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一回神,这才想起自己跟她还在学校里,就算门上了锁,也随时可能有学生敲门打扰。
白谨言急忙后退几步,猛然拍打自己脸颊,强迫自己冷静。
“别打得那么用力啊!”她心疼地望他。“脸都红了。”
“脸红也要怪你。”他倚着墙,极力平顺过于粗重的气息。“小妖女!”语带斥责,湛眸却是笑芒闪烁。
罗恋辰跟着笑了,清隽的笑声掩不去得意之情。
他假意怒瞪。“你究竟参不参加比赛?”
“参加,参加,当然参加。”她举高玉手作投降状。“老师大人的命令,学生敢不遵从吗?人家参加就是了。”樱唇半不情愿地嘟起。
孩子气的表情令白谨言微微一笑。“这才乖。”
罗恋辰睨他一眼,接着,右手搁上琴键,随手弹了一串流畅的琶音,然后停下手,望着琴键深思。
察觉到她忽然低落的情绪,他走上前。“在想什么?”
她不语,扬头痴痴地望他。
“怎么了?”
罗恋辰拉过他的手,一根一根扳弄着修长的手指,好一会儿,才低低开口,“老师。”
“嗯?”
“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弹出你的声音?”她问,凝视他的眼眸极为认真。
白谨言一怔。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快要抓到你的声音了,可一下子它又离我远去。”她颦眉,无意识地把玩他的手。“我真怕自己永远弹不出来。”
“弹不出来……也没什么。”他涩涩地开口。
“不!我答应过你要弹出来的!”她锐声喊,神情执着也倔强。“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弹出你的声音!”
她激动得掌心都冒汗了。
感觉到与他交握的素手微微泛出的湿意,白谨言心一紧,胸膛漫开某种难以形容的滋味。
他神情复杂地望向她。
“我真的……很想弹出你的声音。”仰望他的容颜苍白若雪。“真的!”
“你现在就弹得很好,恋辰。”白谨言伸手轻抚她微凉的颊。“手指运劲恰到好处,音准跟指法都十足完美,琴声很清晰,很透明,很好听。”
“可那……不是你的声音。”她痛楚地敛下眸。
“试着将左右手的时差表现出来,放松一下速度的限制看看。”他低声建议,“萧邦可以帮你。”
“萧邦可以帮我找到你的声音?”她对这说法感到疑惑。
白谨言淡淡一笑。“某方面来说,是的。”
罗恋辰蹙眉,咀嚼他话中含意,看得出她还不十分明白,但那双眼已绽出犀利辉芒。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一定要在这次萧邦大赛中弹出老师的声音。”她坚决地宣称。
白谨言意味深长地问:“即使你很可能因此错失得奖的机会?”
“嗄?”她一楞。“为什么?”
“你大概不晓得吧?其实我参加过华沙萧邦大赛。”他涩声道,“结果在第三轮被淘汰了。”
“真的?”她惊异地瞪大眸。“为什么?”
“因为评审不喜欢我表现萧邦的方式。”他慢慢地、字斟句酌地解释,“对他们来说,我的弹法可能太反传统了些,不够中规中矩。”
反传统?不够规矩?
罗恋辰还是不懂。
“你能不踩弱音踏板,弹萧邦的第三号奏鸣曲吗?”他笑问。
不踩弱音踏板?完全以巧妙的指力表现强弱音?
“我知道了。”她点头,明眸点亮决心的火苗。
不论怎么困难,她决意要弹出令听众与评审印象深刻的萧邦。不是阿格丽希的萧邦,不是阿胥肯纳吉的萧邦,也不是鬼才波哥瑞李奇离经叛道的萧邦。
她要弹的,是白谨言的萧邦,是他的声音。
只要他的声音能重新在这个世界上响起,他应该就不会那么遗憾自己失去了“钢琴之手”,那双偶尔会陷入深沉忧郁的眸子,便能够永远辉煌灿烂吧?
她希望能弥补他所有的缺憾,抚平他所有的伤痛,希望当他看着她时,只有温柔与深情,无忧,无憾。
为此,她甘愿在舞台上失去自己--
“老师,你别忘了跟我的约定哦。”她回眸,朝他抛去一朵盈盈浅笑。
他一时有些失神。“什么约定?”
“等我弹出你的声音时,你就要为我谱完那首未完成的曲子。”
那首促使她与他邂逅的曲子。
“没问题。”
“是完全为我谱的曲子哦。”她偏着脸庞,又娇俏又霸道地。“谱的时候只能想着我,不许想其他人。”
他微笑了,戏谑地扯了扯她一绺长发。“我想钢琴行不行?”
“不行!”她抗议,“也不能是钢琴,只能是我。”
“真的只能是你?”他伸指抚弄下颔,一副好困扰的神态。“可是明明是钢琴曲啊,怎么可能不想钢琴?而且我一定还要在我那台宝贝蓓森朵芙试弹的--”
“老师!”听出他是故意整她,她嗔唤一声。
“好,好,知道了。”这回,换他举高双手投降了。“我答应你,谱那首曲子时,只想着你,满脑子都是你,废寝忘食,连水也不喝一滴,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她故作高傲地扬起下颔,可只一会儿,便噗嗤一笑。“干嘛连水都不喝啊?你存心让我内疚是不是?”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擦过他的唇,怜爱又调皮地。
他一口咬住那根淘气的手指。
“哎呀!”她低叫一声,“好痛!”
