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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里没有公主  第9页    作者:席绢

  他将手提公事包拿到她面前晃了两下。

  “是的,刚下班。”寒暄,通常从废话开始。

  “我以尢朝九晚五指的是九点上班、五点下班。”她必须说些话来转移疼痛的注意力。可不是……可不是真正好奇他什么呢!她告诉自己。

  言晏同意:

  “是啊,一般公司都是这么订定上下班时间的。”他伸出一手环护住她后腰,没敢太贴近,怕被指成轻薄,但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还是窜入他嗅觉里,也许是,太近了。让他心中没来由地惴惴枰然。

  “加班吗?”她无法不注意到自己几乎是贴在他怀中行走的。而那,令她不自在。

  “嗯,独立写企画案,得花更多的时间。”

  “不再与人同组了?”她问。

  言晏喷笑了口气:

  “嘿!那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之前那位同事已然高升到业务部,正要鸿图大展,仅剩我一名菜鸟留下,自然得凡事自立自强喽。”

  她看他。

  看啥?他以眼神问,视线上的高低落差让他看起来有些睥睨的神气。

  “嫉妒那个人高升吗?”那原本该是两人共有的荣誉不是吗?任何人遇到这种事都会心理不平衡的。

  “小时候胖不是胖。”他哼哼两声。

  似乎挺怨的,她虽然正被胃痛煎熬,但还是勾出一抹笑意。

  言晏搂紧她,一边慷慨激昂地辩道:

  “我说真的,现在他早我一步得到关注,可不表示日后亦然,他迟早会败在沉不住气的毛躁性格上。好啦,这次蒙受被剽窃心血之冤得以昭雪,然而他却又独占了企画的功劳,这一定会养成他凡事伸冤、好大喜功的性情,以为职场上出头,就该是这么回事!哼,还不知道他要怎么死呢!”

  她睐他,又问头笑。

  “怎么?我的分析不对吗?”他忿忿不平,觉得自己被嘲笑了。

  “对对对,很好,很好。”她笑。

  “把我当三岁小孩哄?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发我!快说,你笑什么?”不走了,他另一手也环住她后腰,形成包围的态势,她非得给他一个满意的解释不可。

  夜茴一边忍不住笑,又顾着胃痛,微弓着身子,将头顶在他肩膀,觉得这样较为舒服,并没注意到自己落在言晏的怀抱中。除了晓晨之外,这辈子她不曾与人这么亲密的抵触过。

  不知不觉中,言晏创造了她生命中一项又一项的例外。

  “喂喂,这位失控的美女,低头忏悔也没用,快说,你是不是在嘲笑我?”言晏追问,不肯放过她的样子。但口气已由认真转为玩笑式的嘟嚷。

  笑意就是忍不住,她断断续续地道:

  “嗯……不……不是……”

  “不是嘲笑我?”他问。

  “是……是……”

  “好大的胆子,真的嘲笑我?”他佯怒:“我耶,一个被上司占功、被同事独揽努力成果的可怜男人!你有没有一点良心?”他悲忿地泣诉。

  哈哈哈哈……不行,胃好痛,但笑意又忍不住。

  “汪!”一只流浪狗行经他们身边,不满被挡路,汪叫抗议。

  言晏搂近她好让路,指控道:

  “呀,原来是良心被狗啃了。这下人证、狗证俱在,看你怎么抵赖。”

  哈哈哈哈……好可恶,明知她胃痛还逗她。

  这人,这人真坏。

  “好啦,好啦。”他拍拍她背,替她顺气。口气有不自觉的宠溺:“别再笑了,美女。我怕你还没笑到倾城倾国,就先把胃给笑穿孔啦,咱们进去吧!”他们早已抵达诊所门口了。

  夜茴渐渐收住笑,轻缓看向诊所的招牌,然后又看向他,怔怔地,无言。

  言晏抬手,食指抹走她脸上一滴泪珠,低沉地问:

  “为什么哭了?”

