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音未落,高大的身躯即当头倒下,毫无意识地压在她身上。
“三爷!”
这一夜,黄河牧场骚动不已。
*****
天降飞雪,寒意森森。
将络绎前来关心的人送走,深夜时分,房里只剩郑宽和如霜二人看顾杜叔伦。
“如霜,不能再加炭火,屋子会烧起来的。”在炕下及房内摆上那么多火炉,虽然外头下着雪,他可热得很。
“可是三爷直喊冷。”虽然盖了三条厚被,他还是瑟缩着身子频打颤。看他痛苦模样,她揪心的眼泪都快被逼出。
“你没听大夫说吗?现下最重要的是让三爷散热。屋里头温度这么高,他的热度更退不下来。”不是他狠心无情,小时候发高烧,娘也不准他死抱着棉被,猛灌姜汁,才把他这条小命救回,没烧坏脑袋。
郑宽熄掉一些炭火,使室内温暖宜人。
“没想到一向身体硬朗的三爷,一病就惊天动地,小小风寒就使他不省人事。老天真是瞎眼,像三爷这样一个大好人,也让他病得奄奄一息。这一路上乐善好施、助人危难,他哪里少做了?还把轻柔保暖的披风送人,让自己挨冻--对了!应当就是那时候染到风寒的。唉!我叫他再买一件大裘他就不听,说什么饥馑严重,省下的银两可救助人。帮了别人却苦了自己,苍天无眼、苍天无眼--”郑宽絮絮叨叨,把多出的火盆一一移到外头堆放。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这份深情要如何偿还?
今早端洗脸水进房时,她就应当警觉。坐在桌案前的他根本一宿未眠,睁着布满红丝的双眼,还和她强颜欢笑。
为了不使她尴尬,匆匆用过早膳,他就借口洽公外出。她怎会疏忽他没有带郑宽随行?这一带的事情早处理完毕!
三爷,你跑到哪消愁?这黄土高原有哪一处能让你蔽雨遮风?
“三爷,醒来吧!快快好起。只要你病愈无恙,如霜不管后果,不再逃避。”换掉覆额干热的布巾,她在他耳畔轻声许下坚定的诺言。
“奇怪,小翠煎个药怎么这样久?该不会打盹睡着了?”郑宽望向门外,一脸焦急。
“来了、来了,让开、让开。”捧着药壶,小翠走进房内。
“姑奶奶,你总算来了。”郑宽接过手,将药汁倒进碗内,交给如霜。
“三爷牙关紧闭,有办法让他喝下药?”他问如霜。之前煎的药全喂给了枕头,再不服药怎退得了烧?
“我有法子。”她娴静地说。
“老远就听到你的大嗓,嫌我动作慢,那你不会自己熬药。”小翠给了郑宽一记瞪视。
“凶婆娘,以后谁娶到你谁倒霉。”郑宽对小翠做鬼脸。
“什么?有种再说一遍?”小翠双手叉腰,一副母老虎架武。
这两个女人气质差太多。郑宽对着小翠摇头叹息。
“好了。病人需要安静,你们也去休息,剩下的交给我。”拿着汤匙将药吹凉,如霜对打情骂俏的两人下逐客令。
“这不好吧?你也累瘫了,万一有什么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大呵欠,郑宽对着如霜尴尬直笑。
他确实困了,可他是个大男人--
“啐,没用。”小翠瞟了瞟郑宽,受不了地翻白眼。
“万一有状况我会叫你的,这本来就是我分内的事。”不给他们还嘴机会,如霜推他俩出去,反手把门带上。
坐在床缘,将杜叔伦扶起身,让他俊秀苍白的脸靠在自己肩上,她将药含在口中,涓滴不漏,一口-…口地哺喂至他的嘴里,细心温柔,极尽缠绵。
长夜漫漫未央天。
*****
清晨,杜叔伦开始出汗,没一刻钟的工夫,全身湿透。
吃力地脱掉他的衣裤,如霜替他擦干身体,欲换上洁净衣裳时,听到他的呓语。
“如霜--不要离开我--不要走--”他的双手在空中摆荡,声声呼唤。
“三爷,我在这儿,如霜在您面前。”握住他的手,她切切低喊。
“如霜,真的是你!你没走?”睁开眼,蒙蒙胧胧中看到佳人脱俗的面容,不敢置信的他轻轻碰触,虽然模糊不清,却真实地感受到她的软玉温香。
见到他醒来,如霜喜极而泣,“真的是我。”
“为什么哭了?我又让你不开心?别老是锁眉,告诉我哪里做不好,我会改。如霜,我不能失去你--别逃离我。”他将如霜紧紧地压在胸前,生怕一放手她就跑掉。
“三爷,如霜不走,如霜要永远服侍您。”向自己的心投降,抬起头,她羞怯地允诺。
“真的?”
