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想边恼,边恼边等,敖任等得满肚子不爽快。
好半晌,大雨中,潭水突然旋风似地向四方狂洒,在一道接一道的银白水花间,一条青龙自潭底破水而出。
青龙有着青灰色的长须,水晶般的大瞳子,有着未臻成熟的玲珑硬角以及一身的青色鳞甲,阳光自云破处照射而下,青龙身上翡翠色的青芒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像是一道七彩长虹。
初樱是看得痴了,敖任却是看得傻了,好半天,两个人都没有半点声音。
许久,初樱才开口。“看到了吗?”她的语气里有着浓浓的甜蜜。“他,就是我等待的原因。”
虽是和敖任说着话,她的眼神仍未曾一瞬稍离过那正在潭里玩水的顽皮小青龙。
“在我还是颗种子时,风无意间将我吹到了这处峭壁的缝隙间,这里镇日净是日晒,触不着水潭及瀑布里的水,眼看着我就要被晒死了,幸好有了这条调皮贪玩的小青龙。”
睇着那正在潭水里又是冲出又是俯入,像是个顽皮的孩子来到大澡缸玩耍的小青龙,敖任半天挤不出话来。
“这个山谷地处偏僻,凡人是很难进来的,也就是如此,倒成了这条小青龙嬉戏的场所了。”
初樱的笑容里有着宠溺。
“他可真是个精力充沛又贪玩的小家伙呢!每回一来便要入潭翻池,非掀得潭底的石子和泥巴都换了位置不可。他本事还不足,呼风唤雨的能耐也还不是挺够,却足以让咱们这座小小山谷地动天摇了。”
“每回它一来,山谷上小庙里的老住持和小和尚便要撞钟击鼓,说潭底又有恶龙来作怪了。其实呀,他才不是作怪呢,他只是精力旺盛无处可发泄,顽皮了一点罢了。”
初樱悠然甜笑,喃喃自语。
“而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他,那就没有今日我这个小花妖了。”
说完话,她沉默了,他也是。
他总算弄明白初樱会看上这小子的原因了。
她欠了那小子一条命,不是吗?
很可笑,她的存在,竟是因为那小子一个长久以来无心的嬉戏?
他灌溉了她,滋养了她,在他根本不知晓的时候。
“你只是这么远远地瞧着他,就能够心满意足?,”
“当然啰!他是神龙,而我只是一介小小花妖,他哪会注意到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不过我不贪心的,只要他能够偶尔到这山谷里来玩玩,只要能够让我看得到他,知道他好好的活着,那就够了。”
没再作声,敖任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此时,那正在潭里玩水的小青龙突然一个跃高飞旋,龙爪狂抓乱扒地刮着山壁,像是人类的顽童画墙壁一样。
他玩得兴起,没留意到那株夹生在壁缝间的小小樱树。
就在敖任正打算出手制止时,小青龙已经咻地一声钻回潭里去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来不及护卫初樱,敖任只能焦急地凑上前问她。
“你没事吧?”
“没事啦!干嘛那么紧张?嘿,别挡了我的视线。”
初樱感觉到脸上微微刺痛,但她并不是很在意,只是担心着少看了一眼小青龙。
此时,风雨已歇,小青龙玩累了,在潭里休息,潭面的水波也渐趋平静。
敖任瞧着她的脸,突然失声大叫。
“怎么了?见鬼了吗?”
初樱别过脸,不解地瞪着他那惊慌失措的表情。
见鬼,也比不上他这会儿的讶异与心悸。
这美丽的小花妖,左脸颊上赫然出现了小青龙到此撒野的戳记。
他那蛮横乱捉的结果,留下了五条血爪痕在她原本清丽的脸庞上。
那五条血爪痕的位置,敖任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未来,它将成为五条红色斑疣,歪歪斜斜如毛毛虫似地爬在初樱美丽的脸庞上。
他曾怪过老天没长眼睛,到了今日,他才知道真正没长眼睛的人是谁。
敖任伸手恨恨地瞪着自己的大掌。
是谁说的?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凡是做过的,必定留下痕迹!
她脸上那些斑疣,是他造成的。
那条小青龙,是他尚未成年时的本尊。
而初樱,是他在无意间养大的一抹花灵。
末了,他却谁也不爱,偏偏爱上了她,这就叫因果循环吗?
他是可以告诉初樱他就是那条小青龙的,也许她会因此放弃了成仙之念,遂了他想与她双宿双飞的心愿。
可是,和他在一起,对她真的会是个最好的选择吗?
在看见她脸颊上那骇人的血痕时,他再也无法肯定了。
第六章
爱情,到底是什么?
究竟是该退让牺牲,还是该霸道地攻城掠地?
这问题彻底困住了敖任。
就连情场老将金天王都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那天夜里,敖任从初樱的梦里出来后,金天王笑咪咪地追问结果如何,他便源源本本地将他和初樱竟是“旧识”的始末告诉他。
“那可好啦!你还愁什么呢?”金天王为好友感到高兴,“还不赶快去告诉她,你就是那条小青龙?”
