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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琴说爱  第7页    作者:季可蔷

  “爱若瘟疫蔓延”,是他这许多创作中,唯一一首关于爱情的曲子。他的音乐创作,有孤寂、有温暖、有对生命的挣扎与热爱、对自然的赞赏与崇拜、对人性的犀利解剖……却很少提及爱情。

  而这首曲子,这首标题中用了“爱”字的钢琴曲,白谨言弹来是那么温柔而缠绵,似涓涓细流,又热情激昂,若汪洋大海。

  他怎能弹得这么好呢?

  罗恋辰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平时,全身颤如风中秋叶,鸡皮疙瘩都要站起来了。

  那声音……究竟是怎么弹出来的呢?他的琴声为什么能如此震撼人心?为什么?

  “……这么晚了还不睡?”闷沉的嗓音突地在她身后扬起,拉回她迷蒙的思绪。

  她悚然一惊,急急收起在琴键上颤抖的双手。

  她跟白谨言约定过,在他点头许可以前,她不会偷偷练习他的曲子。没想到今夜却被他逮个正着--

  “对、对不起,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忍不住想弹--”

  “弹什么?”随着这句问话袭向她的,是一腔难闻的酒气。

  她愕然回眸,这才发现白谨言和平常不一样,总是神情端整的俊颜泛着玫瑰红,星眸蒙胧。

  “老师喝醉了?”

  “嗯,多喝了一点。”他冲着她一笑,摇晃着身子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松了松本来就松垮垮的领带,右手搁上琴键,随便弹了几个音。“你刚刚弹什么曲子?听起来很耳熟。”

  “啊,没什么。”她塘塞过去,“只是我弹累了,顺手乱弹而已。”

  “弹累了?”他皱眉,抓过她的手细瞧。“我不是说过不许练习过度吗?手不酸吧?”

  “还好。”

  “要好好保护自己的手,别像我一样弄伤了。”他喃喃,一面漫无意识地轻抚着她每一根手指。

  她感觉双手像要着火了,连忙抽回。“我、我知道,老师。”

  “这样才乖。”他微笑,伸手捏了捏她端挺的鼻尖。“来,坐过去一点。”

  她楞楞挪开身子。“老师要弹琴吗?”

  他没回答,双手落向琴键,琴音如行云流水,自他指尖倾泄。

  她很快便听出是上回参加钢琴比赛时,主办单位拿来测验参赛者音感的曲子。

  “记得这首曲子吗?”白谨言问。

  “记得。”她点头。

  “他们几个今晚一直追着我问,什么时候才要把这半首曲子谱完。”

  那么这首曲子果然未完成罗。她凝视他,十分好奇接下来的答案。

  他却迟迟不开口,只是默默弹琴,不一会儿,当主旋律的节奏逐渐加快时,他的右手却也逐渐迟缓。

  接着,琴音戛然而止。他停下动作,垂下头,红润的脸颊贴上冷凉的琴键。

  罗恋辰不忍地望着他。

  虽然他没说什么,也不像以前那样发脾气,可她明白他的挫败与失落,那种侵蚀骨髓的冷意,能轻易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但他没被击倒,反而站起来了。

  只是,这样的站立是多么寂然、多么苦涩--

  “老师。”她沙哑地唤他一声,这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你还好吧?”

  “我很好。”他淡然地笑,带点醉意,却又清醒得可怕。“弹得不好也无所谓,至少我还能作曲。”

  “老师还是弹得很好的,只是--”

  “跟以前不能比了。”他涩声接口。

  她没说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凝睇他的眸莹莹然,有些发酸。

  “我扶你回房睡觉吧。”

  “嗯。”他没有拒绝,由着她撑起身子,慢慢走回他房里。

  确定他安然躺落床榻后,她旋身正想离开,他却倏地抓住她的手,用力之大,流露出些许急切。

  她回首。“什么事?”

