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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弄潮郎  第9页    作者:何弦

  云锳拧了拧手中丝帕,思忖程然生这席话,心底却仍是疑云重重。

  然生拾起云锳不知什么时候掉的丝帕递给她,笑问:

  “好云姐,你又在动什么念头啦?”

  云锳才一抬首,两人额头说巧不巧的撞个正着,云锳推着他嗔道:

  “都是你啦!”

  然生见她宜笑宜嗔的娇美容颜,心下不由一动,亦跟着笑道:

  “对不住啊!”

  两人四目一接,“噗”的一声笑成一团。

  云锳旋然起身,佯怒道:

  “你笑我来着,看我还睬不睬你!”

  然生赶紧上前又是打躬作揖,又是解语陪笑:

  “好姐姐,我最怕你不理睬我了,再笑一声我就是猪,得了吧?”

  “乖,叫一声来听听,我看看像还是不像呢!”云锳笑弯了水眸。

  门外,正要回霁晴院的月铃儿经过了琅阁,听到一阵阵说笑声,走过回廊,耐不住好奇的往内一探,张大了嘴再难相信。那不是三少爷与二少奶么,他们……他们……两人虽只是嬉笑,可那份亲昵的感觉……

  月铃儿不敢再看,快步走过,心下不禁暗自责难:真是多事,做死了要多瞧上一眼,这可怎么办?

  室中两人并没发现有人从外经过,两人一阵说笑之后,云锳复端坐椅上,一双踏着白纨袜的小脚晃啊晃的。她突想到一个问题,问道:

  “你二哥待这芊茴姑娘可好?”

  “可好着呢!除了娘跟小夜子那娃儿,二哥待芊茴最好。”

  说完一怔。她问这做什么?灵光一闪,然生贼兮兮的道:

  “好云姐,别有用心喔。”

  云锳让他这一说,噗的又是一笑。

  “我只是随口问问,看你那好哥哥是否讨厌女人。”

  然生一脸不置信,皱起俊眉,怪道:

  “什么?二哥是怎么对你啦?他……真瞧不过云姐姐你?!”

  云锳优美的唇又扬起一朵恬适的笑意。

  “是真的,我何故寻兄弟开心?你那好二哥一见我便死沉着一张脸,浑似拉他上午门问斩。”

  然生说什么都不信,再加上云锳那不伦不类的形容,俊脸上的表情转变得滑稽无比,言语神气仍是狐疑:

  “不会吧!我这二哥只晓得啥发于情、止乎礼,还有一堆的条条框框。这么说吧,二哥待人行事鲜少意气,行举总是谨慎合宜,岂会无端寻云姐的晦气呢?”

  云锳猛地转念,忆起上回他在香藕斋以手轻触自己的唇,不知怎地,没有来由的俏脸一红。

  “你说你二哥总是行止合宜,难不成他都没半个红粉知己?”

  语毕,云锳只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为什么又要把话扯到他身上哩!

  然生本还闲闲的饮着刚倒的茶水,听闻云锳这一说,一口茶差点没呛着,赶忙吞咽后,哈哈笑道:

  “说笑话了。二哥这性子不把人家姑娘闷死才怪,还红颜知己呢!二哥是眉儿不挑、眼儿不斜,人入花丛,却是花不着体,不沾不滞。”

  然生这话倒教云锳诧异了。朝士、文人与名妓之间原就不讲究什么礼法,调笑戏谵时而有之,互有文章相俦或引为知己亦不稀奇,这身在宦海的程潮生真能免俗吗?

  “那芊茴姑娘呢?你二哥不将她引为知己吗?”

  然生扬起一朵玩味的笑意。

  “这就不方便说了,要云姐自个儿问才能明白个中真谛。”

  云锳淡淡低语:“是吗?”

  然生转过偷觑她的表情,只见她又回复一脸恍若无感的木然。

  然生忽觉适才所发生的一切俱是虚无,他就像从不认识陆云锳般。然生不自禁暗忖:这陆云锳真是……怎么都看不清!

