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怪你。”她对着那张她几乎遗忘的脸孔,静静地说道。
黎振铭的眼中泛着水光,显得异常感动。
“那么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客厅接着陷入一阵等待的静默,花拓屏住了呼吸,双拳几乎要握碎。
终于,她下了决心。
“好。”
黎氏夫妇释然地松了口气,两人脸上有着难掩的喜悦。
花似蝶抬眼看向花拓,他已将头别向窗外,她暗自轻叹。
唉……瞎子都看得出他舍不得那女孩,偏偏他自己的脑筋就是转不过来。
花似蝶故作轻松地又说:“反正台北又没多大,要见面还怕没机会吗?宇净,以后只要你想来玩就直接过来,花家随时欢迎你。”
黎宇净默然点头,花拓却直觉地知道,今日再会,就是不再相会了。在她说出那一声“好”时,他听出了她的决然。
这个体认让他的五脏六腑都扭绞成一团。
“我到楼上整理行李。”黎宇净轻声告知长辈,神色木然地离开客厅。
花似蝶尽责地又陪着两位客人,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几分钟后发现花拓还是僵硬地站在一旁。幸好黎氏夫妇似乎只关心着宇净的去留,否则阿拓那张臭脸不吓到人家才怪。
“我去看看宇净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花拓这时突然说道,不等任何人反应,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二楼。
所有的衣物只占了不到一半的行李箱,黎宇净开始把书本放进剩余的空间,神情专注,动作小心,似是要把所有释出的感情也打包起来。
哭闹强求并非她的禀性,除了接受她爱的人不爱她的事实之外,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即使,一颗心很难再恢复原有的淡然。
“你……真的希望跟你爸爸回去?”背后传来的问句使她蓦地一顿。
花拓杵在门口,不知该往哪儿摆的双手只好插在牛仔裤里。
她没回头,那抹娇小的身影就像两人初见面时,散发着一种缥缈而不可触及的气质。她似乎将他阻隔在一道无形的墙外,花拓尝到涌上喉头的苦涩。
“对。”她继续手边的工作,又一次撒了谎。
“有必要这么急吗?我是说……我还有好几天的假,如……如果你又有什么好奇想见识的地方,我可以陪你去,反正我也没事……”他很笨拙地又补充:“我们甚至可以再去一趟上回去的那家Pub。”
她再度静止不动。数日来的点点滴滴浮现脑际,但是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味那份甜蜜。既然已做了选择,她不该任记忆动摇决心。
“花拓。”她缓缓转身,神情平和。“这不是我的家,我只是来作客的,不可能永远赖着不走。”不冷不热的语调让他听了很不舒服。
“当然──”可以!
花拓赫然闭嘴,几乎脱口而出的辩驳,使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他是怎么回事?早上才对人家的告白相应不理,下午又想要她永远留下来──
“你可以多待几天。”他无暇分析自己的心情,改口说道。“到时候我会开车送你去你爸爸那里。”
“我今天就跟他们离开,这样对大家都好。”她幽然摇头。
好个屁!对他不好!她怎么都说不通?
花拓心烦意乱地在心底咒骂。他气她的冷静,气她明明说爱他又毫不留恋地要走人。他也气那对半路杀出来的黎姓夫妻,要出现也不通知一声,害他根本没来得及从早上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就得跟她道别。
他不高兴地瞪着地板,赌气似的不肯看她,口中却说:“如果你爸对你不好,或是你过得不快乐,你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去揍他。”
她没作答,目光反而落在房内的另一点。
“那件衣服……可以给我吗?”
“什么衣服?”他茫然抬头,顺着她的视线,才看见挂在一旁的男用亚麻衬衫。
“当然,你喜欢就拿去。”也没多想,他一口答应。“你如果还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她凝望着他许久,平静的表象终于露出一道裂缝,她勾起一个令人心疼的笑。
“花拓,你是个好人,可是你总忘了我是个女人,这么慷慨大方的允诺,你不该随口就给,我会把它当真。”
他怔忡了。心中一股强烈的渴望催促他紧紧地拥住她,再也不放手,然而他的脑子却硬要他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双拳在口袋中捏紧,他一动也不动。
她取下衬衫,把它折好放在书本的上方,然后盖上行李箱。
“我会常常去看你。”他冲口说道。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过得好,不要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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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后,花家客厅。
花氏祖孙两人排排坐在长沙发上,年轻的那位眼神呆滞地直视前方,年长的那位正低头翻阅着最新一期的Vogue杂志,号称灵犬的“船长”则贴心地趴伏在年轻主人的脚边。
一声叹息忽地出现,花似蝶两眼朝天一翻,知道侄孙那种“不知她过得如何”的病症又将发作──
今日,已经是第三天。
花似蝶认命地放下杂志。真不懂她为何要牺牲所有的约会,在家陪着这个呆侄孙咳声叹气。
“她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姑婆。”
“嗯。”
“她那么单纯,受了委屈也不会说出来。”
“是啊。”
“天气冷了也不晓得要添件衣服。”
“唉。”八月都没过完,添什么衣服?