  白谨言不语,深沉的眸子直盯着她,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心一扯,看出了他藏得极深的寂寞与脆弱。

  “我……想喝水。”他终于开口了,却是毫不相干的一句。

  她柔柔一笑。“我知道。我正想去倒杯茶给老师,你喉咙一定很干吧。”

  一分钟后,她替他斟来一杯浓浓热茶,喂他喝下。“我以前听我妈说过绿茶可以解酒,不知道有没有效就是了。”

  “谢谢。”喝完茶后,白谨言重新倒落床铺,左手搁上前额,眼眸半闭。

  她应该离开了。望着他疲倦的神态,罗恋辰知道自己已没有理由继续留下。

  “老师睡吧。”她一面说,一面替他解下领带。“好好休息,明天头才不会那么痛。”

  白谨言睁开眼,看着她在自己胸前灵巧舞动的双手,嘴角缓缓一扬。“我一定会谱完那首曲子的,恋辰。”

  “嗄?”突如其来的话语令罗恋辰一怔,握着领带的手僵在半空中。

  “等你能弹出我的声音的时候。”他微笑,撩起一束她垂落肩旁的发把玩着,“那时候,我会为你谱完那首曲子。”

  “意思是……那首曲子,老师要专门为我谱完吗?”

  “嗯,我要把它送给你,因为是它把你带来我身边。”

  “真的?”她不敢相信,一股酸意梗在喉头。

  是特意为她谱的曲子呢,是白谨言要送给她的曲子!

  透明的泪沾上羽睫,盈盈欲坠。

  “怎么又哭了?”他叹息,伸手摘下泪珠。“我真的很怕你的眼泪啊。女孩子都这么爱哭吗?”

  她摇摇头,唇角弯弯,笑了。

  “又哭又笑,真搞不懂你。”白谨言倦然低语,半眯的眼与浓浊的呼吸,显示他快要睡着了。

  她痴痴睇他,看着他眼睫完全掩落,忽然大起胆子躺落他身畔。深深一嗅他身上杂着酒气的体味,她心跳不禁乱了。

  “老师,你喜欢维也纳吗?”她悄悄偎近他怀里。

  而他也自然而然地展臂揽住她。

  “嗯,那是最让我快乐、也最痛苦的地方。”他朦胧回应。

  最快乐也最痛苦?

  快乐她能想像,但……痛苦?是指那边的课程很重、压力很大吗?

  想着,她不禁惶恐。“老师,以我的程度,真的能去维也纳吗?”

  “当然。”

  “可是--”

  “你是我的弟子,总有一天要站上世界顶端的,对自己有信心一点。”

  “我还是有点怕。”

  白谨言转过头,拇指沿着她柔软的唇瓣抚过。“别怕,我会照顾你。”他微笑许诺,下颔抵住她头顶。

  亲密的肢体接触教她醺然欲醉,一颗心怦怦然,全身发烫。

  “去征服世界吧。恋辰。”

  是她的错觉吗?她感觉他似乎轻轻吻了吻她的发。

  那令她勇气倍增--

  “嗯!”

  回应她的,是沉重而规律的鼻息。

  他居然睡着了?

  罗恋辰哑然失笑,稍稍退离他,仰头凝望他酣睡的俊容。她专注地看着,明眸缓缓漾开连自己也末察觉的温柔。

  征服世界啊。

  有他的支持,她也许真能做得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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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太天真了。

  数个月后,当罗恋辰到了维也纳,白天在学校念书,同学们一个个部是从小就学习音乐的才子才女;晚上欣赏节目,表演者一个个都拥有绝佳的艺术细胞。她愈来愈惊慌地明白,站上国际舞台并非如自己想像那般容易。

  她也许真有天分,也许真如白谨言所说是个钢琴奇才,但世上奇才何其多,绝不只有她一个。

  她真的能站上世界的顶端吗?

