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秀和掀开竹帘,却见厨房桌边坐着一名黑衣男子,不由愕然停步。
男人雪似的脸庞毫无血色,一双碧绿眼瞳使他异样的俊美更添诡秘,瞥了紧绷戒备的姬秀和一眼,懒懒哼笑,“姬家的小鬼,别每次看到我都这么紧张。你虽然姓姬,只要不来惹我,我也懒得找你麻烦。”
“埃米尔,别欺负他。”正在泡花茶的南宫璟沉声道。不及三十岁的他眉清目秀,如缎的黑发柔顺眼贴,儒雅的模样就像古画中的书生,浑不似年纪轻轻就扬名国际的优秀驱魔师,和一旁满身邪气的黑衣男子形成强烈对比。
他示意姬秀和走近桌边,桌上摆了个一尺见方的木盒。“你来得正好,我打算让你处理这个盒子。你跟着我学习一年多,应该可以独当一面了。”
姬秀和措手不及,“我……不行的。”
“试都没试,怎么知道不行?”南宫璟嗓音虽低柔温和,语气却坚定得令人无法抗拒,“你的力量虽偏向防御性,但一样可以对付灵体,该怎么做,我也都教过你了,动手吧。我就在这里,你若不行,我会收拾。”警告地瞥了埃米尔一眼。“你别扰乱他。”
姬秀和只得硬着头皮取出色铅笔、画纸,画下需要的法阵。
南宫璟取来两只茶杯,优雅地各斟了七分满的温热花茶。“你喜欢绘画,所以我让你练习画法阵,将法力注入法阵中,除灵时再拿出来使用,这是因为一来你动作太慢,二来你对法力的运用还不够熟练,所以采取折衷方式。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不能这样,意思是……”
“你得背咒语,练习直接运使法术。法阵力量是很强,但若你手上没有可用的法阵,碰到凶恶的邪灵时,难道对方会乖乖等着你画好?”将一杯花茶放到他面前,“茶凉掉之前若不能完成,你以后就不必再来我这里了。”
“这样对待你唯一的学生,太严格了吧?”埃米尔低哼着慵懒惑人的口音。
“严格一点,总好过日后因为训练不足,在驱魔时丧失性命。”他瞥了开始冒冷汗的少年一眼,“秀和,你知道我说话算话,好好努力吧。”
姬秀和暗暗叫苦,只得迅速完成法阵,将画纸置于木盒上,纸上的三角形法阵发出绿光,一道幽影自法阵中央窜起,形成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不断张阖的嘴滴着血,似在叫嚷什么,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果然是死灵。”南宫璟呵着花茶热气,沉静黑眸向死灵淡淡一瞥,“除掉他,你就可以喝茶了。”
除掉他……姬秀和一震。这句话他听过无数遍,却首次感到一种不近人情的冷酷意味,怔怔看着幽灵,那狰狞的面孔,看起来确实凶恶可怖,任谁看了都会认为这是个对人有害的恶灵,应该除掉,可是……
那激动开阖的嘴,究竟在嚷着什么?布满血丝的眼瞪得那么大,眼中看到的是他,或是生前最后的影像?疯狂的眼神,充满怨恨、不甘,还有悲伤……
“还在犹豫什么?”见姬秀和握着画笔,迟迟无法画下第二个法阵,南宫璟不悦地蹙眉。
“恶灵……除了消灭,没有别的方法吗?”
“这个道理,我很早以前就教过你了吧?在世界上徘徊的灵魂有很多种,恶灵之所以被视为恶灵,就是因为他们对活着的人有害,既然有害,当然得铲除。”
“可是,真的没有别的方法吗?恶灵也是因为对这个世界还有牵挂,才徘徊不去,用这样强硬的方式——”
“满足了恶灵的愿望,让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人世,也是除灵的方法之一,但活人和死灵的灵魂波长本就不同,难以沟通,而恶灵的执念通常都很强,即使达成他们的心愿,也不见得就能让他们安息。”南宫璟放下茶杯,看着踌躇不决的姬秀和,放柔了语气,“你这两天遇到了什么事吗?”
