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婷静静听着,她明白,他在试图让她了解他。
郭彬继续说着:“爱情也是这么一回事,像是挑餐厅、买房子,合则来,不合则去。”
“你们都在一起十年,感情也很久了。”
“感情久不代表合适,反而会延续不合适。”
“难道你们就没有发现不合吗?”
“很早就发现了,但我们以为爱可以改变一切,所以她为我牺牲她的青春,我也为她牺牲自我,结果换来的却是更多的痛苦。”
“你们爱得很深吗?为什么要用到牺性这种字眼?”
“讲牺牲是太膨胀了,我纠正我的说法。”郭彬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应该是说,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和代价学习成长,并且学习如何回过头来爱自己,否则一味地‘爱到深处无怨尤’,只会带给两个人压力。”
“你这么想,她会这么想吗?”
“一个月前,我们决定分手,后来我们有一次很平和的详谈,把一些事情处理好,振伟也在旁边,喔,他是云茵的未婚夫,他们已经订婚了。”
“是她甩掉你?”筱婷感到惊讶,他竟然能跟情敌聊天?!
“你这样说,倒让我减轻了罪恶感。”郭彬摇头笑说:“我们没有谁甩掉谁,振伟一直在等她,她也不是负气嫁他,大家都是大人了,懂得判断真正的感情。是聪明人的话,就会去追求幸福。”
“你不会遗憾?”
“是人生就有遗憾,我还记得你在七夕那天和男朋友分手,你哭得很伤心,我想……你能体会我的感觉吧。”
“你也哭了?”筱婷的心肠放软,口气变得温和。
“多年的拖延早就把痛苦化解掉了。”
“你无情!”
“对,我过去自以为多情,其实是更无情,把短痛变作长痛。我和云茵的故事,你想听的话,我会告诉你。但我希望你了解的是我现在这个人,而不是我的过去。”
“如果她身边没有追求的人,你还是会跟她分手吗?”
“会。”郭彬顿了一下,漆黑的眼眸仿佛直视前方目标,“事实就是这样:云茵一直有振伟在提醒她,而我也遇到一个让我觉醒的女孩子,这让我们加强分手的决心。”
筱婷低垂着头,玩着手袋的背带,她看到他的心。
知不知道他的过去,已经无所谓了,正在开车的郭彬绝对不是陈云茵身边的郭彬,她喜欢的就是她所认知的成熟、稳重、开朗的郭彬。
他讲话不再压抑,神色也不再沉郁,车内的空气分子都灵动起来了。
她真的喜欢他!
“你今天领悟这么多,可以去写爱情小说了。”
“好啊!正好我失业了,想办法来赚稿费吧。”他的口气轻松自在。
“你为什么要辞职呢?陈万里很气你吗?”
“不,董事长没有气我,是我把自己踢出来的。”
“你自己怎么踢?你踢给我看啊!”
郭彬停下等红灯,转头看她,“不生气了?”
她被他看得无地自容,“我何必跟你生气?我应该可怜你这个无业游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当初会进入营建业,是因为云茵;既然最初的动机消失,我留在万里建设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可是你有那么多年的工作经验,还做到经理,这不是很可惜吗?”
“孔子说,三十而立,若我能活到八十岁,现在从头开始并不迟。”
“上面没有人慰留你?”
“董事长了解我和云茵分开的原因,他并不希望我走,他说我可以调回高雄,或者帮我介绍到他朋友的公司,我跟他道谢,全部婉拒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休息,再来想下一步的出路。”
车子来到淡水,他将车子停靠在出海口的河岸边,两人一起下了车。
寒风吹来,筱婷哈啾一声,赶忙拉紧单薄的外衣。
“我们还是回车上吧。”
“你不是要看风景吗?我还没看过淡水河的夜色呢。”
“你会冷?”他察觉她的哆嗦。
“还好。”
“你不是太夸张,就是太轻描淡写。”郭彬脱下西装外套,轻轻披覆在她的肩头,“来,把手臂伸进去,这样才暖和。”
“不行,你也会冷……”她支吾着。
“穿着吧,我穿的是长袖衬衫,里面还穿卫生衣。”
“才十二月初,又没有寒流,你未免太保养自己了。”
“如果不懂得照顾自己,又如何照顾别人?”他的手仍放在她的肩头。
她微一缩肩,离开他的手掌,然而她全身已笼罩在他西装的温热中,仿佛温情拥抱。
她的脸也热了,低下头捏指头。
淡水河幽黑,远方的海面也是一片黑茫茫,但出了狭窄的河道,就是宽广的大海。
郭彬遥望黝黑的观音山,“其实今晚我并不想看海,只是想找你出来讲讲话。”
筱婷没有回应,她的心正澎湃着。
然而,她也很清楚,郭彬才和陈云茵分手,也许他只是想找人聊聊罢了。
“我过两天要去日本自助旅行,我会在旅途中把一些事情想清楚。”
他还是需要时间沉淀自己的情绪吧!筱婷理解地说:“好好玩,散散心,要记得买礼物回来。”
〔送你一只招财猫?还是要kitty猫?龙猫?”