“这样会痛啊?”他松开箝住她的牙齿,倾身向她靠去。“那这样如何?”
“讨厌啦--”她嘤咛,气息一促。
结果,又是一记缠绵难尽的深吻。
第九章
波兰 华沙
楚怀风楞楞地看着台上的罗恋辰,正演奏到畅快淋漓处的她微微垂落螓首,眯着眼,完全沉醉在音乐的世界里:半挽的秀发,一袭剪裁大方的白色连身礼服,为她清秀的五官添了几许属于东方的古典魅力,教台下听众看得痴迷。
包括他。
在捷克拍照的他,一听说好友的爱徒正在参加华沙萧邦钢琴大赛,特地搭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赶来加油,可看着台上那个气质清丽婉约又成熟妩媚的女子,他差点怀疑自己走错了会场。
这是……罗恋辰吗?
记得初见时,她为了赶上比赛,遭大雨淋得全身狼狈,又脏又乱,可今日在台上的她,温雅沉稳,不见从前一丝稚气。
才短短三年啊!
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吗?
想着,楚怀风俊唇一勾,微微笑开,可一认真听着回旋在室内的琴声,笑意不禁敛住,浓眉也跟着聚拢。
气质变了,琴声也变了。
他悄悄瞥了身旁的好友一眼,后者端凝着一张脸,静静注视着台上的罗恋辰,表面像是不动声色,可那双异采纷呈的眸以及紧紧交握的拳头,却泄露出他内心的激动。
他一直看着,直到她飞扬的手指终于落下最后一个音符。
全场静寂。
好片刻,罗恋辰缓缓起身,优雅地对台下行了个礼,听众们才跟着恍然惊觉。
瞬间,热烈的掌声爆开,久久回荡不绝。
楚怀风跟着鼓掌,一面转过头望向白谨言。
“她弹得真好。”他赞叹,“想不到她就是三年前那个女孩。”
白谨言没有回答,湛深的眸,依旧直盯着台上的她。
她真的弹出来了,真的弹出他的声音!
乍听到那一串串沉邃又飞扬、内敛又澄透的琴音从她指尖流泄时,他几乎抑制不住全身的震颤,好一阵子,脑海只是一片空白。
她诠释萧邦的方武,她弹出的琴声--那是他的萧邦,是他白谨言的萧邦!
由那些评审们脸上又是微笑、又是皱眉,褒贬不一的表情,他能确定她即将在评审团间引起一番剧烈争议。
就像当年的他。
“……你一定很高兴吧?她弹出来的琴声跟你像极了,不,应该说,根本就是你的声音。”
他无语。
是的,他该觉得高兴的,在比赛的第三轮,她终于真正弹出了属于他的声音。
可为什么充斥在他喉头的,不是梦想达成的甜蜜,反而是苦涩得令他难以咽下的滋味?
“我应该高兴的……”白谨言喃喃自语,像极力想说服自己,“她能够完成我的梦想。”
“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楚怀风望着他脸上怔忡不定的表情,叹了口气。“你也发现了吧?”
“……发现什么?”
“在台上演奏的人不是她。”楚怀风一字一句、意味深刻地说。
他一震。
“虽然她弹得很好,虽然听众们都为她的琴声疯狂,可那不是她,在演奏台上的那个女人,没有自己。”
没有自己?
“她只是另一个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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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自己?只是另一个他?
他是不是……错了?
这一夜,白谨言辗转难眠。
在他身畔熟睡的她,玫瑰唇角甜甜扬着,也许在梦里,也为了最后能闯进决赛而高兴,可他却发现自己无法感染她的喜悦。
我真怕有一天她会恨你,恨你让她失去了自己。
整个夜晚,楚怀风深沉的感叹不停地在他脑海回荡,他悚然不安,一迳睁着眼,瞪着天花板。
忽地,手机铃声响起,平素柔和的乐声在静夜听来格外刺耳。
罗恋辰呻吟一声,翻了个身。
吵到她了吗?
白谨言急忙起身,四处摸索,总算找到搁在西装口袋里的手机,瞥了一眼荧幕上陌生的号码,他眉峰一紧。
三更半夜的,究竟是谁不识相打电话来?
不会又是唱片公司的人吧?想起晚餐后接到的那通电话,白谨号口低咒一声,直接切断电话。
可才旋踵,铃声再度响起。
躺在床上的罗恋辰强自睁开了眼。“是什么?电话吗?”