  想着,罗恋辰仰望清澄透彻的天空,长长叹息。

  冬季的维也纳,空气中带着一股干干冷冷的味道,拂上颊,凉凉的,很舒服。

  所以她偶尔会坐在学校穿堂前的台阶上发呆,任肌肤呼吸新鲜空气。

  一个男孩子看见了她,微微一笑,在她身旁坐下。

  “芙蕾雅。”他朗声唤着她的英文名字。

  她回眸,迎向一张有着金发碧眼的欧洲脸孔。“吉尔。”

  “你好像很喜欢坐在这里。”吉尔的英文微微生硬,“不冷吗?”

  “还好。我穿得很暖。”她拉了拉高领毛料大衣。

  “我以为东方人会很怕冷,你从台湾来的不是吗?那里是亚热带吧。”

  “嗯。”

  “白教授也是从台湾来的,我看他也穿得不多。”

  “他以前在这里念过书,可能习惯了吧。”

  “对啊,我差点忘了。”吉尔笑声爽朗。

  罗恋辰听了,微笑望他。自从来到维也纳后,由于她与白谨言关系特殊,不少同学因此排挤她,只有这个阳光男孩,对她跟其他人完全没有分别,都是这么和善。

  仿佛看出了她的思绪,吉尔停住笑声,深思地望住她。“芙蕾雅,你跟白教授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除了你,不肯指导别的学生弹琴?”

  曾经被古典乐界誉为拥有一双“钢琴之手’的白谨言,虽然表明已不再公开演奏,在学院里也只负责教授作曲和音乐理论等科目,可仍有不少学琴的学生仰慕他的才华,一再央求他担任指导教授。

  只是,除了两个表明要学作曲的学生外,对于学钢琴演奏的学生他一律拒收,唯一的例外,就是罗恋辰。

  就是这样的例外,令她今日处境难堪。

  “……我是他在台湾收的学生,你大概也听说了,如果不是他全力推荐,我未必有机会来这里念书。”

  “我知道。不过听说你参加考试的时候,表现还是很令院方满意的。”吉尔安慰她,“所以我不觉得你是靠关系才能进来的。我只是好奇,为什么白教授除了你,不肯指导别的学生弹琴?”

  为什么啊?

  罗恋辰思索着该编什么样的藉口。对其他同学讥诮的质问,她总是不予理会,但既然是吉尔问她,她不愿让他碰钉子。

  “因为……嗯,因为他的手受过伤,现在没办法弹得跟以前一样好了。可是他那时已经答应收我当弟子了,所以不好反悔。”

  这样的理由,吉尔应该可以接受吧。

  果然,他点了点头。“我懂了。其实你可以跟同学们这样解释嘛,这样他们也不会误会你了。”

  她不语,微微苦笑,伸手拢了拢被风吹敌的鬓发。

  他看着她不自觉的举动,脸颊忽地一红。“真是……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

  “因为我听说白教授特别照顾你,还以为你跟他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呢。原来不是我想的那样啊。”说着,他紧张地摸了摸头发。

  他在紧张什么?

  罗恋辰新奇地看着他,不明白一个平素落落大方的男孩为何忽然有些扭捏。

  “芙蕾雅,你--”

  “我怎样?”

  “你……你的名字真好听!”吉尔冲口而出,说完后脸颊涨得更红了,看得出他原本要说的不是这句话。

  她有些迷惑,“我的名字?”

  “芙蕾雅--这名字是出自北欧神话的典故吧?”

  “北欧神话?”

  “嗯,你不知道吗?”

  她摇头。

  “那,你听过‘尼布龙根的指环’吗?”

  “华格纳的歌剧?”

  “没错,这出歌剧是取材自北欧神话的作品--”吉尔开始讲起了古老的北欧神话,从“尼布龙根的指环”到“诸神的黄昏”,再说到“芙蕾雅流浪记”。

  罗恋辰向往地听着。

  “……所以,芙蕾雅在神话里是负责掌管爱与美的女神?就跟维纳斯一样?”