“真的。”
捧着她的美颜,他印下狂喜的吻。
情焰,在两颗交心的躯体中燃烧,炽热燎原,闪着熠熠眸光,他渴求她的同意。
如霜合眼,无声颔首。
*****
幽幽醒转。
屋上的横梁,靛青的床幔--这是他的寝室。
四下探寻,空无一人。
幻耶?真耶?这是太虚幻境,还是真实人间?
撑起身靠坐床柱旁,他支额回想那梦幻一般的经历--
冷。他被困在暗黑深沉、漫无止尽的阴寒里。
忽然,霞光映照,云霓明灭中,一座高人天际的石梯在他眼前出现,攀登盘旋,他看到万紫千红似锦繁花,仙乐飘飘,一幅洞天福地景象。
缓步而行,迷离烟雾里,他见到着霓裳羽衣,翘首远眺的林中仙子,貌似如霜--不,她就是如霜!
欣喜向前,眉黛不展、哀愁无限的她却匆匆逃离,不见踪影。
他欲追去,却失足掉入云雾茫茫,雷电轰鸣的瑶台天池,直直坠落,几至灭顶。
危急中,听到他呼唤的如霜,伸出纤纤柔荑,将他带离深不见底的池沼。
然后,闪着柔媚秋波,冶艳动人的她,与他成就一段露水姻缘--
冥茫如坠仙境,他,还在梦游驰骋?
虚无缥缈,可又历历在目。他感觉到如霜的馥柔香气,嘤嘤呢喃,甚至知晓她的右臂上方有颗殷红的朱砂痣--
天呀!如霜究竟是幻影,还是--
“三少爷!您醒了!”清脆的女声传入他耳中。
杜叔伦循声望去,“小翠!这是哪里?”他--不是在梦境!
“黄河牧场呀!三爷,您烧昏头了吗?记不记得--您还好吧?”看到三少爷一副茫然迷惑的模样,小翠吓得六神无主。
“我--发烧?”
“对呀!烧了一天一夜,整个牧场的人都焦急万分,怕您撑不过--”发觉说错话的小翠,赶忙双手掩着嘴。呸!怎么诅咒三爷死,真是乌鸦。
他微微一笑,“没关系,我不介意。你--一直在这里照顾我?”他小心翼翼地问。
“是呀。”辰时三刻送药来,如霜姐说要去洗涤三爷的衣物,她就代班直到现在。
难道梦中仙子是小翠!
“啊--三爷,您的药。”差点忘记。
小翠将刚从膳房拿来的药呈给杜叔伦。
“现在是什么时辰?”
“刚到未时。”小翠答。
未时?他昏迷了一天一夜--
“小翠!我--有没有对你做出失礼的事?”从褐色药汁的倒影中,他看到惊疑虚弱的自己。
“啊?”小翠不明所以。三爷怪怪的,要不要找大夫来呀?
看来不是她,他松了一口气。
“小翠,我肚子有些饿,麻烦你叫厨房大婶帮我熬一锅粥。还有,告诉大家我没事了。”
“好,我立刻就去。”老天保佑,三少爷没事了!他喊肚子饿!