  原来目光迷蒙,不是因为路灯太暗,而是流泪了。直到他说,她才发现。

  鼻头好酸、眼眶好热,紧紧咬住下唇,就怕发出一声哽咽,但怎么也止不住,那忽地滂沱而下的泪雨——

  像是干旱数月的台北县市,突然连下一星期的豪大雨;像是她枯冷的心,一下子淹进了灭顶的大水……

  像是……像是……

  终于觉得自己是个人,知道痛、也知道笑……

  煎熬在苦与乐之中,望见那双关怀的眸子,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娇宠、被安全地守护。

  “对不起!我不该闹你的,我们快进去。很痛吗?我真该死!”言晏被她的泪吓坏了,火速抄抱起她,冲进诊所,觉得自己真的是浑帐透顶。

  而她,脸蛋窝在他肩颈里,哭得不能自已,无法开口对他说,其实她的胃,已经没那么痛了……

  言晏啊……他叫言晏……

  言晏,言晏,言晏……

  伸手紧紧搂住他,知道了这个人叫——

  言晏。

  ※   ※   ※

  “因为饿肚子,所以胃痛?”言晏不可思议地问:“难道你已经山穷水尽到这种地步了吗?”

  看完医生,服用完胃药,他们走出诊所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以后。医生指示最好让胃袋有点东西,所以他领着她往华西街的方向走。龙山寺那边的夜市正热闹呢。

  夜茴好奇地问他:

  “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一直知道他对她的处境有着误解,但她开始想知道他误解到什么地步。

  “我说过,我们都是一样的,还需要多说吗?”他牵着她手往人行道走去,也就——一直握着了。

  她看到他的动作,并没有挣脱,觉得他手心厚实又粗糙。带着一点没来由的甜意,由他去。

  “说说看你与我又有哪些‘样’的吧。”

  “你这是在对我感到好奇吗?”好稀奇,她这么一个拒人于冰山之外的人。他微笑,心情好到有点晕陶陶,也有可能那陶陶然是来自于她身上的淡香味。

  “是又怎样?”她下巴一扬,挑衅地问。

  “不敢怎样。”他举起提着公事包的那一只手识时务地告饶。“你大小姐想知道什么,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滔滔不绝如土石流……”

  夜茴很忍耐道:

  “不必。说重点就好,谢谢。”

  言晏笑了笑,不再逗她了。以平淡的口气简述他的家庭:

  “我家曾经颇有田产,可以是彰化福兴乡一带的田侨仔,后来败在全民狂赌运动,也就是俗称‘大家乐’的赌博上。田没了、地没了,发财梦碎后,留下的是一间土瓦厝,以及大笔债务。我们三兄妹从每天搭轿车上学的好命学生,变成得四处申请清寒补助的小可怜虫,靠着助学贷款与打工所得,我们总算把日子过下来了。你会不会想问这一路走来,我的双亲在做什么?”他突然问。

  她直接摇头:

  “不会。”

  “为什么?”他颇讶异。正常人都会好奇才是。

  “父母有养育子女的责任,但那并不代表他们有能力做到,或者有那样的认知。”失职的父母太多,她为何该以为父母保护子女是天经地义的事?他这么问才奇怪。

  言晏因她眼中的漠然而止住这个问题。明白到,也许她有着一对比他父母更差劲的双亲。

  “总之,他们沉浸在家财转头空的恶梦里不愿醒来。好几年之后,才开始放下身段去当佃农;有了微薄的收入,总是拿去签六合彩,成天幻想翻本,赚回一切。幸好他们没敢学其他堂亲去向地下钱庄借钱,不至于增加我们三兄妹的负担。现在,我得先还完所有的助学贷款,然后挣钱买间公寓。这是我未来十年的目标。”

  “这就是你住在破旧公寓里的原因?”她了解了。

  他撇了下嘴角:

  “小姐,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不好?”