  *  *  *

  十一月,潮生总算回到苏州织造署。他人才一踏入大厅,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听一口吴侬软语迎来,随声而至的是个秀美娇俏的姑娘,程府的掌中明珠——程夜。

  程夜欢快的纵身偎在潮生怀中。

  “好二哥,终于让我把你给盼回来啦!我想你想得紧啊!”

  潮生给小妹子一抹爱宠的笑容,打趣问道:

  “怎么,你小哥欺负你啦?有的话,同二哥说,我帮你出气儿。”

  程夜绞着手绢,嘟起小嘴,嚷道:

  “可不是嘛,这小哥原来一日中有大半时日不见人影,怎知受了什么的激,居然转性了,不过他在也没用!”

  “怎会没用,多个人陪你不好吗?”潮生见程夜嘟着嘴儿,一副孩子心性的模样,忍俊不住。

  程夜撇着嘴角。“才不好呢!他只记得云姐姐,都忘了我这小妹子。”

  潮生听她原来是吃陆云锳的味儿,微微一笑。

  “你不是很喜欢云姐吗?怎地不喜欢你小哥同她说笑?”

  程夜轻哼一声:

  “小哥老忘掉我,云姐有事都会算上我的分儿呢,是小哥讨厌!”

  “好,回头我遇上他,定痛骂他一顿,小姑奶奶,可以了吧?”

  程夜笑颜复霁,呵呵笑道:“小哥这回有苦头吃了!”

  潮生笑着摇首,一面揉了程夜的发。

  “老爱与你那鬼灵精小哥斗法,你哪能赢他。”

  程夜佯个鬼脸,得意的笑道:

  “没关系,有二哥做我的打手来着。”

  兄妹两人在僮仆的簇拥下一路往霁晴院前去,还没来得及踏入跨院,宋雨容便在婢女香铃儿等人的随侍下走出大厅,与一双儿女碰个正着。

  宋雨容见次子归来,难掩欣喜之情,就挽着潮生右手,一边笑道:“来来,咱们娘儿俩可得好好叙叙啊!”

  宋雨容见不着小儿子与云锳两人的身影,不自禁问道:

  “夜儿,你小哥呢?”

  香铃儿忙不抑脱口而出:

  “听藻韵馆的幽草传来消息,三少爷昨晚一夜未归。”

  程夜转过身去刮香铃儿羞,取笑道:

  “香丫头,你从实招来,为什么对我小哥的事这么了若指掌啊!”

  香铃儿急红俏脸,忙澄清道:

  “小姐,我没有,没有!”

  程夜犹是不停逗弄香铃儿:

  “还说呢!瞧你的脸红得似猴子屁股,快快招来才是。”

  香铃儿禁不起程夜这般阵仗,羞得向程老夫人求救。潮生微微一笑,一语倒解了香铃儿的窘:

  “小夜,不要再欺侮人家香丫头啦,香丫头脸皮子薄,哪堪得你这么逗!”

  程夜依旧是拉挽着潮生的衣袖,母子三人一边说话儿,一边儿缓步走回霁晴厅。潮生先待宋雨容坐上首座,再支使仆厮端茶赐水,趋前伺候。

  宋雨容不见云锳,心下纳闷。

  “月铃儿,你出去看看,二少奶人来否?”

  月铃儿拉住正从外走进的丫环丹珠,问道:

  “有没有见着二少奶人?”

  “回老夫人话,没有。”

  月铃儿将托盘中的茶递放在宋雨容桌前。

  “那我便立刻上倚庐去通报,想二少奶应该是不知道二少爷回来的消息。”

  宋雨容一听,忙笑道:

  “这就是了!你就立即去通报吧。”

  月铃儿依言含笑应了声:“是。”便回过身前去通传了。

  宋雨容同久出而归的潮生闲话家常,询问起他上京述职与受爵的详情。三人说着体己话,适时,恰值舞文入内,潮生开口质问:

  “舞文,二少奶人在倚庐吗?”

  舞文直言:

  “不见二少奶的人在倚庐,连二少奶院中的暮霞都在找少奶奶的行踪。”

  舞文才刚闭上口,暮霞便急匆匆的奔入厅堂,气息犹喘,急忙道:

  “老夫人,姑爷,暮霞找遍了倚庐,却不见我家小姐的人影,我……我……”

  潮生没得让她说完,截断她的话头,冷言道:

  “都寻遍了吗?倚庐之外呢?”

