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都告诉我了。”
潮生的记忆一下子全都鲜明了，他想起最初他是多么的不愿意接受云锳，多么的挣扎，近乎无奈的接受她的于归。
而这一切的背后，源自他对另一个女子——现在已成为他嫂子的芊茴——的成全。
不知道由何时开始，一直盘据心中的芊茴形影，不知不觉的淡了色彩，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清言浅笑的女多娇。
潮生苦笑。“你是信我多些，还是信小弟多些?”
云锳甜甜一笑。“谁说的对，我就信谁。”
他不知道要如何说。不论再怎么解释，都只是虚假的粉饰而已。现在的他不想承认他与她之间横亘一段极其讽刺的缘起，那曾让他避之惟恐不及……
潮生征愣定神于云锳如秋水的眼瞳，眼瞳尽处，有深得化不开的愁、苦、歉疚……还有爱?
云锳的心，恻恻酸处。她觉得自己是懂的，不需言语……
潮生撇开脸，刻意说得轻松：
“你真的想听？”
云锳有一刻的犹豫，好一会儿，重重的点首，以坚定的口吻答道：
“你没忘记吧，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呵呵，其实说穿了，不值一哂，还不就权势二字。我自忖才能比大哥有过之而无不及，谁不想承爵封侯，此乃身为一个男子应该努力的方向。”潮生说话神态挑达，直逼云锳。
云锳轻浅一笑，定眸直瞅他，潮生忙别开脸，不想看她。
“看着我，你为什么不敢看我？”脸庞依旧带笑，却有不容逃避的气势。
潮生神情恍惚。“你应该明白……权势的诱人。”
云锳一脸不以为然，娇笑曼吟：“你骗人。”
潮生仰脸哼哈闷笑，反驳道：
“咦，这可是你想听的呢，我说了，你倒怪起我来了。”
云锳睨他一眼，淡笑。
“你说话有如放屁。你难道没有发现自己很矛盾吗？之前还在与我说你仕宦庙廊的苦处，这一会儿，又说起你是贪恋权力，你说，你要我相信你的哪一个说法？”
潮生一时哑口无言。怎地每回较劲总落在下风？
云锳扬起菱唇，轻轻一笑。
“子期也说你是因为私心才有代娶一事，可我就觉怪，却又说不到哪点，现在我明白了。你说，有人会大咧咧的将自己的私心公诸于世吗？傻子不说自己傻，若真有贪求的人，会真将自己的贪说明白吗？只是，你的。私心。恰恰贴合人性，遂无人怀疑，就算觉得怪，一时也反驳不了你，你真是聪明。”
潮生嘿嘿干笑，借此来掩饰让人识破的窘困。
云锳没理会潮生，她温柔的道：“你不要再逞强了。”
潮生的笑凝在唇畔，化为一道诡异的弧线，他只觉便要无所遁形了。她的清亮水眸，仿佛一泓潭，盛载柔情似水，他所有的失意、落寞、凄楚，都一一投射在潭心尽处，没有波澜，她只是涵容——涵容他的一切。
陡然，云锳冷不防的让潮生拥入怀中，云锳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措给骇得发怔。他的脸很热，好像也要煨热她的；他的指，似要嵌进她体内，一切仿佛再无转圈。
云锳不自禁的往后退，直至背抵桌沿，再无可退。
“嗯，这个……子湘，你可以放手吗？”云锳略为艰涩的开口。
云锳急欲挣脱，潮生反将她搂得更紧。
“云锳，就这样，一下就好。”
云锳为难似的，欲言又止的道：
“我们有过约法三章的，你忘了吗？”
潮生闻言，一时情怯，手迅速退离云锳腰间。
云锳递一杯茶予他，微微一笑。
“我又没怪责你，只是，不要忘了你应允我的事。”
潮生不解的望着近在眼前的女子，他几乎要怀疑，她可有七情六欲。
为什么在他已经完全倾心之后，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仍是这般难以跨越？她何以每每要提醒他那该死的“约法三章”？
五更锣鼓声响，云锳推开门，笑道：
“天就要亮了。”
潮生低首不语，望着阶上凝结的冰珠子，心头转过一句：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他与她的情分，恰似将要消融的珠泪，让他恐惧。
对于促膝可及的云锳，潮生升起一股更强烈的企求，只是他该如何跨越这由他亲自设下的天堑？
第九章
融融烛火下，掩映一双人儿，催诗、对弈、养花，潮生终于了解何谓：愿老死于此，夫复何憾！
他有许多这样的光阴——闲敲棋子落灯花，何等旖旎，几番销魂！
灯下看美人，让他越发不能遏止倾慕，就听云锳呢声娇笑：
“轮到你了。”
潮生微微一笑，轻卸一子，眼光一瞬不移。
“让你。”
云锳轻咬手绢，甜甜一笑。“你不悔吗？”
潮生拈起一子，唇畔漾着浓郁笑意。“不悔。”
她似笑非笑的睇看着潮生。“我不信。”
潮生与她四目相对。自新春以降，如今已是烟花四月时节，几乎每夜都是在云锳陪伴下度过，只要有她，日子仿佛流光回雪，璀璨生辉。
而每夜也总在她离去后，留下一室萧索，直到次日她再出现时，才得以结束。潮生不想如此，但却无计可施！