  摇头,轻喃:

  “不同的。”

  他们走到一家卖广东粥的摊子前,他道:

  “吃这个吧,你的胃才受得住。”

  她抬头看看遮雨棚,再看看狼藉的桌面,脚下没动,觉得自己才刚安抚好胃,可不想换成肠道造反。

  言晏认为她该要学会屈就了。不由分说拉她挤入一小块方桌内,向老板点了两碗粥,同时拿过干净的抹布擦桌子掸椅子,然后伸手邀请:

  “请上坐,公主陛下。”

  “我——”她皱眉,但没能说完话,就给压坐下来。

  “我知道这个时代没有公主,尤其在台湾。你不必一再声明,只要我觉得你像,爱怎么叫,是我的事。”

  粥品端上桌,他忙着撒胡椒加酱料,并铺满了一大把香菜。

  “要吗?”他挖了好大一匙冈山辣椒酱问。

  “不要。”疯啦!她胃痛才刚好耶,谁会这么自虐啊?

  他可是爱得很,搅和得他那一大碗全变成红色,光看就觉得可怕。

  “好吃。”他心满意足地转眼间吃掉半碗。

  她的第一口还在嘴边吹着。

  “你没有味觉吗?”哪有人这么吃的?

  “有呀。”

  “真看不出来。”她拒绝相信。

  唏哩呼噜地吃完一碗,他扬声对隔壁摊的蚵仔煎老板叫道:“老板,一盘蚵仔煎。”

  “晚餐没吃?”她问。

  “没吃的是你。我现在享用的是消夜。”

  “这样对身体不好。”不管是他吃东西的速度,还是狂撒调味料的行为,都是不好。

  “东西好吃就行了。”有钱人家大概都自有一套养生哲学,但那可不关他这个平凡人的事。要保养,等他老了再说。

  夜茴摇头:

  “我不认为这样会好吃。你看起来只是在吃调味料而已,食物本身的味道都被盖住了。一般来说,调味料只是用来提升食物本身的味道,而不是像你这样,好像主食是辣酱,配料是这堆面糊。”

  “这叫蚵仔煎。”他以闽南语正名。“你好像对食物很有研究?”

  “还好。”毕竟她在日本读的是所谓的新娘学校。

  “你的口味非常清淡。”他又观察到她吃粥几乎不加调味料。

  “这样才吃得出食材本身的美味。”她含了一口清粥,觉得这家店的米粥熬得不够化,配料也不够新鲜。但看了看招牌上“一碗五十元”的价格,实在没得挑剔了。

  “混成一气也是美味的一种。就像人生,每过一日,就离清纯无垢愈远,永远回不到刚出生的那一刻。我们身上染了太多尘世的味道,就像这盘蚵仔煎。”

  她挑剔地看着。

  “看不到蚵仔的蚵仔煎,吃的是什么?”

  这么廉价的东西,也实在是没得挑了。他挖起一大匙道:“吃人生里的酸甜苦辣喽!”呼噜,一口吃下。

  “不必在意没有蚵仔?”

  “就像不必在意我们不若初生时的纯洁。”他又挖起一大匙:“重要的是,现在,美味,而我们正在享受着。”