“告诉她之后呢?”对这段情缘始终热呼呼的敖任难得如此意兴阑珊。
“告诉她之后,她就会放弃成仙的念头,和你双宿双飞了呀!”这还要问?这条浪龙的脑袋真是欠人敲。
“那么双宿双飞之后呢?”敖任抬首望天,愣愣地再问。
“之后就是她任你予取予求,你任她挖掘探索啰!”金天王眼中闪耀着快乐的光芒,这是每个爱情中最美丽的片段了。
“那么再然后呢?”
然后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由璀璨浪漫回归现实平凡嘛!金天王眯眯眸子,没将话说出口,不想让这难得陷入情网的家伙更丧气。
“再然后就是你干嘛问这么多?反正爱了之后,两人就合该长相厮守。”
“那么不再爱的时候呢?”他的喜欢素来有期限,对初樱是否有所不同,老实说,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
“那就放手,说各自珍重呀!”
“那不是太自私了吗?初樱不是其他女子,她若跟了我,仙籍已除,将来想再回瑶池,已是不可能的事。”
“你想太多了啦!更何况是她自个儿愿意跟着你的,对于将来可能承担的后果,她本来就该心里有数,哪能怪别人?”
敖任冷冷地瞥了金天王一眼,“天下的男人都是像你这么自私吗?”
金天王有些红了脸,“喂!老弟,说话要负责任,这样的事你以前恐怕也干过不下数百回吧?”
敖任叹口气,收回视线,“是的!我是曾经做过,但这回不同,她是初樱哪,是我在无意中培育出的一抹花灵,是我第一回真正喜欢上的女子,我不要她有那样的下场,她既然想要成仙,那么我就该成全她。”
“所以……”金天王瞪大了眼睛,“你不打算告诉她,你就是她曾经痴恋过的家伙?”
敖任面无表情地道:“不说,是一个人辛苦,说了,只是两个人痛苦,既然如此,我还宁可一个人捱,三年应该很快就会过去吧。”
宁可一个人辛苦,不愿意两个人痛苦?
金天王难以置信,见鬼似地瞪着眼前那原是潇洒不羁,轻佻邪肆的男人。
这小子因为爱情,在一夜之间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长大了,成熟了,懂得负责了。
原来,爱情是一种让人成长的妙药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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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桃园里,初樱蹲在地上,用小花锄松妥了泥后,她抹抹汗站起身,拍掉小掌上的土渍,正想打算去挑水,突然被身后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去。
“初樱师姊,阿弥陀佛!”
要不是手上还有泥巴,初樱肯定会揉揉眼睛。
怎么可能?她有没有看错人?
眼前那正挑着两担水向她颔首的应该是敖任没错吧?
可是他唤她师姊,甚至念了声阿弥陀佛,还有他脸上那沉稳而凝肃的表情……
难道敖任还有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兄弟?
还有,为什么昨儿晚上她作梦时竟会梦见这个讨人厌的风流鬼?
“阿弥陀佛。”初樱回过神,向他回礼。不管他变得如何,或正打着什么歪主意,总之她是不能少了礼的。
“师姊看来似乎正需要一些水。”
虽是和初樱说着话,但敖任的眼神却是盯紧着地面。
他还不能直视她,因为他不想让他那好不容易才潜沉下来的心再度受到震荡。
他好想告诉她实情,好想教“成全”两个字滚得远远的,好想可以告诉她,他爱她,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完全不明白他紊乱的思绪,初樱只是环臂眯紧戒备的瞳眸,边打量着他,边用小花锄敲了敲臂膀。
“我是需要水没错,可是我必须考虑要不要用你的水。”
“为什么?请师姊相信我的诚意,在下别无所求,只是不想让你挑这么重的水来回奔波。娘娘派我到蟠桃园来,不就是为了分担师姊的工作吗?”
“为什么?”初樱哼了哼气,“因为黄鼠狼给鸡拜年是不安好心的。”
“我没有恶意,真的没有!”
敖任亟欲辩解,那双不得不抬起的眸子里有认真、有惶惑、有不安,还有一些初樱无法理解的情绪。
“既然没有,那你今天干嘛突然变得这么守规矩?又为什么要喊我师姊?”