  “藻韵馆呢?二少奶常在那儿呢。”一个甫踏入厅堂的小丫头说道。

  潮生冷眼一睨,那说话的小丫头赶忙噤声。潮生调回目光,漠然的道:

  “你家小姐什么时候消失无踪的?”

  暮震给潮生这番听不出喜怒的问话弄得七上八下,嗫嚅的动了动嘴。

  潮生扬高声音,话中蕴着一丝恼怒:

  “我问话,你是聋了还是哑了?照实说。”

  暮霞吓得直磕头,口中吐出字句,细若蚊纳,但是总算让潮生听明白了。

  “不知道?!你就用不知道来搪塞你主子?”潮生沉下脸,口吻是让人空悬的疏冷。

  潮生倏地举足甩袖往外行去,经过暮霞身畔,潮生难掩嫌恶的怒视,恼啐道:

  “滚开!败事有余的奴才,就只会杵着碍眼。”

  而旁观的宋雨容、程夜与众多婢仆都震讶于潮生的怒意。一向温和的二少爷居然有了恼意!

  宋雨容不由为云锳担忧。这已是行同陌路的两人,难道就真的不能和谐?

  *  *  *

  潮生一肚子闷恼,正无处发火,便随便乱走,想一解心下难受之感。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行到织造署最僻静的一个院落——飞澜院。飞澜院是供奉祖先宗祠的祠堂,平日除了打扫的婢仆,一向人迹罕至。

  潮生步进院中,走过宗族祠堂,往中院行去。绕过一片的梧桐,突地,若清潺小溪般的净棕琴韵滑过耳际,潮生不由奇了,便趋近琴声而往。

  因昨晚夜露深重,云锳早在卯时便骨碌起身,捧着一青花瓷瓮,再将琴负起,一人独自溜到这僻远少人的院落。

  云锳待露水采取过后,便在“思远亭”暂作休息。才刚坐落,她掀动覆于琴上的绸巾,哗然一刷,绸巾边缘拂拭过她的脸,云锳只觉一阵冷凉。

  云锳脑海没来由的突然闪过上回然生与自己所说,程潮生代兄娶妻的原因。她直觉整件事透着怪……可是,究竟是哪出了问题,她却理不清。

  轻轻一叹,素手滑顺过琴弦,烦厌之气堵占心口,百般无聊之际,云锳引宫按商,一时之间,一曲“湘君”绵绵低回,仿佛涓涓细木,回绕梧桐筛影间。

  伴随琴音,云锳扬声吟唱:

  “君不行兮夷游?赛谁留兮中洲?美杳眇兮宜修,沛无成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湘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唱着唱着,顿时一震,本拨弦的食指“叮咚”弹声,角弦应声而断。

  云锳凝视断弦,怔忡的久久回不了神。

  她想起所弹唱屈原九歌的湘君原意:湘君你为何犹豫不决?为何迟迟不肯来到我的身边呢?你久停在水中沙洲上,又为何人?你难道不见,我为你的到来,已修饰得如此美丽?这么久,你还未到来,我不能不担心啊……

  因着楚辞原意,云锳不自禁怔忡,忽然,一阵轻扬笛声幽幽传入耳来。

  云锳紧抿嘴儿呆愣着,一时半刻回不过神来。这悠扬笛韵,竟尔是适才自己所弹唱的“湘君”!

  突地,一个拔尖,音韵一转由凄婉而清雅,笛声听入耳来,仿佛鹅绒般清柔,清泉般明澈。似乎有种透明发亮、银灰色的薄雾笼罩着喧嚣世界,霎时间,没了亭阁,没了迢迢道路,只觉目中所见是个明月万里的清辉世界。

  音律渐渐由近而远,低回隐隐犹存耳际,云锳轻嘘一口气,心头的一股震荡却久久回不过神。明明只是一曲“佩兰”,借由这曲笛一吹一奏,这妙处……是该如何用只字片语言传呢?

  云锳心下思忖:这般本事、这般笛艺,就是称作笛王也不枉!

