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为了要掩人耳目,以免引来他人对彤彧的好奇,危害到他的性命安全;另方面也是为了要能完全掌控这个有异能的儿子,老当家的在自家船队的每艘船底都建设了类似的岫洞沙滩,让彤彧藏匿其间。
这些年来康家船队之所以能纵横海上,靠的除了康家父子台面上的长袖善舞,部属骁勇善战之外,最大的凭藉就是委身暗处的彤彧。
无论是先于出击前的侦探敌情,或是将大量渔获赶入己方渔纲,割裂别家抢地盘船家的渔纲,海面下神出鬼没的彤彧,已经成了康家船队名副其实的守护神了。
随着年岁渐长,彤彧却越来越难以控制。因为他终究是个人,躲藏在暗中窥一切的他也有自己的思考能力,更因他是个连亲生母亲都无缘相认的孤苦儿,所以对享有他完全没法子去争取权利的旅祺,更是既嫉又恨。
尤其令他愤怒得近乎发狂的是,当父亲病重之际,却仍禁止他出现在所有可能被其他人撞见的地方。听到隔壁船舱中传来水手讨论着父亲病危的消息时,他决定不顾一切的冲进父亲舱房中,要求他解除自己的禁令,给他一个名正言顺,可以坦然面对所有人的名分。
但他终于还是失望了,骂了他一顿之后,老当家的就因气急攻心,咳血而亡。在他匆忙离去而留下一滩滩的海藻泥浆后,却因此被传成了鬼迹:是鬼怪的足迹!
就因着鬼迹的说法,使得彤彧一心一意想化暗为明的心愿,更是如沉进深渊中的小石子,再也激不起丝毫涟漪地成为他最耿耿于怀的话题。
这些年来,旅祺继承父业而统领康家庞大船队,纵横东南海域,闯出了海涯孤鲨的地盘,这其中也是着力于彤彧之力甚多。
但隐隐约约之中,旅祺也有了预感:迟早有一天,他们兄弟间必然会有所纠葛。因为自从老父病逝后,彤或就有如夫舵的舢板般的失速漂游,虽然自小就跟旅祺有所来往,但实际上,他的生活还是以老父为重心,对旅祺这位同胞哥哥,只将之认知为是一个伴随父亲出现的人而已。
导火线起于老当家的那封遗命,当康家上上下下悲痛万分地为老当家的丧事而忙碌时,管家悄悄地将旅祺拉到一旁,神色凝重地交给他一封以蜡封缄的密件。一见到信封上熟稔的笔迹,旅祺立即拆开,颤抖着手地一口气从头看到尾,而后重复看了两、三次,这才讶异地望着在侧旁长吁短叹的管家。
“管家,这……”扬扬手里的薄薄棉纸,旅祺简直无法相信那上头所写的内容。是以他满脸难以置信地盯着老管家,冀望从他那里得以解答自己的疑惑。
“少爷,这密件实是老爷亲笔所写,他老人家也是一番苦心哇!”
“但……父亲竟要我……要我……”
“少爷,二少爷野性难驯,老爷生前即有预期,有朝一日终将成为少爷的心腹大患,再说,现在康家船队根基稳固,所向披靡,只要少爷能守成,为我康氏子孙立奠万世霸业不成难事。但这二少爷是非除掉不可……”
“管家,再怎么说彤彧总是我的同胞手足,也是我康家的骨肉,”我……我下不了手!“
“少爷,倘若他人发现二少爷存在之事,不知要如何诋毁我康家,而二少爷向来只服膺老爷,现在老爷过世了,老奴担心他哪日要是野性大发,恐怕终将酿成大祸。不如趁现时他因老爷治丧而疏于防备之际,将他除去,永绝后患。这亦是老爷病笃之时,曾吩咐老奴的遗命。”
紧蹙眉头地来回踱步,不时拿起那张已被他搓揉得有些皱痕的信,旅祺还是不置可否地踱着方步。空荡荡的舱房内,只有他和管家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落,和着他沉甸甸的脚步声,更像张无边无际的大纲,牢牢地扣住他俩。
“少爷,眼看老爷入敛的时辰已近,事不宜迟……”伸手到怀里掏出包药散,管家凝重地递到旅祺面前。
“这是?”
“老爷交代过了,这里头是九步穿肠散。趁二少爷向老爷奠祭后,将穿肠散掺进酒中,再给他喝下去。”
“这……这药剂可是会令他丧命的,管家,他是我的手足兄弟啊!况且这杀人乃伤天害理之事,我……”
“少爷,他自幼即与你分别养育,世人根本不知有他的存在,要为将来盘算,少爷你千万不可有妇人之仁!”
