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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灵  第14页    作者:言妍

  “才不是那样!我只是发现自己像纪仁姨丈,比较喜欢做医学研究,若凭一时热情上山下海,到时信息不足,人落伍了,就什么也做不出来了!”他辩着说。

  “不要把纪仁姨丈拖下水,他是医人胜过医病,真正宅心仁厚。”晴铃说:“我看是你被启棠影响了,以追逐名利为目标。”

  “你为什么老要和启棠唱反调呢?他的想法也没错,现在台湾人口集中都市,医疗需要快速发展,才能配合国家的现代化,不见得就只关名利。”建彬又说:“启棠已经对你够好了,差不多处处忍让,你也该收起任性脾气,真正去了解他,否则他被别的女孩子抢走,你向我哭诉也没有用!”

  “抢呀!我不会哭诉的。”晴铃说。

  “真的?”建彬扬扬眉。“老实说,我们医院有不少护士喜欢启棠,有时还一起喝咖啡什么的,当然都是你给他冷面孔看之后,你都不怕呀?”

  “不怕。”她转为严肃。“哥,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并不想嫁给他。”

  “你又任性了!你不嫁给启棠,又要嫁谁呢?放眼望去,他的条件是最好的,几乎无可挑剔,我们全家都喜欢他,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建彬说。

  “只因为他条件最好,我就非要嫁他不可吗?”她问。

  “最好的不嫁?怎么,你要嫁二流的阿猫、三流的阿狗吗?”他半开玩笑说。

  “爱情呢?如果我没办法爱启棠呢?”她又问。

  “阿铃,你文艺小说看太多了!”建彬故意用小名,还打个不耐烦的呵欠。“如果条件最好的都不能爱,表示你头壳坏了,要拆开来修理修理啦!”

  就是这根深蒂固的大男人主义作风,姊妹女儿的婚姻仍是半安排的,认为父兄的眼光才正确,要经过他们筛选的男人才能约会恋爱。所以三年来,启棠认定她、陈家人认定启棠,她就如被大头针钉住的蝴蝶一般,没有抗拒的余地。

  多少次,她和启棠谈彼此的歧异,也向家人表达不适合的感觉,一旦试着想停止这段交往时,他们便以“任性”、“小姐脾气”来解释,从不认真听她心里的话,唯一通融的就是时间,一年又一年,直到她不得不嫁为止。

  倘若没有认识雨洋,不知爱情心荡神迷的匮力,不知爱情心碎魂销的执着,不知曾经沧海难为水,不知相思绵绵无绝期,她可能就乖乖就范嫁给启棠,做个标准的医师太太,过她平顺却也乏味的一生。

  但雨洋毕竟出现了呀!想起他,一切外在的烦忧都没有了,像内心有个最纯最净的空间、最美最真的天地,在其中倘徉泅游,有着无限的满足和快乐,嘴角也不禁泛出神秘愉悦的笑容。

  活了二十四岁才仅仅碰到一个心动的人,无论如何,她都会找到他的!

  一个多月前收到雨洋送回的《零雨集》后,她立刻去育幼院找云朋,他坦承见过雨洋,还拿出一块比手掌略小、有线条的漂亮浅黑石头,献宝般说:

  “看!像不像台湾的形状?是小范叔叔在山里捡到,特别送我的。”

  胖了一些的台湾,也似有柄的芭蕉叶,那必有雨洋汗渍、体温、肤纹曾经细细润摩过的,她握在手心,愈来愈紧、愈来愈热,感觉正与他接触。

  咫尺天涯,他为什么连见一面都不肯呢?

  眼眶酸楚湿热,耳旁还听到云朋开心地说:“晴铃阿姨,你知道它为什么是浅黑色吗?小范叔叔说这应该叫烟黑,因为在煤矿坑附近,被染成这样了。”

  “煤矿坑?”她眼睛一亮。“小范叔叔说他在煤矿区吗?”

