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正恬,美好的一天正由此开始。
“你在说谁?”秦英夫从浴室里走出来,拿起餐桌上的手巾擦干手,坐下来。
我将烤好的土司抹上奶油夹上蛋和火腿以及小黄瓜,倒了一杯牛奶,递给他说:
“雪儿和名伦。他们一个成了名影星,一个是名歌星了。”
“哦?羡慕吗?”他笑着把三明治和牛奶接过去。
“有那么一点。”我皎了一口三明治。“如果我不跟你私奔的话,也许也被那个星探发掘,现在大概也是红透半边天的名影歌星。”
“哦?我怎么不晓得你的野心那么大?”他又笑了,笑的很揶揄。
我也笑了,把三明治又咬去好大一口。
“不过,”我舔舔手指,奶油沾到了手。“我自忖没有那种成功的条件,也不是当明星的人材,就把机会让给别人了。”
“你很好啊!不仅有才华,又美丽。在我眼里,没有人比得上你。你为什么要那么谦虚?”他歪着头,笑着看我。
阳光已企图将阴暗占满。我匆匆把牛奶喝完,微笑说:
“因为明星可当可不当。但是你,只有一个。”
像这种对话,平凡无奇,有时只是生活上的琐碎,却每每都能添浓我们的情意。
“赶快把早餐吃一吃。快八点了,你上课要迟到了。”我看着他,脸上洋溢着笑,觉得很幸福。
秦英夫把牛奶喝尽,将三明治大口吃光,擦擦手,亲了我脸颊一下,挟起衣服和书本,大步的走出门。我坐在桌边目送着他,转过身等着,等他身影出现在玻璃窗前对我挥手后,我才满脸幸福的傻笑起身整理餐桌。
回到海滩来,我们一无所有。秦英夫在坡下的学校找到一份代课的工作,两个人就在这世外桃源过着寻常百姓的生活。
往日的明辉已去的很远了,可是我甘于这种平凡。爱上秦英夫,感染他的色彩和气息,过着普通的生活,依偎在他的怀里变美变绮丽——我只要这样就够了,这已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关上门,走下海滩。
白沙海滩柔细如昨,依然唱着低婉的歌。初春了,光景逐渐明媚,坡下人间也披了—身百媚千娇。
海潮嘈嘈的,浪声低吟,这如慕如诉的海唱啊!我握起一撮沙,沙粒由掌底的缝隙沙沙滴漏而下。
“关盼盼!”风中光是传来一声冰冷,充满敌意的叫喊,然后飘来了那股我最讨厌的茉莉香。我的心沉了下来。
“关盼盼。”亚梦充满恨的声音再次接近,停在我面前。
“你怎么找来这里的?”我坐在沙滩上,看着海蓝,听着海唱。
“要找你们还不容易!”她说:“秦英夫现在一文不名了,能去的地方有限,随便一查就查出来。”
“哦?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你已经威胁不了我们了!”我仍然望着海蓝。
“哼!你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谷亚梦的声音不仅充满了恨,眼神也充满了怨毒与不平。
“为什么不能?”我平静的说。
“关盼盼,难道你就真的不能放过他吗?”她突然吼了起来,声音夹着风声,形成了一种回响。“你毁了英伟先生还不够,现在又想毁掉秦英夫!为了你,他不肯回来‘秦氏企业’,情愿做这种没前途的工作,把自己美好的前程断送掉!他处处为你着想,而你,你为他想过没有?”
“你说什么?”我猛然抬头,盯着谷亚梦。
“两个多月前我们就找到他了。只要他肯回去我们就不计前嫌,‘秦氏’仍由他掌管,但他却拒绝了。我苦苦的劝,他还是不肯回去。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你牺牲!你只是他的绊脚石!他的前程似锦,未来大有作为,但为了你,他却放弃了那一切。结果呢?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成一文不名的走卒。”
谷亚梦背着海,承负着怨毒的恨面对着我,每说一句,眼里的恨和不平就越浓。
“当一名临时的小教员能成就什么?你问过他的理想,听过他的抱负没有?你设身处地为他想过没有?你体会过他的心境没有?”
“秦英夫是那种成大事,立大业的人,不应该被束缚在这种荒凉的海地乡下里!我表姨妈已经答应了,只要他愿意,回到‘秦氏’来,她就愿意将‘秦氏’交给他,重新开始。”
“然后和你结婚吗?”
空气静了—会,只剩海风在响。
“不!只要他离开你,重新回到‘秦氏’,‘秦氏’仍然是他的。”谷亚梦清脆的说答。
我怔怔的望着海蓝,海风在叹息,而笛声,呜咽在远方。
“你要我怎么做?”
风中传来的低语,遥远却清晰,有水滴润湿空气是谁在哭泣?
“离开他。”
“离开他?”
