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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心  第4页    作者:凌淑芬

  “你今天很美!”他闲聊似地说。

  梁千絮看自己一双老布鞋,一身泛黄的衣物和开始脱皮的鼻尖,然后给他不可置信的一瞥。

  “我只是在表达礼貌之意。”安可仰叹口气。

  “喔。”她轻哼一声,顿了顿,仿佛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你只要说声‘谢谢’就好。”他按捺回想笑的冲动。

  “你心里有个底待会儿我们要去跟对方说些什么吗?”她烦躁地踩着小径的落叶。

  “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安可仰嘴里叼根青草,怡然自得。

  “为什么你可以如此满不在乎,随时都像个没事人一样?”梁千絮暗恼。

  “那是因为你对每件事都太严肃了。”

  “明明是你自己对所有的事都太吊儿郎当了!”她反击。

  他脸上又出现那种奇怪的神色了,好象为了某种事发噱。从他们“正式”和彼此交谈开始,她常常在他脸上看到这种怪里怪气的神色。接下来……

  “不,我在把美眉和目测女人三围的时候很认真。”

  ……就是讲这种让人想发脾气的胡话。她脸一冷,撇开来不理他。

  “哼!”算了,凭他的死德行和感觉起来很两光的法律知识,她一切还是靠自己吧。

  “笑一个嘛!待会儿我们两人要过五关、斩六将,现在先起内哄可不太好。”

  梁千絮就是觉得他那副逗小孩的表情很讨人厌。

  “既然你今天演‘律师’,你不觉得自己应该穿得正式一些吗?”她是别无选择,这身长裤式套装已经是她柜子里最接近正式衣物的一套。

  “有啊,我特地把头发绑好了。”他指指自己的长发。

  梁千絮眼光落在他梳得整整齐齐、扎成马尾巴的乌亮黑发上--再掉回五分裤底下的一双大毛腿。两根大拇哥则从皮编凉鞋里探出头,与她对望。

  他们两人对“正式服装”的定义显然极端不同。

  “……你有没有个腹案,待会儿要如何与橘庄的人沟通?”梁千絮越想越头痛。她向来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否则也不会窝到这深山野岭来。

  “当然是拿出我的‘专业技巧’。”他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

  “前提得是你真的有专业技巧可言。”她挖苦道。

  “我当然有,我还有两个国家的律师执照!”他愉悦地把青草从右嘴角换到左嘴角。

  “哪两个国家?”梁千絮难以想象他站在法庭中高谈阔论的样子。

  “我大学毕业之后,先考了台湾的;出国念哥大法学院之后,又顺道把美国的也考起来了。”他耸了下宽肩。“不过是背几个法条再考个试而已,小事一桩。”

  瞧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轻而易举,晋惠帝听了都要自愧不如。她不禁想到自己当年在医学院苦读的日子。

  “好不容易念出一门专业,为什么不好好发挥呢?”一个成功的律师,不可能有时间一休半个月,在山林里当野人。

  “你不也一样,经过一路苦战和实习,最后跑来清泉村,一年看不到两个病人。”他抽出青草根,带笑地觑量她。

  “我好歹还是个医师。”她坚持道。

  “我现在也正在做一个律师该做的事,不是吗?”他指指橘庄的方向。

  “哪家律师事务所敢雇用你?”她深深叹息了。

  安可仰被她的表情绝倒!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讥诮之意,而是货真价实的困惑。天哪!这女人真是太有趣了!他第一次见到思考毫不拐弯的人种。可以想见她为什么要躲到清泉村来,凭她的个性,在派系严重的医疗体系里绝对熬不过五年!

  “我在我老爸开的事务所里混吃等死,目前为止还没误过任何人的生死大事,请放心。”

  “喔。”她又发出那种哼声了。

  “真的。”他举手发誓。“我每年才加起来上不到四个月的班,在事务所里顶多打打杂,连误人家大事的机会都没有。”

  “四个月?”她惊叫。

  “四个月已经很浪费我的生命了。”他一脸痛惜。

  梁千絮瞪了他很久。

  “那你其它八个月都在干嘛?”

  “旅行、探险、登山、航海、交朋友……做一些让生命丰富的事。”

  好一会儿她连话都说不出来。

  “所以,你一年花八个月的时间在玩?”果然有家底的人就是不一样,连奋斗都不必。

  “不要这么说嘛!我做的都是正事。”他受伤地瞥她一眼。

  梁千絮无语。

  一个人为什么可以如此虚度自己的人生呢?

  看来她不只不懂男人而已,她特别不懂身旁这一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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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橘庄摆出来的阵仗,超乎两人所想。

  在她的认知里,早上打电话知会橘庄村长一声,接着两个使节来到村长家,转达清泉村对于橘庄人任意安置陷阱的不满及关切之意,任务达成,他们回家。

  结果,一整排神色不善的村民正等着他们。

  梁千絮自认生性懦弱又缺乏好汉气概,步伐霎时顿住。

  一道铁墙似的阴影从头上罩下来。

  “走啊,蘑菇什么?”