  “嗯。”云朋点点头。

  “在哪里?你有他的地址吗?”她兴奋得心要跳出来。

  “我没有。”见她失望,他又急忙说:“可是大范叔叔有呀,我有看过,就放在他床底下的大皮箱里,和我爸爸大陆老家的信放在一起。”

  晴铃灵光乍现,如见一丝希望。她要求云朋在周末探访咸柏时,想办法偷偷背下或抄下皮箱内雨洋的地址;而聪明的云朋也不负所托,很快完成任务。

  她查出那个矿区后,恨不得插一双翅膀就飞去找雨洋!但坐在宿舍窗台前,望着夏天来临即将要开小刷子般花朵的白千层,它仿佛絮絮说:

  这样好吗?他会见你吗?他已说你是蔚蓝、他是黑暗,不交集的日女孩和夜男孩;如此一年迂回隐密纯粹心灵感应似的恋爱,脆弱如风中一丝线,飘渺如清晨一场雾,你应该更了解彼此才对,再也禁不起莽撞了。

  所以,她沉静下来了,试着再懂他、再懂自己。

  在某个咬牙苦思的黄昏,初蝉鸣叫断续传来,回忆去年此时在内巷第一次遇见苍白疲累的雨洋,她整个人忽然欢跃起来,急忙找出差不多时间参加的“山地保健宣导”研习会的资料。

  卫生单位曾要求山区服务的志愿者,怕过不了家人那一关,她并没有填表。

  若以到山上当护士的名义,而不是特别去找雨洋,就比较不会再毁掉两人的机会了吧?于是,晴铃开始一连串的申请和奋战。

  山区永远缺少医护人员的,矿区因淘金挖煤业的兴盛,人口爆增,医院和卫生所总来不及招集人手,随时欢迎新人。最麻烦的是爸妈,还有加入阻挠战局的大哥建彬和启棠,四对一威胁利诱地要她打消这个念头。

  后来卫生所主任讲明迁调没有契约性,任何时候想下山都可以,他们才勉强放行;再附加一条,等从矿区回来就和启棠完婚,这算是她最后一次的任性。

  为了能自由见到雨洋,她随意搪塞。黑暗不来,她带去蔚蓝,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她只能顾及当下,未来的事就交给未来操心了。

  想到雨洋呀,忧伤里涌起快乐,快乐里又涌起忧伤,不由自主地陷溺……

  火车冒烟喘息缓缓停驶,矿区小镇到了。

  晴铃踏上月台的那一刻,有说不出的欢喜,终于和雨洋站在同一块上地,就在满山蝉鸣的绿林某处,很快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他了!

  小镇比想象中的热闹,倾斜的街道两旁分列着旅社、杂货店、小市场、吃食店、镇公所、卫生所、派出所……大家对陌生的建彬和晴铃很好奇,大人盯着看,小孩后面跟着,几只上狗也汪汪叫。

  白云在远天悠扬飘着,山风拂面吹来清凉,晴铃愁闷不再,入眼的一切皆心旷神怡,不禁深吸一口气说:“好美、好美的地方呀!”

  才赞叹完,立刻“砰轰”“砰轰”两声巨响,脚下的地微微震动。

  “会美才怪!山被挖得千疮百孔,四处都是煤灰炮味,我现在更想不通了,你哪里不好挑,偏偏挑个矿区?”建彬大皱其眉。“我看不到一个月,你就受不了跑下山了!”

  “那不正合你们的心意吗?”晴铃依然快乐。

  她提着行李走到那排水泥方型屋,猜其中一间有家庭计划宣传海报的是卫生所,以小门相通的隔壁房子像私人诊所,后来才知道这里的主任是由小镇唯一的医生兼职的。

  白发夹杂五十来岁的林医师看见晴铃,愣了一下说:“你是新来的护士?”