将药粉包硬塞进旅祺手内,管家拖着他便要往外走。
坚决地阻止管家,旅祺当场将那包药扔进门后用来取暖用的小烘炉,转瞬间药包即被火舌吞噬得无影无踪。
“少爷,你这……唉,果然还是不出老爷所料……,‘为难地摇摇头,管家以手掌击打着自己另只手的手心,嘴里啧啧地叹道。
“管家,就算他不是我同胞手足,毕竟也是一条性命。这些年来,对康家,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着实狠不下心置他于死地。况且,这康家天下,几乎都是他所闯下的江山,我……”
“少爷,这也就是老爷所顾虑的,以前他还安分地待在船舱和海面下时,大家尚可相安无事。可是,他现在却已不甘就此潜伏暗处,时时争吵着要光明正大的随时出现在人前。少爷,倘使有一天,他要与你争这康家产业的话……”凑近旅祺,管家压低嗓门地说道。
“那我就将这康家产业送与他。”
“唉,少爷,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看,下下之策,老奴我只得重金悬赏,雇人杀了他。”
望着自小即尽心尽力辅佐康家的老管家,旅祺大惊失色地一再劝阻他,但老管家似乎心意已决,迟迟不肯答应旅祺的要求。
“老管家,假如你老人家要这么做,干脆连我也一并除去了吧!他是我血亲兄弟,明知他有性命之忧而不救他,今后我康旅祺何以立足天地?”
“少爷,你这分明是为难老奴我哩,老爷临终前有交代,既然外人视二少爷所夹带之藻泥为鬼迹,则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再以渲染,如此便可轻易地除去他。否则,以后我们再难找到比此时更佳的天时地利之势了!”
尾随着旅祺往外走,管家仍不愿放弃说服他的希望。
“别再提了,我……”旅祺的话就此悬在半空中,连老管家也神色大惊地杵在当下。因为在他们面前,浑身湿淋淋,披挂着长袍和巾被,彤彧正满脸阴森地盯着他们瞧。
披头散发地斜倚着门,“原来……原来……都是骗我的!”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彤彧摇摇晃晃地踱向他们,满脸都是备受煎熬的表情。“说什么我可以永为康家守护神,后世子孙将永远尊崇我的丰功伟业。全都是哄我、骗我!现在你们已经拿下东南海权,却要将我一脚踢开,置我于死地?”
维持着不动的姿势,旅祺和他面对面地四目相交,即使彤彧已经咬牙切齿地伸直两手,双掌紧紧扣着他的咽喉时,他仍是一动也不动的正视着彤彧。
“二少爷,你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二少爷,这老爷刚过世,你可不要太冲动,千万别再闹出人命啦!
二少爷,二……“老管家急得哇哇叫,却在怕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只能压低着嗓门,满头大汗地劝着沉下脸、使劲地收紧手势的彤彧,团团转的想要解救已经满脸通红、呛着咳嗽不止的旅祺。
“滚开!二少爷?现在我又成了你这老奴才的二少爷了?刚才你不是还处心积虏的想弄死我,嗯?”伸腿一踢即将老管家远远地踹到门边,重重地撞在门柱上头。
乍见之下为之不舍,旅祺正想飞扑过去救老管家时,彤彧便横蛮地将他打倒在地,只脚踩在旅祺胸口,顺手自桌面抡起把叉鱼利剑,眼看着就要往旅祺胸际刺下去。
“二少爷,千万使不得啊!”焦急地举起手尖叫着,老管家连眼眶都红了。
“彤彧,你就尽管动手吧!只要能消你心头怨忿之火,我死而无憾。但只求你放过老管家,毕竟他也是受了阿爹之命……”四平八稳地平躺在那里,旅祺说完之后即闭上眼,静静地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彤彧却像是见到红布挥舞了的公牛般,狂乱地以两臂捣落他所见到、所能接触到的东西。一时之间乒乓锵铿之声不绝于耳。旅祺缓缓地睁开眼睛,诧异地看着缩成一团躲在门背后的老管家,还有正要自墙上那幅画后的机关门离去的彤彧。
“彤彧……”扶起老管家,旅祺对彤彧眼里的悲哀感到不安,因为彼此是这么的相像,每回一见到彤彧,他就如同照镜子般的看着另一个自己。由幼而长,他从未见过彤彧眼里有如此深沉的伤痛,这使旅祺为之怅然。
“不错,这压根儿跟别人没有关系,是我的阿爹要置我于死地……难道阿爹所说虎毒不食子是假造的?为何我的阿爹偏容不下我,为什么?”踉踉跄跄地走进那个嵌刻得十分工整对仗的门内,彤彧落寞地看了旅祺,而后身一跃,即从舱底的假地中潜游入海。
从此平静了好一阵子,彤彧并没有再出现过,像是根本都没有存在过般的消匿无踪。但旅祺并不死心,常常在夜半无人之际,悄悄地穿越附设在以前是父亲房间,现在是他房间的密道,单枪匹马的来到舱底的水池。
静静地伫立在水池畔,他不只一次地怀想着,在自己热闹且富足的年少时光,彤彧却是孤冷的单独一个人在此度过他原可跟自己一般精采的岁月。
越是往这深层去想,越是觉得康家对他的亏欠,虽然费尽心思的想见上彤彧一面。彤彧却总是能早他出现一步地由海面下相通的舱管潜游出去,任凭旅祺叫哑嗓子,他也无动于衷。
只有在某次,旅祺记得那是父亲的七七四十九忌日时,感伤地踏进那条密道,他即被那一阵凄厉的呜咽声所吸引,循着那似哭似笑的声音前进,旅祺讶异地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跪坐在那用海藻。贝壳、大小石子所堆成的圆形堆状物。
那怪异的声音就是由跪在那里的彤彧所发出来的,他以奇怪又突兀的姿势,朝那堆东西再三地磕着头。悄然地靠近彤彧,在见到海藻堆中的那顶帽子时,旅祺随即恍然大悟,原来,彤彧是为父亲做了个衣冠冢,正在祭拜呢!