目送小翠蹦蹦跳跳的身影远离,他掀开锦被一探究竟。
床褥整整齐齐,没有凌乱不堪,也见不到女子落红;身上单衣洁净清爽,他没有赤身裸体、袒胸露背--
原来,一切都只是他的幻影、妄念。
理不清心中感受,有安心,有失落,更有无际的空寂悲凉--
合上眼,他苦笑自嘲。
事如春梦了无痕,朦胧如坠在雾中。
第四章
“我们明早起程。”
郑宽和如霜听到杜叔伦的决定,皆放下手中工作望向他。
“三爷,您前天才算真正完全退烧,病体尚未痊愈,匆忙上路,这--”
“郑宽,我烧已退,人也觉得舒爽。这趟行程前前后后已延宕了五天,再耽搁下去,年关前恐回不了家,你们的红包谁发?”他笑看郑宽。
谁跟你担心红包的事,“我是怕舟车劳顿--”
“三爷有我照料,况且回程他不必视察收账,我会顾好他的。郑宽,待会儿咱们把行李整理整理,就听三爷的话吧。”
这两个人怎么老是打断他的话?算了,主子有令,下人照做便是。郑宽继续拨打算盘。
“为什么赞同?”杜叔伦对正在铺床的如霜发问。
大多数人听他这样说,一定劝他康复后再走,如霜果然与众不同。
陌生又熟悉,含情却冷抑,这是他清醒后见到她第一眼的印象。
他们之间,似乎有一股无法言明的隐晦情感在拉拔纠结着,若离若即。
与梦境有无关系?他不敢问,也不想问。
他已分不清实境与幻觉,思绪纷乱怅惘。
梦境,往往是人们美好愿望的反映,他不想失去最后的自尊。
他怕--辗转相依,终归空无。他又得再次承受难堪苦涩,刻骨伤怀。
明明满腹情愫,却要苦心压抑,让他心力交瘁,很累、很累--
“因为你归心似箭。”如霜拍着被褥淡淡地说。
不,其实她要告诉他的是--因为你想离开我。
哪里出了错!醒来后的三爷对她客气有礼、淡漠疏离,从他眼中,她看不到爱慕的火花。
他们之间好似隔着楚河汉界,遥迢天涯,她--再也跨不过去。
她果真步上月儿、芳华的后尘?摸着右臂,她无声自嘲。
卖身葬父。她白如霜卖身不卖心,绝不自怜自艾。她会收起一切情愫,筑起铜墙铁壁,让任何人伤不了她一分一毫。
归心似箭?杜叔伦幽幽地看着如霜的背影,半晌,毅然掉头。
“桌上的东西都撤走,至于汤汤水水--郑宽、如霜,你们负责解决。”
“啊?不会吧!”郑宽哀号。
三爷醒来后,这些天他们已是一人吃三人补。
黄河牧场的人也太热情!昏迷时,见三爷冷得颤抖,人手一盆火炉来探病;清醒后,看他虚弱无元气,络绎不绝的慰问人潮又带来大批补品,三爷吃不完,又不好推拒大伙的好意,全塞给了他这个大胃王。
他又没病没痛,身子壮得像条牛,再这样补下去,即使在严冬,他也会燥热喷鼻血。
“这些我来处理。三爷还有吩咐?”
杜叔伦摇首。
“那--如霜告退。”将大大小小的补品放在托盘上,如霜捧着饮食从容离去。
“三爷--”他们的眼神根本没有交缠,好似陌生人。
“嗯?”
“您和如霜--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郑宽犹疑后怯怯开口。
“误会?”将定在不知名远方的眸光拉回,他抬头看向一起长大、知他甚深的郑宽,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哎呀!和你们在一起我都快受不了啦,那气氛--我不会形容。”郑宽不明白他俩到底发生什么事,他这只无辜池鱼游洄在他们之间,很难受,快没法呼吸了。
“郑宽,你喜爱如霜吧?”
郑宽闻言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他结结巴巴、指东画西,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如果--如霜也喜欢你,你们成亲之日,我会送一份大礼的。”将苦痛压在心中,他漾出微笑。
她在郑宽身边总是很愉悦,不吝展现她的笑靥,但她却从来未对他笑过,一次也无。
门外--
从厨房折回,如霜记起偏厅桌上尚有一些补药未收,欲进三爷房内,不巧,在外头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他这么的绝情,此时就处心积虑地安排她的出处?