  云锳欣羡难掩,站起欠身,朗声道来:

  “是哪位雅士在此?适才一曲真个令人神往,小女子在此先谢过。”

  无人应声,想是高人雅士不愿见人,云锳暗忖能得聆一曲已是万幸,岂好再求见上一面,遂清了清嗓:“是小女子造次了。”

  语毕,云锳轻笑出声。也许早没人了,哪听得自己一堆言语。这就是人,总是一厢情愿,殊不知自己举措是否给人负担了。

  云锳复回过神去调弄琴弦,不自禁低喃:

  “要是能再聆一曲,夫复何憾。”

  话才脱口,即有三声极低极细的笛音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笛声渐响,恰似吹笛人一边吹奏,一边儿缓步接近。笛声清脆,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后,几个盘旋又再低回。

  虽然极低细,可每个音节猫是那般清晰可闻。渐次于低音中,偶尔夹杂珠王跳跃,清脆短促,此起彼落;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后若百花争妍,满堂花团锦簇景象;更夹语燕嘤咛,渐渐有百鸟朝凤之盛,一片太平治世风光!

  云锳直觉整个人都清明了,闭塞的孔窍全让音律给唤醒了。云锳情难自控,赶忙抚琴与笛声相应和。琴音悠扬动听,情致缠绵,音律愈转愈高,琴韵竟履险如夷,毫不费力便转攀而上。奏了良久,声韵转而微缓,若有若无,细微几不可再闻,终归万籁俱寂。

  而一直隐身立于月洞门后的潮生,早让这琴笛合呜给牵引失神。潮生在听闻一小段笛声,便已心里有数这吹笛人是谁。当今大概也只有那人能吹出这样醉人心神的乐音,这人号称正是“笛王”。

  笛音终了,一个拔尖,飒然静止。

  而云锳半天不语,怕搅乱了空气悬浮的淡淡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悠悠吐属:

  “这是古曲太平引,竟有人能用笛表现激昂气慨,这般慑人的乐音,谁不醉心倾倒!”

  “云姐,还请见谅,小弟冒犯了。”这声音的主人含笑迎前,更显倜傥。

  云锳的美眸却一瞬不转的直盯着程然生腰际间悬挂的一只曲笛,云锳瞠大水灵大眼,一副不置信的模样。好半晌过后,她才打破宁静:

  “子期,你身上佩着曲笛……嗯,你不要说你刚才不在附近!不对,我是说……刚才是你,对吗?”云锳一面理清乱成一团的纷杂念头。看来,这程然生是真人不露相!

  程然生不置可否,深深一揖,微笑道:

  “云姐有话直言,小弟竟不知云姐琴艺精湛若斯。”

  看来,他倒是直指其事,爽快承认了。

  云锳既明真相,神气复又如恒,只是口角有抹难解的笑意。

  “嫂子,您没来由笑得我忐忑不安呢!”

  云锳漾满笑意的水眸一转,知道这程然生每当无所适从时,便会自动将“云姐”一称升格为“嫂子”,遂撇嘴轻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恐有辱笛王清听。”

  云锳秋波流转间,透露着狡黠神采,吐气如兰的笑道:

  “子期,你骗得我好苦,不是吗?”

  “喔,我可没骗过您啊!”然生眼底难掩赞赏。

  云锳轻扣羽弦,发出叮咚声响,巧笑倩兮。

  “明明你就自露招牌啦!我居然叫你蒙骗那么久,真是瞎了眼儿了。”

  云锳微微一笑,垂眼徐徐道来:

  “曹魏正始年间,名士殊分二路——入仕庙廊在野山林,而在野的名士有以阮籍所领的竹林七贤,七贤中,精通音律之人除嵇康外,另外还有两人:一位是阮咸,一位便是鼎鼎大名的笛王——向秀。子期,敢问这向秀的表字为何呢?”

  然生抚掌朗笑。“云姐姐,你已然想到了。”

  云锳秀眉一扬。“不对,我也是刚才才想到这一层的。你的表字恰好与向秀相同向子期、程子期,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另外,你所居的院落名为‘藻韵’可不是自亮招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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