“万一她的继母对她不好,也没人可以保护她。”
“可怜的孩子。”他以为这是在演灰姑娘还是白雪公主啊?
“她喜欢神游,要是他们带她上街,一定会把她弄丢。”
“就是说啊。”他当人家智障吗?
“她要是晚上睡不安稳,谁来陪她?”
“……”对于这点,花似蝶无语相应。
她终于很优雅、很高贵地掏了掏耳朵,决定点醒这个执迷不悟的小伙子。
“阿拓。”
“嗯?”
“那么担心的话,去看她不就得了?”省得成天荼毒她老人家的耳朵。
“她叫我不要去找她。”花拓双手托着面颊,眉头打结,一脸弃夫的哀怨。
即使过了三天,宇净离开前留下的那句话还是教他耿耿于怀。她怎么能那么绝情?好伤人……
“哦?”花似蝶柳眉一挑,若有所思地点头。“这孩子倒比我想象的敏感、成熟。”
“什么意思?”目光灼灼的桃花眼迅速转向高龄美女。
“爱情得不到回报,换作是我的话,也会宁愿一刀斩断两人的牵扯,何必再见到那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冷血薄幸、始乱终弃的家伙,没事折磨自己!”
“你怎么知道她爱我?”挨削也没心顶嘴,花拓只拣重点问道。
“你姑婆我这双眼睛可不是长好看的而已,人家宇净在考虑去留的时候,第一个就是注意你的反应,白痴也看得出来她爱你,想知道你会不会留她,没想到你这没良心的小孩居然连个屁也没放!”替小女生抱不平,花似蝶说话不再顾及贵妇形象。
“我以为宇净会想跟她爸爸团聚,培养亲情……而且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我又有什么资格阻止?”
“都把人家吃干抹净了,你没资格,谁才有资格?”
花拓猛地一呛。“你、你怎么知道我、我……”
“你现在不就承认了。”啧,她花似蝶一世英明,居然会养出这么笨的小孩!
“唉,你大了,翅膀硬了,如果你要跟人家小女生玩玩,姑婆这把年纪也实在管不着……”
“我哪有玩她!”他想也没想地大声反驳,没留意另一人阴谋得逞的窃笑。
“不是吗?”她质疑地瞅着他。“不然你对宇净是什么感觉?”
“我……我很努力把她当妹妹关心……”声音愈来愈小,愈来愈虚。
“要死了,妹妹你也敢睡!”纤纤玉指朝他的脑袋重重一戳。“说这话也不怕天打雷劈!”
“我说我很努力,又没说我成功了!”花拓反驳,接着连连叹了好几下,又烦躁地伸手在脸上抹了好几把,就在花似蝶快被他这副落魄样搞得抓狂时,他才又出声。
“其实……其实我也弄不清自己对她是什么感觉……只知道我就是没办法放着她不管,而且还想疼她、保护她……”外加没了她,人生好像从彩色变成黑白……
过了漫长难捱的三天,这种感觉只有加剧的倾向。
“那不就得了,把她讨进门当老婆,你可以疼她、保护她一辈子。”顺便生几个小娃娃来玩玩。
“你不懂啦……我大了她足足八岁,她看起来又比实际年龄小,好年轻、好单纯……”
“是喔,年纪,真有创意的借口……”花似蝶很不齿地白他一眼。“你凭什么挑剔人家啊?她都没嫌你长相浪荡、恶名昭彰了!”
“你不是常说花家就我长得最好。”他心烦意乱地随口回了一句。
“安慰你的话你也信!”
花拓哀怨地瞥她一眼,继续为自己辩解。“我不是在挑剔她,只是我一直以为对我来说,最理想的对象是那种进退得宜、落落大方的成熟女人。宇净跟我原来想要的类型完全不同,我就是不确定我们两个合不合适……”
“厚,真的会给你气出病来……你那不叫理想,叫幻想!”花似蝶翻了翻眼,继续用那种看着“朽木”的眼神瞅着他。
“这么多年来,没有你那个‘理想的女人’,我看你也活得好好的!现在才三天没见到宇净,你就一副世界末日快要来临的模样,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吗?你姑婆我以前也幻想过要嫁给一个骑着白马、捧着玫瑰的王子,最后还不是爱上一个秃头又短命的的老公!真爱得来不易,不然你以为我为啥没再婚?理想是虚幻的,也随时可以变,只要对方能懂你、知你,能给你最纯粹、真诚的爱,那么她就是你最理想的伴侣。不知道你念那么多年书都念到哪里去了,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花拓愣住。姑婆的话没错,打从一开始,宇净便看清了他的本质,从未因他的长相而对他有所误解……她喜欢的,就是原原本本的他。
而他,却冥顽不灵地坚持一些跟爱情毫不相关的蠢事,拿年龄当借口,拿幻想当理由,甚至在她勇敢地开口示爱时,他还执迷不悟地践踏她的真心。
他真是个欠骂欠扁、活该遭人唾弃的超级大浑蛋!