  他满不在乎的笑意,奇异地让人心定了一些。

  整排人正中央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伯伯,橘庄的赵村长,梁千絮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左右两侧各站了两个中年壮汉,再外围则是一些老人家。那几个中年汉子脸色极为阴晦。

  “梁小姐,好久不见了。”趟村长眼中端着审慎的颜色,脸上挂着客气的笑。

  “您好。”她回一个客气的笑。

  三个人打了照面,没人说话。她回眸看安可仰,示意他开口。他大爷只是把手盘起来,好整以暇地等着。

  “赵村长,原本应该由我们村长亲自过来和您谈,但是他目前负伤在家,所以就委派我和这位安先生过来。”梁千絮决定先发个开场白。

  好,她的任务达成了。她退到安可仰身旁。

  “不晓得你们村长有什么话想传达?”赵村长犹然挂着笑。

  没人接。

  梁千絮警觉心大作。他该不会打算就把主持棒子交给她吧?

  她恶狠狠地瞪安可仰一眼,他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微哂,完全没有接管大局的意思。她终于明白自己误上贼船了。

  “是这样的,我们两个村庄共享后山的那片林地,四年前也已经有了协议,为了村民出入安全,两村的人都不能在后山林地设陷阱打猎……”梁千絮硬着头皮道。

  “你有什么证据说那个陷阱是我们设的?啊?啊?”一个中年汉子突然冲出来大吼。他身量不高,却极为粗壮,两颗眼睛泛着红丝。

  “那块山地是我们两个村庄共享的……”她谨慎地后退一步。

  “哈!那又怎样,就不能是你们自己的人安好陷阱之后,忘记收了吗?”中年男子嗤哼一声。

  当他挥舞双手时,梁千絮可以闻到一种长年酗酒的人独有的体味。为家园牺牲奉献这种事从来不是她的人生志业,所以她再退后一步。

  “可是我们村子里的猎户只有少数几家,也从来不在后山打猎……”

  “哈哈,那更好笑!你们清泉村的猎户少,就可以赖到我们橘庄来?我们橘庄的猎人可都是规规矩矩讨生活,活得像个山中汉子,谁像你们去搞那些娘娘腔的手工艺?现在你们赚了点钱,说话大声了,可以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中年汉子暗红色的脸皮涨得更赤赭。

  “我们在谈的是陷阱的事,跟手工艺有什么关系?”她已经完全躲到安可仰身后了。

  中年汉子一时语塞。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反正那个鬼陷阱不是我们橘庄的人设的!”他夹手抢过某个村民手中的锄头,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概。

  安大爷终于开腔了。“我说,这位大哥先别激动,天气如此炎热,不如我们找个凉爽的地方,大家坐下来好好谈。”

  “不用了!反正你们就是想把罪赖到我们头上,现在来意已经讲明白了,你们可以走了!”中年汉子挥一下锄头。

  “这位大哥贵姓?”安可仰悠哉地踱向前,两人的块头高下立判。

  “我姓赵,赵义,有什么指教?”中年汉子有几分顾忌。

  “您是村长的……”他和煦地笑。

  “他是我老头!”

  “父亲。”梁千絮为他的措辞皱眉。

  两个男人同时望她。

  “父亲,或是爸爸。”她认真的表情犹如小学老师。“你不应该在外人面前直呼自己的父亲为‘老头’。”

  “他X的,关你什么事?你这个老里老气的怪女人!”赵义紫涨着脸。

  她连忙再躲回安可仰身后。安可仰真想笑。到底该说她勇敢或是怕事呢?

  “赵大哥,来,来,我们借一步说话。”他继续招降。

  赵义威吓地舞动锄头。“你们走不走?你们再不走我就……喝!”

  众人眼前一花,下一秒钟,锄头突然跑到安可仰手中。

  梁千絮的距离最近,竟然也没瞧清楚他是如何做到的。

  “大家好歹是邻居,有话慢慢说,是不?”安可仰轻轻松松把锄头往地上一扔,勾住赵义的肩膀。

  然后赵义莫名其妙就被他架到旁边的树下“闲谈”了。

  赵义并不是不想挣开,他赤涨的脸孔显示他已经出了力。然而,也没见安可仰做什么特殊的动作,只是一手横越肩膀搭住他的肩,另一手扣住他的脉门,整个人老鹰抓小鸡似的将对方夹制在腋下,赵义便动弹不得了。

  梁千絮看得眼睛都忘了眨。虽然安可仰人高马大,但赵义却是生长于山林的猎户,力气不同凡响,他竟然夹制得住这莽汉!

  她赞叹在心,瞄一瞄,发现村民们也看得目不转睛。眼光一和老村长对上,她尴尬地笑一笑。

  “我……我去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赶快溜到安可仰身后。

  “你这个小子,放开我!”赵义咬牙甩开他搭在肩上的手。

  安可仰松开了他的肩,扣住他脉门的铁掌却文风不动。赵义的脸皮越来越红。

  “好了,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陷阱是你安的!”他的语气如丝,脸上是从来没有改变过的笑容。

  赵义一愣。“你……你有什么证据?”