“你这一让，适才的阻挡都成白费，这会儿马上兵败如山倒，一连五个后着，你能挡一个，挡不了下一个哟！”云锳乐不可支，盈盈笑意浮满俏脸。
潮生喜见她这般欢快模样。他从未见过如云锳这般特别的女子，既聪慧又带点惹人怜爱的傻气。
云锳不解。她脸上写了字吗？否则他做什么直瞅着她呢？
“我脸上有雕花吗？”
云锳怪道他怎么一言不发，咯咯娇笑。
“如果你是因为不想输给区区小女子我，那就别让我啦！”
潮生深笑。
“我有这般小器吗？”
云锳的思维已经转了想头，兴高采烈的笑问：
“你还记得吧，曾许诺的游湖一事，还作数吧？”
潮生不禁莞尔。原来她又想着玩。
“我能食言吗？”
云锳皱了皱瑶鼻，一脸的撒娇。
“当然不行喽！你是一言九鼎的程爵爷，定不会欺我这弱女子，是吧？”
他怎会违背她呢。他爱宠的睇向她。
“我从不骗你的，你还不明白吗？”
潮生深望着她，那眼神蕴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她有一刻的恍惚，只觉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潮生看见了她的退却，心中不无馁意，他暗暗叹气。
“太好了！可以出府透透气了，谢谢你。”云锳诚挚的向他道谢。
潮生不想让她为难，遂凑兴道：
“那就挑一天吧，要是小夜那丫头知道了，定不知有多乐。”
云锳看他一眼，随即一笑。
“那我就先替小夜子谢过你了。”
其实，她没想到他还会邀请其他人，她以为是只有她与他的……
跟着，她嘻皮笑脸的朝他大大一揖。
潮生一个箭步，手一托，便持握云锳原打揖的柔美。
这便是要盥一他共度一生的女子。他不自禁的将她手缠紧于双掌中，而这回，云锳没有退缩。
潮生诧喜的凝视着她，在云锳微低的容颜，他看见了一抹羞涩的娇笑。这是真的吗？
“云锳……你不恼我?!”
云锳抽回手，侧过身子。
“是不是我躲你，你就离我远远的？”
潮生恍然明了云锳的试探。这便是一份实心的情感吗？一直以来，自己索求的不就是这个吗？无庸压抑，不需深藏，这一回不许是梦。
再复调寄目光回云锳满是笑意的丽颜，他深深吁叹：“我不会再逃了。”
说着，轻拥云锳入怀。这是他的云锳，再没人能从他手中带走。
* * *
“二爷，您的茶。”舞文斟上一杯茶汤，正要递上，潮生因埋首文案，头也没抬，随口说道：“你这就随便搁着。”
潮生本欲同云锳等人一道去游湖，岂料，布政使司请他过府一趟，好不容易才得以较早回府。
他闲来无事，便上琅媛院理理卷宗，顺道等娘亲、云锳等人。
突地，一封夹在琴谱的信笺坠落，潮生拾起已经泛黄的信封，一时好奇心起，取出信纸。逐字越看，他越不敢相信，他只觉晕眩，晕眩像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引入深黑的幽洞——
他迅速的合上信。怎么会这样？他的秩序在这一刻分崩离析，他失魂落魄的逃出琅院——
他喘息的奔回倚庐，由胃里泛出一阵阵的苦水。他只想见云锳……
* * *
“我的好小姐，今儿个游了一天的湖，您还不累？”暮霞就着烛光穿针引线，一面问着伏案振笔的云锳。
“是吗？”可有可无的两个字就算是回答，云锳又复埋首书册中。
云锳忙将这一些日子所整理的杂记，誊上自编的诗抄上。
手中运笔写着：“六朝时兴神怪奇事，可由搜神记等窥知一二……”时间就消磨在字里行间。
一直守在一旁的暮霞，在听到一声声的打更声，确定已过三更，终耐不住的伸了个懒腰。
“小姐，已过三更了，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云锳抬眼看着倦态难掩的暮霞，倒也不忍让她继续相陪，摆了摆手。
“知道了。你若累了，便先下去吧，用不着伺候了。”
暮霞拗不过急欲合上眼皮的眸子，实在想歇息了，却又不好只留主子一人，遂又叮嘱：“您也快些睡下吧，别不知不觉的一夜没睡。”
云锳给她一个微笑，轻点螓首，算是听进去了。
暮霞转身为云锳铺被，又添满茶水，左右巡看一番，才安心的退出云锳寝室。
岂知，她一开门，便让眼前矗立的身形给骇得傻了眼。借由一弯残月余晖，来者面容让她不知该怎生是好。
“姑爷，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下？”暮霞一面强自束敛波动的心湖，一面不失礼数的一个万福。
潮生失魂的道：“你家小姐呢？没睡？”
暮霞只能守着她的分际，依言回话：
“小姐还在读书，不过夜已三更，姑爷若有事的话……”
没等她说完，潮生冷冷的瞪她一眼，不耐的道：
“够了，这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说完，轻松的绕过她，推门、关门，动作利落。
* * *
潮生立于沉香木屏风后，只见她目不转睛的展读书册，袅袅香烟浮动在寂静的房内，她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为什么就达近在咫尺，她也不能感觉到他?!