“唉……”花似蝶再度长吁短叹。“说穿了,你就是不爱她,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不过反正宇净年轻,又是粉雕玉琢的女娃一个,总有几卡车欣赏纯洁女孩的好男人,愿意呵护她一辈子,到时候你这个关心的‘哥哥’,也可以闪到一边去了。”
花拓脸色大变,危机意识开始像无数支冲天炮一样在体内乱飙。
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也许她父亲的朋友们有一票心存不轨的儿子,也许她那个继母有什么居心不良的侄子、外甥什么的……
这还得了!要呵护、照顾她,应该由他来做才对!
“她爱的是我。”他粗声抗议。
“你又不爱她,日子久了,任何女孩子都会另寻春天。”花姑婆凉凉地检视柔荑,觉得自己差不多该上美容院修指甲了。
“谁说我不爱她!”花拓爆出一句,嘴巴久久难再合上。
一直不肯承认、不敢承认的感情终于突破枷锁。
见侄孙终于开窍,花似蝶弯起嘴角。“你对我吼有啥用,要说你得向──”
突然响起的电话打断了她的话,由于某人此时暂时失去行为能力,她只好接起话筒。
“喂,花公馆。”得知对方是谁后,她立刻换上笑脸。“道远哥,你好啊。”
“似蝶,我刚下飞机,想直接过去你那儿,方便吗?”
“你在台湾?”
“是啊,我还是不放心宇净那孩子,所以想来看看她。如果现在不方便,我可以晚点再上门拜访。”
两道柳眉一蹙。“可是……宇净现在不在我这儿,她三天前就跟振铭回家去了,你不知道吗?”
黎家孙女的名字一下惊醒了一脸恍惚的花拓,他跳了起来。
“是谁?是谁?谁打的电话?”他焦急地低声问道:“宇净怎么了?”
花似蝶挥了挥手,少有的严肃脸孔迫使他不得不安静下来。
黎道远沉思许久才又出声。
“难怪前几天振铭会打电话来,还突然问起宇净的近况。”他顿了顿。“看来他有他的消息管道,这么快就发现了……”
“发现了什么?”花似蝶追问。花拓在一旁像只猴子似的蹦蹦跳跳,只差没伸手抢过电话。
“我让律师拟了遗嘱,宇净会得到我名下百分之八十的财产。”
花似蝶叹了口气。“原来如此,这倒解释了她爸爸突来的关注。”
“我看我得直接上他那儿了。”
“等等,道远哥,你还是先过来我这里。”花似蝶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自己的侄孙,后者仍焦急地比手画脚,那副白痴样很让人无力。“我先跟你解释些事,然后我和阿拓会陪你去找宇净。”
虽然有些疑惑,但黎道远还是应允,收了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等姑婆放下电话,花拓便立即问。
花似蝶不耐地揉了揉额角。“恭喜,阿拓,你爱上了一个身价不凡的女继承人。”
“那又怎样?”
“除非你能说服她跟你走,否则她老爸绝对会很乐意把她供在家里,顺便充当她的理财顾问。”
第十章
“没事弄个自闭儿回家,真不晓得你跟那女人怎么生的,生出这么一个阴阳怪气的女儿……”黎太太放下手中的珠宝目录,忍不住抱怨。
“你以为我喜欢哪!谁会想到老头突然决定拟遗嘱,把大部分的财产留给他宝贝孙女。我是他的独生子呢,除了这栋房子之外,居然拿的跟仆人、管家一些不相干人士差不多!”黎振铭也是一脸不痛快。“要不是我有先见之明,早买通那个瑞士律师的助理替我留意他们的动作,恐怕要到我爸升天之后才会发现自己吃了多大的亏。”
“说来说去也只能怪你自己,明知道老头子疼那个自闭儿,也不会对她好一点,现在好了,人家在一夜之间成了继承人,你这个老爸拿到的连塞牙缝都不够!”
“我怎么没对她好?养她养了好几年,当初她去瑞士,也是我爸的主意,我又没开口赶她走。”
“你是没开口赶她,只不过当她不存在而已。”黎太太讽刺道。
“你自己不是一样,她住在这里的时候也没看你多关心她,还不是把她当隐形人!”
黎太太白了丈夫一眼,径自思索着更重要的问题。
“你确定你女儿以后会愿意把财产掌控权交给你?”
“放心啦,她也不是特别聪明,哪会懂这些事!只要花点时间哄哄她,她一定肯的。你看这次我爸把她送到姓花的家里作客,我们还不是轻轻松松地就把她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