  “请多多指教。”晴铃鞠个躬,笑容可掬地递上履历资料。

  “你比我想的……年轻。”意思是有点娇气,林医师翻着报到文件说:“矿区的工作很辛苦哦,常要走很远的山路,脚力要很好;挖煤的工人很粗野,爱讲粗话,常有意外,急救是随时随地的;偶尔还要替人接生,设备比都市差多了。”

  “我知道。”她保持微笑。

  “我们这儿人手极缺乏,除了矿区之外,还要到小学支持。必要时,甚至要带头帮邻里打扫、消毒、通水沟,反正三头六臂、任劳任怨就是了。”林医师又说。

  “我都会。”她信心十足说。

  林医师的双眼由老花眼镜上,越过她,看向她背后的建彬,半带幽默说:

  “你没有感情上的问题吧?”

  意思是恋爱失败受刺激,才跑到山里来吗?晴铃犹豫了几秒,摇摇头。

  “与我无关哦,我是她哥哥!”建彬同时澄清,大家都笑了。

  参观其间,镇上孩子也一同穿堂入室凑热闹,充份显示此地人情的朴实善良。

  晴铃分派的地点在矿场内,还需再坐一趟车,有人去叫杂货店老板的女婿。

  一个身材壮硕理着平头的中年男子,由街那头跑来,大嗓门说:“哇!漂亮小姐哩!欢迎,欢迎!我叫马荣光,矿场监督,待会就不嫌弃坐我的发财车吧!”

  明显的外省口音,晴铃顿时有种熟悉的亲切感,他一定认识雨洋的。

  行李搬上马荣光的小货车后,建彬说:“晴铃,你现在还有后悔的机会……”

  她看着大哥,眸子里满是难言的歉意。他大概早已忘记雨洋这个人了吧?更不会想到她今天是为雨洋而来的;如果能看透她的心,必死活也要拖她回去吧!

  但她必须留下,来这儿是寻找,关于她人生的……另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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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班出来了,换午班入坑!”有人喊。

  用粗木铁架撑起的黑漆漆坑道,装满煤块石块的小台车排列而出,监督和工头准备秤重来计算工资,搬运和选煤的小工也在一旁,等着做接下来的处理步骤。

  已在坑底八个小时的采煤工人,全身黑得只看到一双眼睛。他们除了一条短裤之外,什么都没穿,因为坑里温度高达摄氏三十五、六度以上,一进去就热得汗流浃背,不时需要冲水降温。

  终于再见天日,有人用力咳出积在鼻喉的尘粉,有人喝水吐痰,有人深吸新鲜的空气,有人抹把脸估算着休息一会再来做晚班。

  下午两点钟,每次出坑,雨洋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他抬头仰望天空,总是惊讶那颜色,怎么会如此碧蓝呢??有时不禁怀疑,他下坑是为了自虐式的黑暗,还是为了熬八小时后这逼人耳目的昏眩?

  “就猜你又下去了!”马荣光拍他的背说:“吴厂长等你修机器,一天都找不到人,哇哇叫哩!”

  吴厂长是管洗煤厂的,雨洋说:“我一会儿就去。”

  “真拿你没办法!轻松活不做,专抢累活干。”马荣光无奈说。

  “地底的机器维修比较重要,稍有差错就是人命;地面上的,不过耽误一点运煤的时间而已。”雨洋淡淡说。

  等秤重都没有纠纷后,他们这一组十几个外省兄弟一块往公共浴场走,想浑身上下冲个干净。

  乌黑黑的人进去,出来了才看清楚手脚眉目。马荣光在外面堵着说:

  “先别走!今天要做体检,是保险公司要求的,下去的人不能在矿区工作。”

  “操!检啥检,累毙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埋怨声此起彼落。

  “妈呀,又要在杨贵妃面前脱衣服吗?”几个人怪叫。

  杨贵妃原名杨桂枝,是吴厂长的太太,在保健室当护士,人倒不胖只是嗓门粗,生活大小诸事皆管,颇有母仪矿场之势,他们干脆封她为贵妃。

  “可不可以不要?”有人假装发抖说:“我好怕她呀--”

  “别逗了!”马荣光也忍不住笑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保健室来了一位年轻又漂亮的新护士,我昨天载她回来,就自己抢着先体检啦!”