“买那么多猫,捉老鼠吗?那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本州中西部的里日本,我搜集很多资料,那边的乡下风景很漂亮。”
“你日文通吗?住宿交通都安排好了?”她关心地问。
“我没有特定的行程,想走到哪就走到哪,日本铁公路四通八达,民宿也很方便,应该不至于流落街头;而且我大学修过一年日文,我还记得五十音,再买本观光日语,拼拼凑凑就可以说了。”
“你好大胆呵!不怕走丢?”
“不踏出第一步,怎么会有未来?”他语带玄机。
她装作没听懂,“那你去多久?现在去日本,大概会下雪。”
“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个月,农历新年前一定会回来。下雪也有下雪的路线,我会预备好装备,不怕冻着。”
“下雪的时候最适合泡温泉了。”筱婷伸出双掌,好像迎接飘落的雪花。
郭彬望着她的手掌,手指微动,又紧紧握起,终究没有去碰触她。
天知道他是鼓足多少勇气才敢约她出来,与她讲这么多内心话!
他暗自苦笑,原来自己真的不擅处理感情,不是弄得一团乱,就是不知如何起步,他只能把自我呈现给她看。
而她不只是听,也会辩驳,两人互相激荡,最重要的是她听进去了,他感受到被倾听的安慰。
他喜欢她的清淡、温柔、自然、真诚,他渴望一生慢慢品味。
来日方长。
他将心神拉了回来,“我已经挑了几家温泉旅馆,准备好好泡一泡,养足精神,回来重新出发。”
“加油喔!”她微笑鼓励他。
“就怕我精神饱满回来的时候,阳台的花草都枯死了,我还得找人帮我浇花喂鱼。”
“我可以帮你吗?”
“你愿意?”他感到惊喜。
“我……”她为脱口而出的话后悔,却又有着小小的期待,“如果你不介意我进去你房子的话。”
“我感谢都来不及了,我托邻居不放心,托给你就放心了。”
“你安心去玩吧,回来发现你家被搬空,可别后悔喔!”
“你搬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天涯海角,一定要揪出小偷!”
“偏偏不让你捉到!”筱婷笑着侧过身子。
“待会儿我还要抓你回家,我总得告诉你怎么开门、浇水、喂鱼。”
“不必了,你给我地址、钥匙,我自己开门进去。”
今晚太撩人,她害怕和郭彬同处一室时,不知道会冲动地做出什么事。
即便喜欢他,她也需要时间来拉近彼此的距离。
郭彬问:“你会开门吗?我的锁匙很复杂。”
“还不是三、四支钥匙,左三圈,右三圈,转来转去就开了。”
“好吧,我待会儿拿车里的备用钥匙给你,我抄地址,笔和名片在西装左边内侧口袋。”
筱婷掏给他之后,按捺不住长久以来的好奇,双手探进了西装的下边口袋。
凭着指头的触感,左边是一块手帕,右边是一包面纸。
她有点失望,他的“百宝袋”就只有这些东西?他不是很会藏东西吗?
“你为什么还打着领带?你以前下班就拿下来了。”
“我忘了拿下来。”其实是他对今晚见面的郑重。
“我好像只看过一次你穿便服的样子。”
郭彬解下领带,扯开束缚在脖子上的第一颗扣子,笑说:“以后常常有机会看到了。”
筱婷从他手里拿过领带,轻轻摺好,再塞到左边的口袋。
他颇有兴味地看着她的动作,“好呀,你在搜我的口袋?”
“我搜不到值钱的东西。”她语气有点失望,拍拍左边的日袋,“鼓起来了,这口袋不能放太多东西。”
“本来就不能放太多东西,你又把我的领带塞进去?”
“我以前看你把东西统统塞进去,我以为你的口袋很大。”
“再大也有一定的容量,以前我把皮夹、证件、铜板、钥匙,顺手拿到的纸张、回纹针、磁片统统放进去,放得太多,负担太重,口袋就破了。”
“你们男生不是还有很多口袋?”
“是的,衬衫有口袋、裤子的口袋更多,后来我才懂得分散压力,有的东西不重要,拿在手上也可以,丢掉就算了。”他伸长手取出领带。
“看得这么开?”
“是垃圾就该丢掉。”他递过名片,“来,这是我的地址,你方便的话,一个礼拜利用周末浇一次就可以了,冬天比较潮湿,植物应该耐得住,如果你没时间过来,可以在花盆底的盘子加满水,让泥土自然吸收水分。”
“不用你教我啦!!我也很会种花。”
“你们阳台上的九重葛长得很茂盛,都爬到墙外了,是你种的吗?”