  “嗯,她也是最美的女神。”

  最美的?罗恋辰眨眨眼,忽然有些汗颜。

  当初白老师在帮她取这名字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啊?怎能把她跟北欧神话里的女神联想在一起?

  “这只是……胡乱取的而已啦。”她挥挥手,不好意思地辩解,“我其实一点也不美,根本跟这位女神八竿子打不着……”

  “不会啊,我觉得你很美。”吉尔打断她。

  她愕然。“什么?”

  “你弹琴的时候,很美、很有气质。”他语气认真,“我看过不少女孩弹琴,有很多也是东方女孩,可是她们都没有你弹琴时,那种既古典又梦幻、又有点神秘的感觉,就好像……你完全跟钢琴融为一体了一样。”说到此,他叹口气,十足仰慕地。

  罗恋辰说不出话来。

  吉尔瞥她一眼。“你对德国男孩印象怎样?”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她又是一楞。“德国男孩?”

  他的意思是指他自己吗?

  从慕尼黑前来维也纳求学的吉尔,是个道道地地的德国男孩,拥有日耳曼民族的五官特征。

  “我是说……你不会觉得,我们都是些可恶的纳粹余孽吧?”

  “怎么会?”她急急否认,“二次大战都已经是过去好久的事了。而且就算现在,你们国家还有些年轻人比较偏激,也只是很少数人而已。像你就很好啊,比我认识的那些美国、英国同学都好。”

  “真的吗?”吉尔又摸头了。“你真的觉得我不错?”

  “嗯。”她用力点头。

  “那么……呃,”他顿了顿,有些犹豫不决地,“你知道我从小就学琴,除了弹琴什么都不会,也很少跟女孩子来往--”

  “我也是啊。”对钢琴狂热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吧?“我也是除了钢琴,什么都不懂。”

  “所以如果我很笨拙,希望你不要介意--”

  “介意什么?”她不懂。

  “我是说……我是想问你--”吉尔闭了闭眸,深吸一口气,像鼓起极大的勇气,然后,一对碧玉晶眸锁定她。“你愿意跟我约会吗?”

  “什么?!”她一惊。

  “别担心,我知道你忙着练琴,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只是偶尔看场电影、听音乐会。我……我只是希望能多了解你一些。”吉尔热情地望着她。“你愿意给我机会吗?”

  “我--”她支吾着。

  “芙蕾雅,我可以知道你的手机号码吗?”

  “我……没申请手机。”白谨言不许她办,就连她父母,也只能透过他来联络她。

  “真的没有?”吉尔以为她故意推托。

  她急急点头。“真的!”

  他凝望她数秒,索性直接告白:“我喜欢你。”

  罗恋辰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天!怎会这样?她该怎么办?

  生平第一次有男孩子对她表达爱慕之意,令她不禁有些慌张,五颊绯红,前额也悄悄泌出细细汗珠。

  忽地,吉尔倾身靠近她,伸手挑起她鬓边一绺发丝。

  她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你、你干嘛?”

  “我……只是想帮你拿这个啊。”他无辜地捻着一片树叶。“刚刚风把它吹到你头发上了。”

  “啊,原来……原来是这样啊。”察觉到自己的过分紧张,她歉然地挤出一抹笑。“对、对不起,我太、太激动了。”

  “没、没关系,是我太鲁莽。”吉尔忙接口。

  两人互看一眼对方染红的脸,都觉得这样的景况太过尴尬,也太过好笑,沉默数秒,倏地同时爆出一串朗笑。

  爽朗的笑声震动冬季的冷空气,激荡出一股温暖的热流。两人笑得放肆,笑得开心,直到吉尔偶然抬起的眸不意接收到两道视芒。

  他一震,神色一凛。

  “怎么啦?”不明白他表情为何变得僵硬,罗恋辰蹙眉,随之调转眸光,跟着笑容一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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