  “真的?”有人说:“那咱们衣服也甭穿了,就直接去呀!”

  一行人兴奋哄闹地穿过跨河的桥,爬一段坡路来到保健室。

  经过福利社时,有个白衣花裙的女孩跑出来,先叫马荣光一声姊夫,再拿一包香烟给雨洋,有点害羞说:“这是你要的,货刚送到。”

  “咦,不公平哟,我们怎么没有呢?”光棍们绝不放弃捉弄的机会。

  “只有他预订呀!”女孩子凶回去说。

  雨洋不曾预订香烟,只不过几天前烟瘾犯了,去问一次而已。

  马荣光一直想把小姨子和他凑成对,雨洋表示没有成家的意思后,就减少到马家走动,也尽量不去福利社,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此刻也不好辩解什么,他只有把香烟放入裤子口袋,免得愈抹愈黑。

  保健室门口已聚集了一些人,职员摆了桌子唱名登记,并要大家先脱掉上衣。

  兄弟们争着想看新护士,雨洋便被挤到最后。

  长长一条人龙由屋外排至屋内,杨桂枝负责量身高体重,晴铃量脉搏血压,林医师做耳鼻喉和胸腔听诊的检查。矿工们最怕吸人大量尘粉所引起的煤肺症,一旦胸部出现问题,就要立刻停止工作。

  在外面还嘻闹胡扯的工人,进到室内都安静了,原因之一是看到了晴铃。

  新护士很年轻漂亮没有错,但他们原本期望的是可爱的乡村小姑娘,这位小姐太……都市了,即使带着亲切的笑容,一下子不习惯,竞没有人敢开玩笑。

  晴铃自昨晚在员工册子里找到雨洋的名字后,就极力克制兴奋的情绪。

  一个多月的调职申请,也曾想过这期间万一他离开矿区,岂不是什么都白费了?但她偏就有某种痴意的执着,相信爱情灵犀一点通,蒙着眼去赌,他非在不可--

  “范雨洋!”点名声传来。

  她神经更紧绷了。发现她来,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秒针一格格走,人一个个前进,雨洋赤膊着上身踏入这木造的保健室。

  当他抬起头看见晴铃时,眸子是惊愕的愣直,说是撞到鬼也不为过,四周声音遁去,只剩墙上的圆钟细微滴答,悸栗爬上肌肤的每一寸。

  现在是大白天,众兄弟为证,不会是作梦……那么,是他神智不清疯了吗?或者,仅仅是一个像她的女孩?但即使像她,也不会复制同样的反应和感觉呀!

  他又一次闭上眼睛,再张开,日光皎皎,她并没有消失,还对他露出那带着浅窝的特有微笑,久违了,久违了……

  雨洋瘦了,苍白无神,脸更见骨,嘴角眼尾的纹路更深,和在台北不太一样,也说不上哪个更显不健康的疲态,直觉他这半年并不好,恐怕都不曾快乐笑过。

  但无论如何,他仍是她所思念的雨洋,内巷初遇时如磁石般的吸引,塯公圳旁再相逢时缘聚的喜悦,瞬间统统都回来了!

  世上没有一个人,只除了雨洋,能让她一眼就好想亲近,不管他是健康是生病、是耀眼是黯淡、是富是贫、是好是坏,她只想奔入他怀中,喁喁细诉那似历了几生几世的满满心情;能如此喜欢一个人,真是好幸福的感觉呀!

  晴铃这一刻更觉得自己没有来错,众里寻他,终于寻到了……

  轮到雨洋站上体重器。

  “又没长半斤肉!”杨桂枝记着刻度。“听说你最近都不到老马家吃饭了,难怪会营养不良,到我家吃饭也可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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