这个一向将他的话奉为圭臬的弟子,难得有这么大的疑惑。
姬秀和垂下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如果能和对方沟通,不是很好吗?”就像那女孩,虽然出手疾狠,但好好与她说清楚,她也不会蛮缠到底啊。
“要成为驱魔师,首先必须具备温柔善良的心,要能了解受苦的灵魂,而不只是把他们视为纯粹的邪恶,就这一点而言,我认为你绝对够格;但单有温柔善良并不够,必要时得狠下心来扼杀他们。恶灵一直执着于无法实现的心愿,也很痛苦,我们是在帮助他们解脱。”他顿了下,语重心长地道:“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这个灵魂又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
姬秀和又是一震,看着眼前狰狞的死灵,那不断扭曲、变形的面孔,已经完全失去人类的模样,唯有那双大睁的眼,依旧怨毒、愤怒,汹涌的情绪,和活生生的人丝毫无异……
他一咬牙,以鲜红色一笔勾成五芒星阵,画纸一摊,魂魄被吸入法阵中。他折起画纸,放入雕有咒语的竹筒中,竹筒静置十二小时之后,灵魂会被竹简吸收,届时将竹简埋入大地,除灵就算完成。
“过来喝茶吧。”南宫璟取出一本薄薄小册,“这是一些基础的咒语,给你一个礼拜背完。”
姬秀和踌躇了下,“老师,我……我想学习和灵体沟通的能力。”
“我也很想学。”墨眸掠过一丝怅惘,南宫璟淡淡道:“可惜,这种能力是天分大过后天的努力,勉强不来的。”
“我知道,但我想试试看,我……不想再看到那种充满痛苦和伤心的灵魂。”连老师都无法练成的能力,他却想修练,未免太不自量力吧?
但他不想再用这种强制的方式,就像……对她一样,好好和她说,让她了解,不必动用到如此决绝的手段,即使自己因此受了伤,也值得啊。
他坚定道:“我会努力的。”
南宫璟没斥责他,反而露出鼓励的微笑,“好,我可以教你,不过你要有所觉悟,可能几十年都无法练成,也可能没多久就让你发现诀窍。你的悟性不错,要对自己有信心。”
“沟通?”埃米尔嗤之以鼻,“说着相同语言的人都常常彼此误解了,人和鬼怎么可能沟通?”
姬秀和防备地看着他,“那是因为沟通得不够,或方式不对,才会造成误解。只要把彼此的意思表达清楚,不管是人是鬼,一定可以相互理解的。”
“一个天真的笨蛋,真令我恶心。”他嫌恶地轻哼,猫似的碧瞳冷睇着少年,“让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如果你们姬家的女使能和我沟通,我还会被你们追杀这么多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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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氏一族拥有丰富的文献,全都收藏在族内自建的小图书馆里,平日不限族人有不到五人获准进入这个蕴藏神秘知识的宝库。
姬族男人并不会被禁止阅读藏书,而姬秀和平常就爱看书,扣除禁书,馆内藏书他已看了十分之六、七。
他踏进图书室,见今晚轮值的是姬心草,还没打招呼,却见坐着轮椅的母亲也在,愕然停步。
“你不是应该在学校吗?”姬水馨瞥了儿子一眼,将几本要借的书递给姬心草登记。
姬秀和踌躇地走近母亲,“我想回来借书。”
“不要一天到晚泡在这里,多把心力放在学校课业上,你又不能当女使,看这些闲书有什么用?”
“可是,我想当驱魔师啊!”姬秀和愕然,他是在充实自己作为驱魔师的准备啊!母亲怎么说他是看闲书?前几天他明明才和她提过这个梦想……
“驱魔师是你这种连书都念不好的学生能当的吗?以你这种慢吞吞的个性,进了公会也是垫底,驱魔师少你一个也无所谓,念好你的书就可以了。”
寥寥数语,打得他几乎站不住脚,难堪地低下头,忽听一旁的姬心草开口——
“秀和很努力,我相信他将来会成为优秀的驱魔师。”清秀的容颜上神情淡漠,冷冷地不流露出喜怒之色,显得难以亲近。
“果然是内定的女使候选人,说话声音也特别大啊。”姬水馨冷笑,灼灼目光扫过不卑不亢的姬心草。“不过,我管教我的儿子,不需要别人插嘴,你还是省点口水吧。”接过登记好的书,她自行推着轮椅离开,藏书室内只剩下两人。
“……抱歉。”姬秀和强忍心头的难受,尴尬地向姬心草颔首。
为什么半句肯定都不给他?他有这么差劲,一点都不值得期待吗?
姬心草摇摇头,忽道:“伸手。”
他不明所以,依言伸出手,她并起两指,往他手掌戳下,他只觉一股冰冷刺骨的力量戳入掌心,知道表姊是在试他,他也以自身灵力抵抗,攻击的力量越强,他的回应也相对加强,始终不落于下风。
“除了女使,你是族里唯一能抵挡我的攻击的人。”半晌,姬心草收回双指,神情仍是淡淡的。
“是你手下留情,我才挡得住。”明白表姊是委婉地给他打气,姬秀和心底涌现暖意。
“我从不手下留情。”姬心草唇角微弯,即使浅笑,笑容里也没有温度。“想看什么书快去找吧,这里再过半小时就要关了。”
“嗯,我想看一些……比较特别的书。”暂时将沮丧抛开,他的目光在她身后那排上锁的书柜溜来溜去,那里面有他今晚赶回来的目的——只限女使和得到许可者能看的禁书。
在族里,姬心草一向独来独往,却与他交情不错,如果他开口说想看那些书,不知她会不会答应?