他总还是有人性的!欣慰地走近他,旅祺感伤地想起父亲的顾虑。父亲太多虑了!但念头才刚在脑海中成形,下一秒钟他即发现自己已被牢牢地压制在彤彧削瘦但矫健的身子下。像个陌生人般地瞪着他,彤彧眼中的某种东西,没来由地令他感到一阵寒颤掠过心头。
“倘若我杀了你,再换穿你的衣冠而混迹到上头那些人群之中,我相信也没有人会察觉你我有何不同。”
伸出舌头舔舔唇,彤彧冷冷地盯着旅祺,眉尾高悬地说道。
虽然明知由腰际抽出匕首即可轻易制住他,但旅祺仍面露安详神态。
“彤彧,你我既是兄弟,当然不分彼此,如你想要康家船队,我绝不恋栈。”
“哼,你以为我不敢吗?这些时日来,我找到个极佳的师傅,教我读书识字,还有你们陆地上人的生活方式,即使走在街道上,再也没有人视我为鬼迹了。”
闻言,仔仔钿细地打量着衣着已如寻常人般的彤或,旅祺不得不相信他所说的是事实。
“从现在起,我不再会为你或康家船队卖命,我要为我自己而活。”放开旅祺,彤彧志得意满地说道。
双手抱胸睨视着正拍打着身上污尘的旅祺,彤彧突然出声唤住了正要离去的旅祺。
“我要讨回我的公道!所有我应得的,我都要一点一滴地讨回来,你最好记住了。”
从此,彤彧总是会直闯旅祺卧室,直截了当地提出他的要求,倘若旅祺不愿答应,他即利用天性谙水的优势,暗中骚扰康家船队的船只。
接获渔民们的接连申诉,旅祺也只有一再退让,应允他的要求。这些年来的陆续付出,使他明白彤彧目前即使不是富可敌国,起码也是富霸一方了。
自从知晓了父亲原想要旅祺除掉他的念头之后,彤或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仍是康家船队暗地里看不见的守护者,只是从此他也懂得向旅祺提出酬劳的要求了,说他们之间是兄弟的关系,倒不如说是建立在供需的配合上:彤彧提供保护及渔获丰饶的保证;旅祺则回报以彤彧所提出的要求。
这些年来,老管家不时地犯着嘀咕,眼见康家库房里应有的金银财宝,已有一大半进了彤彧的口袋,又不知他究竟有何打算,对这个定时炸弹般的潜伏危机,他感到威胁重重。
这也是今晚旅祺之所以会到这里来见他的原因:彤或已经越来越嚣张了!以往只敢待在舱底等着父亲来看他,父亲病笃时,他也总是利用深更半夜时分,才敢偷偷地溜进父亲房内探视老父。及至父亲弃世,他已敢公然的不分昼夜,穿梭在房间和舱底之间。
最近,他更是大大方方的混迹在甲板水手群中,因为他的形貌与旅祺神似,所以并没有人察觉。若不是那日老管家来报,恐怕直到此刻旅祺都还被蒙在鼓里哩“少爷,海棠小姐可气坏了,毕竟是你的亲妹子,你就别再跟她计较啦!”推开门,老管家一见到坐在窗畔读着诗经的旅祺,立即连声地劝着他。
“哦?海棠,她上船来啦?我倒是有好些天没见到她了,人呢?”
“少爷,老奴这会儿可没心情跟少爷说笑,海棠小姐固然淘气了些,但总是亲手足。方才少爷那么做,可伤透了海棠小姐的心,女孩儿家脸皮又薄,这会儿正在房里哭着寻死觅活哪!”焦躁得如赤脚站在烧红的铁块上头,老管家几乎是连一刻也站不住地跳着脚。
闻言满头雾水地盯着他,旅祺久久才接出话来。
“我做了什么来着?”
“少爷,老奴有几句话,想来想去还是要跟少爷提一提:这带人首重带心,倘若少爷再这么恣意任性,喜怒无常下去,恐怕会先失去民心……”
将手里的卷册放下,旅祺坐正身子地迎向一本正经的老管家。“管家,这……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少爷,适才海棠小姐不过说你今儿个一大早就像个无赖般的衣冠不整,你竟然就将她推落人海,幸好是附近捕鱼的船家机伶,要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