四天,她的新鲜期只有四天!不,从他醒来后,她就完全失宠,没有可爱之处,他的话全是谎言!
如霜全身发抖,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她不需要别人驱赶,她会走得很有尊严。
她掉头离去。
“三爷,您别乱点鸳鸯谱--连您都无法得到如霜的青睐,我这个粗人她更看不上。她这朵水中莲,我摘不起。”郑宽对为情神伤的主子投以关爱的眼神。
哎,他们现在是难兄难弟,同为失恋一族。只是,从未失败过的三爷,这次被如霜伤得很深很重,他那种不爱则已,一爱死心塌地的个性害惨了他。
水中莲?
对!她是长在深谷中的芙蕖,只能远观不可亵玩。
是他逾矩,早该释怀--
是该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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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一灯如豆。
床帷深垂,幽邃的居室笼罩着一片静寂孤清。
泪湿衣襟的如霜,静静地整理着行李,将父亲的牌位和几件衣裙放进布包中绑好。该她的,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属于她的,一样也不留。
直到此时,她才明了自己用情之深。
早在初相见,她就情根深种。囿于身份差异,她谨慎节制地约束自己,终究,溃决在他刻意营造的柔情蜜意中。
原来,爱一个人会有这么多的泪水,这么多的折磨,这么深的痛楚。
她是自缚的春蚕,怪不得别人。
商人重利轻别离。有血淋淋的前例在,她还是义无反顾,真的,怨不得人。
抹去最后一滴泪水,她和衣侧卧。尽管辗转难眠,她仍要贮备精神体力,因为明天开始,她又要海角天涯,风烟万里。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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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红枣莲子汤?清淡无味还拿来给我喝,你是笨蛋啊!跟了我那么多年还不知我的喜好,叫厨子重做!”周芊芊气呼呼地将碗砸在丫鬟身上。
敢怒不敢言的小婢默默收拾一地的残肴碎碗。
“哟,谁又惹我这千娇百媚的妹妹生气了?”周韦康掀帘进入妹妹闺房,见到潸潸垂泪的小丫鬟蹲在地上捡拾碎片,顿起爱怜之心,忍不住摸了她俏臂一把。
“少爷!”丫鬟惊慌逃离。
“不要动我的人。”周芊芊给了兄长一记警告寒光。
性好渔色,胸无点墨。这就是他们周家未来的指望?
她真恨自己身为女儿身,不然,凭她的聪明才智,早撑起一片天,又何需靠联姻来拯救江河日下的周记布庄?
“事情办好了?”她问。
“杜叔伦染上风邪,在黄河牧场耽搁了四天,今早才上路。放心,杀手早已安排好,万无一失。只不过,我很好奇,你要除去的怎么不是那个据说美若天仙的白如霜,而是他?”周韦康摸着下巴,一副不解神情。
“哼!你这个脑袋空空、只会吃喝嫖赌的败家子,哪会懂得我的想法?我为什么要除掉那个小孤女?就算她死了,杜叔伦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反之,他的死能让她痛苦无依,这比杀了她还要令我痛快。十年了,十年来我花尽全部精力,做一个完美的女人,就是希望他能垂爱。可是,他年复一年,目光始终不曾为我闪亮,最后撂下一句心有所属,拍拍屁股就走人。秋月春风等闲度,青春易老,我已放弃他。东北的蔡员外是我的新猎物,你放心,周家不会倒的。可是,雄霸一方的杜家少了杜三公子,剩下一个药罐子,一个失踪儿,这富可敌国的传奇就要划上句号了,哈哈哈--我周芊芊得不到的东西也不准别人拥有!我要他死!只有他死才能消除我心中的怨恨,哈哈哈--天底下没有男人能不拜倒在我石榴裙下,除非他是--死人。”随意地把玩桌上水果,讲到激动处,她忍不住将鲜红蔻丹深深地陷人手中的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