“没事。”他索性关掉乎机,回到床上。“你继续睡。”
“嗯。”她迷蒙地应一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角度,继续酣眠。
而他,继续失眠,直到东方微曦,秋日的晨光透进窗廉。
白谨言翻身下床,煮了一壶咖啡,然后按铃要饭店眼务生送来当日报纸。
他一面喝咖啡,一面翻阅几份报纸。几乎每一份都刊出了罗恋辰的相片,她专注弹琴的剪影似乎风靡了这整座城市。
他们以“天籁”来形容她的琴声,以“旋风”来注解她造成的轰动,也开始挖掘属于她的一切--
她父亲经商失败、导致家道中落的背景,她师承天才钢琴家白谨言,她继承了他的“钢琴之手”。
她的琴声就跟白谨言一样清澈澄透,诠释萧邦的方武跟白谨言一样出人意料,跟当年的白谨言一样,得到了评审团正负两极的评价,简直就是白谨言第二……
读着这一连串满溢惊奇与赞赏的报导,白谨言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将报纸抛掷在桌上。
“你在想什么?”娇柔的声嗓拂过他耳畔,跟着一双纤长的藕臂自身后环上他颈项。
“恋辰。”望着那双白玉无瑕的手,他神思有些恍惚。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啦?在看报纸?”越过他宽厚的肩头,罗恋辰瞥了一眼玻璃桌上英文报纸上斗大的标题。“哇哦!你看到了吗?他们都说我是白谨言第二耶。”她笑道,语气满是天真的得意。
成为白谨言的影子值得她这么开心吗?
他拉下她臂膀,展臂让她旋过身来,她顺势在他大腿上落坐,凝睇他的娇颜蕴着淡淡绯红。
“怎么啦?这么严肃的表情?你不高兴吗?”
他深思地望她,没有回答。
“是不是担心决赛啊?你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星眸璀璨。
“你一点都不紧张吗?”爱怜地抚着她的发。
“当然会啊。”罗恋辰吐吐舌头,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颈上的练坠。
白谨言跟着视线一落。
他认得这串练坠,她经常将它戴在身上,尤其是参加重大比赛的时候。
“这是你爸妈送你的吗?”记得她之前曾说过。
“嗯。是我高中的毕业礼物。”
坠子里嵌的应该是她父母的相片吧。
想到这里,白谨言神色一黯。
有一次他曾经好奇地想打开练坠,却遭她一把抢回,至今,他仍深深记得当时她又羞涩、又充满独占意味的表情。
那是她的秘密,即使与他亲匿如斯,也不许他窥知的秘密。
领悟到这一点后,他有些怅然……不,该说忍不住强烈的嫉妒。
他从小出生富家,为了走上音乐之路,不惜与父母决裂,孤身负笈维也纳求学。
为了钢琴,他放弃了家人,挥别从小熟悉的环境,一个人来到异乡。
在这条路上,他一直是孤独的,看着钢琴,毫不犹豫地朝梦想前进。他曾经告诉她,在这条路上除了钢琴,她不需要任何人。
可她却总是挂着父母送她的练坠,总是念着她的亲人--
他好嫉妒!
这样的妒意也许荒谬,也许无稽,但他就是克制不住。
他嫉妒她的家人,嫉妒他们让她如此珍视;他也嫉妒她,嫉妒她在这条路上并不是弧孑一人。
他还……嫉妒她的天分,嫉妒她能潇洒自在地弹出那么悦耳的琴声,而他,却再也不能了。
他闭了闭眸,想起昨天傍晚那通令他心情低落的电话。
“昨天史先生打过电话来。”
“史先生?就是帮我出唱片那家公司的经理吗?”
“嗯。”
“他说什么?”
“他想请你跟日本一个钢琴新秀合作,出一张双钢琴专辑。”他沉声道,仔细注视她的反应。
她楞了楞。“双钢琴?对方是谁啊?”
“一个姓宫城的年轻人,听说去年拿到日内瓦钢琴大赛第二名,是日本很受瞩目的新秀。长得挺帅的,很受女孩子欢迎。”
“为什么要我跟他合作?”
“唱片公司希望替他开拓在台湾跟大陆的市场,也希望帮你提升在日本的人气。史先生说他敢打赌,你们这对金童玉女肯定能席卷全亚洲。”
“金童玉女?”罗恋辰樱唇一扬,为唱片公司的说法感到好笑。“太夸张了吧?”
白谨言却不觉得好笑,曾经在舞台上叱吒风云,他很能理解唱片公司的意图,也知道这样的合作,对罗恋辰而言只是个开始。
录制唱片、巡回演奏,未来的她有太多机会与不同的音乐人才合作,他们将彼此提携,相映成辉。
未来,他这个指点她琴艺的老师将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个个与她合作的对象,他们才能帮助她进一步挖掘潜能,激发舞台魅力。
而他,即将成为过去式……
“你说我要不要答应跟那个日本人合作呢?”她征求他的意见。
何必问他?“你自己决定吧。”他淡淡一句,推开她站起身。
突如其来的冷漠令她一楞。“怎么啦?老师,我说错话了吗?”
“你没……说错话。”是他无故闹别扭。他捏紧拳头。
“还是你不想我录这张专辑?那就不要好了,我无所谓。”急急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