“嗯!我还种了好多盆花,可惜你看不到。”
“以后有机会看吗?”
“没有。”她笑着回答,让人猜不出她的真正心意,“你车子怎么办呢?这两个月停哪儿?”
“我平常有车位就停,你想开车的话,我再把车钥给你。”
“我开你的车做什么?要是撞坏了又被你追着跑!我是想帮你挪挪车位,免得有人看到车子很久没开,就偷走了,或是被报废了。”
郭彬感受到她的细心周到,微笑说:“那就麻烦你了,出去之前,我会把车子停放位置画给你,连同车钥匙放在客厅的桌上。我名片上也写了手机号码,在日本我会开机,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尽管打电话来找我。”
“你都在玩了,我还打电话吵你呀?我可不敢想像你一边泡温泉,一边讲电话的样子。”
“羞什么?你又看不到!”
“死相!”她忍不住嗔笑跺脚。
“我不是死相,公司同事都说我这张脸很有‘卖相’,只要我出马,就可以把客户摆平。”
“你又不是那个什么的……什么把客户摆平,”筱婷脸蛋微红,他好像在说某种行业。不知不觉,他们两人竟能无所顾忌地聊。
“我是那个什么?”他故意笑问。
“不跟你说了啦!”
寒风呼呼吹着,两个人的心火热异常,再也不觉得寒冷了。
第八章
两个月后。
郭彬背着背包,手里提了一大包的购物袋,走在长长的巷弄里。
流浪两个月,旅人终于归来;他在异国的幽静里,涤净身心,重新获得能量;但另一方面,他又倍觉孤单,他除了打电话向母亲弟弟报平安外,他等不到筱婷的电话。
她只打了两通简短的电话给他,第一通是一个月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还要再待一个月。
第二通是几天前,他回答了班机日期。
没有多馀的问候,她就挂了电话,也许是她心疼他的国际漫游费用,也许是她对他根本毫无感觉。
他忽然感到心慌,改订机位,提前两天回来。
台北温暖多了,远远看到自家阳台伸展而出的金露花,他露出畅怀的笑容。
他的屋子亮着灯光,难道是她?!
加快脚步,他匆匆赶回,打开大门,就听到电视连续剧的声音。
屋内大放光明,电灯全部打开,他的家比出国前更加明亮干净,他吃惊地看她拿着扫把,一路从主卧室扫出来。
“啊!”筱婷显然被他吓到,电视声遮盖了他进门的声音。
“我回来了。”
“你……你没说今天回来。”她做了一个深呼吸。
“对不起,吓到你了,我时间很弹性,就回来了。”郭彬放下背包,“我是应该打电话给你,可是我不方便打去银行,又忘了要你住处的电话。”
“回来就好。”她的心还在跳个不停,她特地挑今天为他做最后的整理,却没想到会碰上他。
“你在做什么?”
“我在扫地啊!”她又扫了起来,笑说:“你先坐着不要动,等我把这堆灰尘扫掉。”
他点点头,看见鱼缸飘浮着小小颗粒,显然她刚刚喂过鱼;再走到阳台,所有的盆栽和吊盆的泥土湿润,叶片闪亮着水珠,她也浇好花了。
他坐在沙发上,发现桌椅台灯家具纤尘不染,仍微有水渍,过期的报纸叠得整整齐齐,他拿起来一看,日期都是他出国期间的。
他翻了一下,她约三、四天就来一次,不一定是周末,周间下班后她也会来,就像今天一样。
筱婷看到他在翻报纸,“你这客厅挺舒服的,我过来就买分报纸,看看电视,待会儿我会把旧报纸清出去。”
“留给我看好了,我才能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你当了两个月的隐士,好像变胖了。”
“有它胖吗?”他从购物袋拿出一只大米妮。
“哇!好可爱,”她放下扫把,把米妮抢过去,逗逗鼻子,又扯扯蝴蝶结,“你去东京迪士尼了?”
“玩得满开心的,好像变成小孩子了。”
“哎,我都还没去过,下次一定要去日本玩。”
“我带你去。”他望着她的笑靥。
她抓着米妮的耳朵,好像没听到他的话,“只有米妮?没有米老鼠?她会很寂寞喔!”
“在这里。”他又抽出一只米老鼠。
“真有趣,你把他们一块买回来了。”她左手米妮,右手米老鼠,笑问:“你要给我哪一只?”
“他们是一对,分不开。”
筱婷全身轰然着了火,她在期待他的归来,期待他的表白,但越是靠近爱情边缘,她越是惊惶。
她仍带着笑,把米妮和米老鼠排排坐在沙发上,“我赶快扫地,你要不要去洗把脸?浴室的毛巾和浴巾都洗过了,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