他多想要她一个眼神，一个能销融他满腔炽痛的眼神，只有她……潮生陡然发觉他们的距离又岂止咫尺!
不知怎么，云锳忽觉有一个倔强且执着的目光紧锁着她的背影。
惊诧猛地回首张看，终于，看见了——是他。
云锳被他这副样子惊扰了。这是她所陌生的他。
“你这人……真是的，进来也没半点声息，你是想吓我吗？”
语毕，她一头钻回书中。
潮生不能忍受。在他最需要她时，她究竟当他是什么？
他快步移至她的书案边，云锳微微一愣。
“咦，你这是……”
她才开口，不料他竟以极迅速的手法，从她手中抄过正展读的登楼赋。
“你这是做什么？把我的登楼赋还我。”云锳觉得潮生实在是莫名其妙。
潮生冷冷嗤笑。
“登楼？为什么登楼做赋？不就是念天地幽幽，独怆然涕下吗？你会懂吗？哈哈哈……”
云锳的心恻恻酸楚。这笑意多么苍凉！既无奈又无力，恰似登幽州台的一抹魂魄，荒芜、死寂！
她望着兀自嗤笑的潮生，柔声相询：“你有心事？”
潮生总算止住笑，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瞅着她，如此迫人的。
云锳有点惊骇于他凌厉的眸光，不着痕迹的拉开座椅，顺势往旁一站，自然与潮生划开一张桌子的距离。
他仿佛识破她的规避，随之亦步亦趋的转至她身畔，就在云锳又要躲开时，他迅速攫紧她纤弱皓腕。
“你这是怎么了？”云锳不知他究竟意欲为何。
潮生目光紧锁于她那一张芙蓉面，满是轻慢。
“呵，原来你不是没有心嘛，我还当你的心落在娘胎没带出来呢！”
云锳只觉得他神情诡异，不敢以话相激，只能怔怔的望着他。
潮生略显狂态，眼瞳尽处有着被逼入窘境的反弹。
“你更行，你好啊！你是怎生办到的？你到底有没有心？你说啊？”
说到最末，云锳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泪光。
云锳是自头至尾的不懂。他怎对她有这么多的怨怼？
“你出师也得有名吧！这大半夜的，你上我这便劈头就是一顿骂，我是哪犯着你了，你倒是说说。”
潮生甩开她手，他笑了，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山谷传来，空洞且孤绝。
“你无辜？你们都是无辜的，那我所承受、背负的一切都是我活该犯贱吗？我应该受人冷落，像双破鞋般，让你看一眼都不屑，嗯？连你也是这么看待我？”
语毕，他将因控诉而扭曲的俊容埋入掌心。
云锳只觉这样脆弱的潮生牵引她的楚楚柔情。
“你怎么了?你能说吗？我只是听着。”
听到云锳温柔的语气，他失魂的望进了她那一汪清冽，澄澈的水眸中，他看见一个哀伤的自己，再无障蔽的倒映在一泓清亮波光上。
“他不是我大哥，我只觉得讽刺，我的牺牲算什么？我的成全算什么？我为了一个没半点血缘的人出卖我最初的情感，我的芊茴……”
云锳微微一震，略微酸涩的启齿：“你说什么？”
潮生癫狂痴笑。
“我怎么能将一切视之平常，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他掠夺的又岂只是芊茴而己……从小我就只能容让，容让他理所当然的霸占我所该得的一切……连你，本来也该属于他……我只配得到他不要的吗？”
云锳微微晕眩，她几乎要不认识眼前这个男子。
自幼的一幕幕全鲜明如画，潮生仰脸长笑，两道泪顺着脸庞滑落。
“他不是我的亲大哥，不是……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不论我做得再好，仍换不到爹娘更多的关注，不管我做得多好，就只换来放心二字，再无其他！”
云锳想起自己。原来他与她都是一样的……
一时情动，缓缓伸出手轻抚潮生紧揪的眉心，柔声：
“都过去了。”
潮生忿忿不平的控诉：
“你要我怎么算了？是他的存在让我糊里糊涂的失去我应得的一切，不说芊茴，就连织造之位他都要和我争……”
潮生哀哀的望着她。
“我不能明白，我才是他们的亲生子啊！为什么爹宁可去扶持一个没半点干系的人，却不正视他嫡亲的儿子？”
云锳殷殷的望着他，水眸中尽是柔情。
“你爹仍是偏袒你的，他对你满是恨铁不成钢的严父心思啊！他真正培植的继承人其实一直都是你，只是表面上降了你的宠爱，那是在保全你。你爹为什么总安排你上京代为述职？为什么对你总有诸多要求？为什么早早让你面对庞大的织造署杂务？他这不是偏疼你，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