“闻道有先后,师姊与我既都是有心向道之人,那么这样的称呼其实是最恰当不过的。”
初樱想了想,点点头。而且这也是一种最能显现出距离与分际的称呼。
“你说得对,敖师弟。”
喊完后,她觉得这么叫人似乎挺好玩的,不由得粲然一笑。
见她笑了,他赶紧又将眼神转回地上。
“你好像变了耶,敖师弟。”
“瑶池仙境是个可以让人重生的地方。”
“可是你的变化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敖师弟。”
“禅宗讲究顿悟,重点是在各人佛性与佛缘的深浅罢了,有人参了千年,却仍是一颗顽石呢。”
一句话正中初樱心坎,只见她笑得更灿烂了。
“说得好,敖师弟!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好开心,如果娘娘知道了,一定也很欣慰,还有小乖乖,它见你变成这个样儿,肯定不会再无端为难你了。”
是呀!大家都很开心,除了他自己。
敖任在心底苦笑。不过没关系,只要她开心就好。
只要她肯接受他的帮忙,不再排斥他的出现,他就心满意足了。
原来,爱情是会让人变得卑微的。
接着,敖任在初樱指示下,完成了洒水及松土的工作。
初樱干活儿时向来认真,加上她对他已经卸了防心,所以一块工作时偶尔会不小心和他有所接触,她心中坦荡,毫无感觉,然而他却必须咬牙忍耐,以免自己情不自禁地搂住他。
这会儿,她因为检查不到头顶上方的那些果子,又懒得去找梯子,所以向他提出要求。
“敖师弟呀,你能不能把我举高些,好让我看清楚这几颗果子?它们的颜色好像不太对劲耶!”
说话时,她的眼神是朝上看的,所以没有见到他骤然黑了的脸色以及冷汗涔涔的模样。
抱她?当然不行!他怕他的心脏会负荷不了。
“没问题。”可是他却这么回答。
闻道有先后,他不可以胡思乱想,她纯粹只是将他当成师弟,所以才会开口请他帮忙的,不是吗?
闭上眼,也锁住了呼吸,他将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的她往上举高。
她好轻,好软,好纤细,好诱人!她的体温透过他的掌心传遍他全身,他骤然间全身如遭火焚,他好想可以纵情地爱她,好想好想,想得全身上下都发疼了。
“哎呀,真要命呢!那些先前被赶跑的虫儿真的又来找麻烦了。”
是呀!还真是要命,下头冒着火,上头还在乘风纳凉,没感觉呢!
他不能再屏住呼吸了,欲望使他痛苦,他都快要死了,而她还在教他该如何除虫?
“敖师弟,你知道蟠桃树若长了虫该怎么办吗?”
敖任在下面没作声,只能摇头,他不知道除什么虫,他只知道有条浪龙就快要没命了。
“你猜猜呀!”她含笑的嗓音从他顶上传了下来。
都快死了还猜什么猜?
再也按捺不住,敖任大口喘息,让自己舒服些,但喘息之后他立刻后悔了,她好香,令人怦然心动,如果这辈子他都不能拥有她,那还不如索性憋气憋死算了!
“敖师弟,你怎么都不说话呢?”
她停下手边检查的动作,好奇的眼神往下瞥视。
“对不起,初樱师姊,我只是在思考你的问题。树长了虫该用火攻,还是用脚踩扁它,还是养只会吃虫的食虫兽,还是放毒药比较快一点?”
“都不对!”她摇摇头,“此处乃习佛之地,又不是战场,你想的办法没一个是能用的,虫,也是有生命的。”
“那该怎么办?”是呀!他该怎么办?
“你先放我下来,我再好好回答你。”
纤足着地后,初樱歪着脖子审视敖任,然后脸上满是歉意。
只见敖师弟一张俊脸红通通的,身上粗布褂衣都湿透了,像是落了水才刚爬起来似的,模样很是狼狈。
“敖师弟,是不是我太重了?”
“没的事儿。”他低下头,不太敢正视她,“佛说,真正的重量,是挂在心头上的。”
“说得真好!你真的悟道了耶!”
她一笑,真心真意的称赞。
“对了,刚刚话还没说完呢。上回园子里也不知是从哪里搬来了一大家子的虫,结果呀,是我拿着木鱼响铃爬上树头,念了三天三夜的经才解决了的。”
“念经?”他抬头,一脸不解。
“是呀!那一家子大大小小的虫因为听到我念经,没法子专心啃果子、咬树皮,最后只好认命地捂着耳朵卷铺盖换地方去了。”
一边说,初樱一边回想起当时好笑的情景,忍不住笑开了。
别笑、别笑了!
敖任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再度垂下视线。
面对先前那冷冰冰的初樱,他尚可自制,可现在她对他又是亲切又是微笑,他整个人都快要沉沦在她的笑容中,无法自拔了。
“谢谢师姊教诲,我先行告辞。”在她面前他什么都不能做,只好赶快远离。
“敖师弟!”
他才走了三步就被她喊住。
他没回头,只是问,“师姊还有事?”
“没什么啦,只是顺带与你交换些心得。不只树生了虫要驱,心哪!若有了虫噬,也绝不能坐以待毙的。”
心虫?他心虚了,她看出了什么吗?
“驱逐心虫也得靠念经吗?”
“那可就不一定了,各人有各人的修为,方法个个不同,此外,最要紧的还是得瞧那条心虫的大小而定吧。”
是呀,他心底是有条坏虫,一条名叫爱情的坏虫,一条会吞噬他的快乐的坏虫,一条让他再也浪荡不了的坏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