他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却见姬心草从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起身开了放禁书的书柜,道:“例如这些书吗?”
姬秀和一愣,“你怎么知道……”他都还没开口啊!
“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姬心草难得微笑,“别人我是不太相信,但你很懂分寸,不会乱来,看看也无妨。说吧,你想看什么?”
“我想看……关于邪术的书。”如果心草姊知道他看这些书的目的,说不定会生气吧?
他心虚地低下头,假装看着桌上的杂物。桌上铺了一层玻璃,玻璃一角嵌了把银制小剑,剑身上铸有辟邪咒文,和传承于代代女使的银环一样,是从数百年前传下来的。
“……‘他’,还在那位南宫先生的身边吗?”
姬秀和闻声抬头,看着表姊找书的背影,颔首道:“他一直待在老师安排给他的住所,很少离开。我回来之前去过老师那边,才刚见过他。”
表姊问起的“他”——那个碧眼的埃米尔,是他们姬氏一族的宿敌,曾在数百年前屠杀他们半数族人,两任女使也因他而丧命,但半人半魔的体质使他存活至今,杀死他,也就成了代代女使的重大使命。
“以你的观察,觉得他如何?”
“很难对付。”倘若心草姊接任了女使,势必要和那人交手,老实说……他认为胜算不大。
“能和我们姬氏一族对抗数百年之久,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姬心草将找到的书拿给他,“先看这几本吧,这礼拜晚上都是我轮值,只要没别人在,你都可以来看书。”
“谢谢。”姬秀和感激地接过书,立刻寻找最隐蔽的位子,万一有人来,他才有时间把禁书藏起,不至于连累心草姊挨骂。
姬心草拿起先前看的图文集,又坐了下来,注视着那把银剑,不自觉地抚着手上的银手环,深邃幽黑的双瞳流转着复杂的情绪,默默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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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男生宿舍外,刁念萸很自然地停下脚步,等了一会儿,陆续有几个学生进入宿舍,但都不是她在等的人。
她烦躁起来,自语着:“他到底去哪里了?他说他是住宿生,为什么我都遇不到他?”
惦记着要还他外套,她于是将它随身带着,每次经过男生宿舍就停留片刻,但几天下来始终等不到他。
她转身要走,迟疑了下,又坐在花圃边的石墩上。
“今晚再等不到他,我就把这外套扔了。”月光蒙胧,落在她紧绷的脸蛋上,光影变幻间显得阴森。“我可没那么多时间等他。”
是啊,她还有事要做,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第一步,就是姬家女使……心底那僵诡异的漩涡蠢动起来,像是催促着她快点行动。
“当然,等她回国,我就杀了她。”她用力压着心口,却压不下这股凶猛的躁动,低叫着:“别来烦我!”
她讨厌这个漩涡,翻搅着太多事情和情绪,她难以厘清,也害怕去厘清。每当她独处时,它就开始扰乱她,怒吼着报仇、报仇,驱使她血液愤怒地沸腾,逼迫她去做事后必然会万般后悔的事。
然而,漩涡不断在扩大,威胁着将她的意识完全吞噬,进而掌控她的一举一动:也许,还会把她身边的人也一起吃掉……
突然,那张浅笑的脸庞跳入心底。
她迁怒地哼声,“都是因为你,让我白等了这么多天,等你回来,我一定……”在心里模拟着如何将他好好骂一顿,浑不觉让她心烦意乱的漩涡已被丢到一边,即使仍旧喧闹叫嚣,却已不能干扰她。
忽听脚步声走近,她立刻转头,却是两个不认识的男学生,甫上扬的樱唇又垂下。
“小妹妹?”那两个男生没进宿舍,反而走到她身边。“咦,不是小妹妹嘛,是三年级的学姊。你在等人吗?”
刁念萸抿唇不语,眼睛望向别处,明白表示出不想和他们交谈。
两个男生不会察言观色,还以为她是害羞,仍不肯走,“要不要一起去吃消夜?说不定吃完消夜回来,你等的人也回来了……款,学姊,你的裙子样式是旧的耶,三年前学校就把裙子样式换过了,你应该不会穿这种旧式的才对啊……”
这两个家伙在胡说些什么?
黑瞳向两人一扫,她冷冰冰地道:“滚。”黑暗的漩涡悄悄掀了一角,化为眼底森寒的千针万刺,白净的肌肤衬着黑幽双眸,像是聊斋里的美丽女鬼。
两个大男孩悚然一惊,不约而同地转身溜了。
“真讨厌。”她厌烦地吐出口气,“干嘛还不回来?都是因为你,害我被搭讪,感觉很差耶。”浑然不觉,等待的焦点已渐渐由外套移转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