说真的?还是一个玩笑?”
“你失踪这六年,发生了很多事,你错过了很多精彩片段。”
“如果你喜欢说给我听,我会很乐意付那昂贵的长途电话费。”
“但,不知怎么说起?”
“想想吧!”
“唔……三角恋──等待离婚──葬礼。”
“是谁的葬礼?”
“你不认识他,他叫Icarus。”
“Icarus?是被太阳溶掉了他那蜡造翅膀的悲剧人物吗?”
我差点忘记了她是希腊神话故事迷,我说:“对!就是被太阳溶化了那蜡造翅膀的他。”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太阳距离地球很远,相信没有一天的夜会比今天更长。
─全书完─
编者的话
编者的话 周淑屏
请容许我在这本书的几页空白地方说一些话。
这一年来,颇出了一些受争议的书,有人说:“早就应该出这些书。”但也有在大清早接到劈头便一句:“你出了些什么垃圾!”的电话。
我惊觉一个人做每一件事,都可能会引起叫好叫坏两种极端的反应,尤其是在大众传播界,大至出一本单行本,小至出一个小广告,一个不留神,就会对人对己带来意想不到的影响。过去一年,就是在惊觉自己竟置身于这个是非漩涡中度过。
曾经想过本着“自反而肃,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任人笑骂,但想到传媒是“公器”,每一本在公众地方售卖的书,也应向大众负责,而且,每一个骂这些书的人,不正是这些书的读者?他们当然有权骂。
于是,我立下了这个宏愿:我要出一些只有人赞,没有人骂的书!当然,这是一个奢望,最好的事情,也总会有人说:“好是好,不过……”。然而,与其消极地不闻不问,我宁愿积极的做一个理想主义者,或者,由这本书开始,这位骂少了一句,那位赞多了一句,由少一句,多一句开始吧!
◇ ◇ ◇ ◇ ◇ ◇ ◇ ◇
至于这本书,我可以大胆假设读者对它的评语不会坏,因为当我从一位资深的校对先生手中取回这本书的校对稿时,他对我说:
“你给我校的书当中,最好看的是这本。”
然后,他以当头棒喝式的口吻对我说:
“以后只给这种质素的书我校对好了!”
把拿回来的稿再给我那十七岁的小助理看,她躲在座位里一整天不出来,一出来的时候,眼红红地粒声不出。
我想,一本由十七岁女孩子至四十多岁(?)的先生看了也如斯感动的书,如果仍有人骂,我这次也只好笑骂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