  安可仰微微一笑。“这就是证据。”

  他的身体遮住大半视线,梁千絮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赵义的脸扭曲起来,一颗颗汗珠从额角冒出来。

  嗯?

  “喂!”她扯扯他的衣角。

  安可仰回望她,眼神莫测高深。梁千絮的手慢慢垂下来。

  “那个捕兽夹不是我放的!”赵义满额头汗。

  “陷阱有很多种,你倒知道是捕兽夹?”他冷笑一声。

  赵义顿时语塞。

  “咳,那个真的不是我放的,不然就是哪个人放了,忘记收回去了。”

  “你倒也知道捕兽夹放在那里许久了!”安可仰的背心微微一动,接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又从道义的额角沁出来。

  梁千絮再拉拉他的衣角。

  “喂,有人在看……”当着全村村民的面对他们的人用刑,似乎不太妥当。人家的人数比较多耶!

  “你到旁边去等。”安可仰没好气地道。

  她松开手,敢怒不敢言。

  “陷阱是你放的好,不是也好,总之你脱不了干系。”安可仰终于松开箝制。“这些话我只说一遍,再让我抓到你们村子的人在后山偷鸡摸狗,我告到你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裤子!”

  赵义终究重获自由,连忙退开一步。“你……你……你有种就试试看!”

  “别紧张,笑一个!你老头子在看,你不希望他连村长的位子都坐不稳吧?”唇角的笑意丝毫没有进到他的眼底。

  “我就不信你有本事动我老头子的村长位子。”赵义挑衅道。

  “你唯一的本事就是靠着村长爸爸的势,狐假虎威对吧?”他笑容中的冰冷,让梁千絮也不禁打冷颤。“信不信下届村长我花点钱就可以帮你们的对手选上?”

  “哼!我们走着瞧。”赵义虚张声势一番,回头跑回村民之间。

  “好,那就这样了,很高兴我们取得共识,毕竟两村人的平安是大家都希望看见的。”他扬高声音,客气地对大家挥挥手。“走吧!”

  “呃,再见。”她匆匆对赵村长道别,不多望他脸臭臭的儿子一眼。

  然后呢?她愣讷跟在他身后,顺着原路走回家。

  这样就结束了?

  安可仰吹着口哨,舒服惬意得不得了,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默默跟了片刻,终于忍不下去了。

  “贿选是违法的行为!”

  安可仰瞄她一眼。“我说说而已。”

  说说而已?“那如果他们照样在后山放陷阱,你要如何让赵村长失去宝座?”

  “不知道。”他很干脆地回。

  “你刚刚不是威胁人家吗?”

  “反正只是几句话嘛,说不定他听了会怕!”他咧开白亮的牙。

  只是几句话?梁千絮突然很怀疑自己和他是不同星球的人。

  “你刚才使用暴力逼供!我第一次遇到你这种律师!”她突然想到。

  “说得真难听,只是一点小擒拿的技巧。”他喃喃抗议。

  “这就是你的‘专业技巧’?把对方的手臂扭成两截,再丢出一堆不知道如何实现的威胁的‘专业技巧’?”她不可思议地问。

  “我演得很专业!小姐,你要不要再看一次我的小擒拿?那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他自告奋勇地走近她。

  “走开!”梁千絮像拍苍蝇似地将他挥开甩开赶开。“回去之后你自己想办法跟村长交代。”

  “简单。就说任务达成了。”

  “我们达成了什么?”她生平第一次想拉扯头发。

  “他不就是要我们去告知橘庄的人不可以再放陷阱?我们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任务圆满结束。”他很善良地分析给她听。

  梁千絮呆了下。

  这话,也没错,他们确实只是来表达一下立场而已。但是……但是她本来以为不只这样的,例如,他们应该和对方沟通,寻求一个有效解除歧见之道,又或者敦亲睦邻什么的。

  真的这样就行了吗?啊?

  一根青草敲中她眉心。

  “你发呆的表情真可爱。”他笑呵呵的。

  梁千絮白他一眼,再看看自己十年来只穿过两次的套装。印象中,这套衣服是医学院二年级为了期末的谢师宴而买的,历史悠久,若任何人觉得穿这套衣服的女人可爱,必定是审美观出了极大问题。

  “竟然说我老里老气,真无礼!”她不由自主地轻啐。

  “可不是?这种丝质软裤很适合你的腿型。”他毫无困难地往下接。

  “或许布料不再那么亮洁,但是套装不都长这种样子?有哪一点老里老气?”她义正词严地道。

  “而且十几年不穿的衣服,发黄也是正常的。”他完全配合。

  “没错。况且它买来不到十几年呢!”

  “更何况你只是不活泼了一点,哪里有到‘怪女人’的程度。”

  “全世界不活泼的人也不只我一个。”她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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