  ※   ※   ※

  难得穿上这件无袖睡衣。今夜太热,她仍没习惯台北的炎热,以及没有冷气的公寓。吹着电风扇也不济事,只好换上清凉的睡衣。

  不是她保守,多年来只穿长袖服饰的原由是不想让左手臂的伤痕示人。

  当年晓晨唠叼着她去做磨平美容手术,几乎天天要提上一回,但她不为所动,顶多开始穿长袖,不分春夏秋冬。

  丑陋的十字伤痕,谁见了都要避开视线;她也不喜欢,但又不愿除去它。

  这是纪念。纪念她与晓晨共有的那一段。

  从出生到十七岁,她的生命中只有晓晨啊……

  言晏说,人不可能永远保有最初无垢的本貌,甚至于年幼时的本心,也不会持续到长大。但,她会。

  她的记忆开得很早,三岁便有了。

  被母亲打骂喝斥、关在阴暗不透光的房里、挨饿……痛苦的过程总是被人记得最深刻,想忘也忘不掉。那大概是她记忆会长得那么早的原因吧。

  大妈——晓晨的生母早逝,但她对大妈却是有记忆的。

  “叫妈妈!叫呀!”母亲用力捏她后腿的肉。一边还要努力挤出笑容面对“大姐”。

  “真漂亮的孩子,过来我瞧瞧。”终年缠绵病榻的夫人半坐在床上笑出几声咳。

  “去!”被用劲推拉之下,她简直是被甩到床前。

  撞疼了,但疼痛已不能使三岁的她哭泣,她两只乌黑大眼看向大妈,防备着另一波被加诸的打骂。这些叫“妈妈”的,都会打人吧……

  夫人伸出手……

  啊,要打她了,要打她了……她下意识闭上眼。

  “呵,洋娃娃似的,比晓晨俊多了,真可爱。”夫人轻抚她苹果般的小脸蛋,忍不住倾身在她面颊印下一个亲吻。

  啊——她吓住,不明白这是什么。

  “正好晓晨缺个上幼稚园的伴,就让夜茴陪她吧。秀佳,回头去把夜茴的东西搬到晓晨那边,姊妹俩正好作伴玩耍。”

  “是,是!我马上去——”王秀佳狂喜过后才想起好歹要假意推却一下:“呃……大姐,夜茴只是个野丫头,怎么可以陪在小小姐身边?”

  “为何不可?”夫人娴雅地笑,苍白的手放在小女孩头上温柔地轻揉:“夜茴可以保护晓晨哪,可陪晓晨一同快快乐乐地过日子,这不很好吗?对不对,夜茴?”

  夫人的手由头上滑至小女孩的耳朵,看到上头一大片青紫,眼中微乎其微地闪过一抹怒火——

  夜茴戒惧要退……要打她了吗?

  一阵温暖的轻风搂抱住她,她双手抵住瘦弱的柔躯,感到晕眩——

  晕眩哪,溺在一片叫做母爱的汪泽中,像要死去。

  也宁愿死去……

  “妈妈……”一句轻唤,引出一串泪。

  没有妈妈了,也不再有晓晨……

  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她的东西。怎还痴心地硬去渴盼?

  镜里花,水中月,全是假的。

  真正存在的,只有这道伤疤而已。

  痛,才是真的。

  “妈妈……”从不敢这么叫,但她多么想叫……

  她,从来没长大过,一直是当年那个害怕的三岁小女孩;留在记忆里,也活在记忆里。

  没有长大。

  彷徨,仍然在。

  生命,一直无依。

  她看到了,三岁的她,蹲在黑暗中哭泣,找不到出口……她的生命……没有出口……

  第七章

  “碰!”

  巨声乍响,大门门板狠狠撞上墙壁,来不及弹回门框便“碰咚”打跌摊平在地板上,宣告呜呼哀哉。

  乌漆抹黑的房子一下子大亮,光影里走来一道伟岸的男性身形。

  她屏息以待,全身蜷成一团,缩在黑暗中。害怕……期待……

  是谁?视线太迷蒙,她看不清。

  男子猛然揪住她双臂向上一拉——

  是他!她叹息。并不意外啊……

  “你是怎么回事?今天一整天都没出门,我知道你冰箱里没东西了,又想虐待自己的胃了吗?那很好,先还我昨天的挂号费一百元、消夜五十元,之后我随便你想把胃弄穿孔,还是想揪出肠子当跳绳玩!”言晏气急败坏。

  “你……踢……踢坏了我的门……”她哽咽地道。

  “我敲了半小时的门都快把手敲断了,你别说你没听到!”他粗鲁地抽来面纸拭她的泪。“我知道今天热死人,但没看到有人会热到连眼泪也来冒充汗水。”

  他抹痛了她脸,好粗蛮!

  “干嘛躲着一个人流汗?”

  “我……在哭……”他看不出来吗?什么流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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