我又怔住了。像受了诅咒,动作僵硬的抬头茫然的看着谷亚梦。眼前所震的是一圈模糊的轮廓。
“没错,离开他。如果你真的爱他,为他好,为他着想,那就离开他。”
这么冷酷的话说出来她的态度仍那么优雅,仿佛分合聚散仅仅只是种名词,可以不用感情去大量承受离别的角色,内心可能的心碎和痛苦。
“离开他?”我喃喃的自言自语。
海风不断地在叹息着,贝笛也仍在风中低鸣着,而茉莉香的味道渐渐淡了。潮浪追沙,滩上所有不平的痕印与踪迹,都让一波一波的潮涨洗褪了。
我继续坐在沙滩上看着海蓝,听着海唱。不知道过了多久,疑是春寒,我发现我身体在抖颤。
而泪,盈了满眶。
“盼盼!”一双手突然搭在我肩上。
我伸手握住手,没有回头,脸颊贴着那温暖,觉得好爱,好不舍……
他坐下来,拥着我靠着他的肩膀。无边海天蓝蓝,而愁绪,浓浓淡淡。童话故事的结局,总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但幸福快乐以后呢?它却没有说。
潮声唏嘘在说相逢。风不定,人初静,丝发拂面乱满心。
第十五章
“你寂寞吗?”
阴晦的街头,将落雨的黄昏,一枚呆瓜这么问我。
广场上,几名身穿白庭背心,上印红字圣音的宗教义工,忙碌的传送天书圣经和神的指示,为末日即将来临做见证,苦口婆心穿梭在来往的行人中。
我走入广场,呆坐在石椅上,没有特定往望的方向。
迎面走来的过路,抛掉了一个东西在我坐的石椅旁,我弯身捡起来,斗大的警语赫然跳入我眼里。
你要相信上帝,因为它无所不在。
包摺着小册子的,是一纸招揽促销的广告单。
伯爵KTV 特价优待 地中海厅、埃及厅、阿拉伯厅……等包厢一律九折优待。凡来店消费,即赠瑞士进口名表、法国名牌香水。会员可享多重优待……
我先是揉皱了广告单,然后把它熨平,平放在石椅上,上头叠着上帝的真言录,捡起一颗小石子压盖在上头。
这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年代。
什么都相信,也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质疑,也什么都不去在乎。理智在拒绝纵欲,感官却毫不在意的享受声色刺激。
而或说,这不是堕落,是新时代雅痞后现代顶客族的生活哲学。
生活是要创新的。信仰啊———斤值几钱?
雨来了。
滴雨温温。是泪的温度。
我离开广场,微雨打在身上,仍然不知该往那个方向。说哀愁,气氛是那么不适合——但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雨,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是春雨。泪的季节。充满了愁绪叹息。
我继续在街头徘徊,神情恍恍茫茫。
“盼盼!”秦英夫远远跑了过来,没有打伞。“说好在广场等我,你这样到处乱跑,我会找不到人的!”
“下雨了嘛,我想躲雨。”我微笑说。
“躲雨?躲了一身雨?”他将我拉向商店的骑楼。“快过来,春雨最难缠,一不小心就容易咳嗽感冒。”
这里是离海边几十公里的都市,很人间,热闹繁华,向晚的街道,是霓虹一片的绮丽缤纷。
住在海边,秦英夫和我偶尔的日子会重访烟尘,带着赶集的心情,让遗世独立惯的悠闲,让已褪落将尽的昔时风貌,重新加料染色,热热闹闹的,沾满一身的尘嚣。
才几些的日子不见,这人间,已热闹得那么陌生。躲在骑楼下看雨,连雨飘落的姿态也都让我觉得很遥远。只有手握的牵系,是那熟悉的温度。
“想好没?晚上要吃什么?”他微笑问。
我想回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费解的情绪,总觉得,在这人多的地方,会被剥夺了和他的相依。
“还没决定要吃什么吗?”他又问。
柴米油盐酱醋茶。我们的爱情,落实在吃饭穿衣中,很平实,血液里感情的奔流,却那样轰轰烈烈,刻骨铭心,以生死相许。
我看着对街巷子内棚搭的廊下,伸手指着那方向说:
“就吃那个吧!”
秦英夫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抬头,看一眼,就拉着我跑向对街。
街头摆摊,炒不出山珍海味,只有青菜豆腐,却仍吃得我们满头冒汗,心头微微发烧。
吃完饭,两个人站在街头,不知该往那里走。天空在下雨,骑楼又太拥挤,吹风受寒,淋雨着凉,进退都不是,除了站在街头干瞪着雨,似乎再没有更好的回避。
“现在该怎么办?回去吗?”我抬头问他。
“你说呢?你想回去吗?”
“你想去那里,我就跟着你去那——哎!”话尚未说完,便被背后闪雨的人撞了一肩。
回头看,撞到我的人已不知去向。人群不知怎的,却骚动起来,挤来复去,推撞间,颈间的蓝宝石项练无故的被扯断。
“过来这边!”秦英夫将我拉到他胸前围环着。
我小心将项练取下。
“你还戴着这条项练?”他撩去了宝石坠子,沉思的看着。
“那是名伦送我的生日礼物,我戴习惯了,也就没想要拿下来,谁知竟然被扯断了。”我说。
他没有说话,将蓝宝石还给我。
“你不高兴?”看他沉默的样子,我感到不安。
他缓缓摇头,极细微,极细微的落寞在眼里头。
“不是。”他说:“我……我只是觉得很抱歉,让你跟着我受苦,也没有能力买任何宝石珠戒送你。”
我静静听他说完,心里很难过,低下头,满心是对他的愧咎。如果不是因为我……
我再次抬头,滤掉感伤的神色,明媚的微笑说:“你怎么会买不起?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吗?我最想要一只银戒指。我喜欢银的光采,虽然不是最夺目,但越擦拭越明亮。”
“真的?”
“是真的。”雨水溅入廊里,我靠紧了他一些。
“跟我来!”他拉着我冒雨跑了一段路,跑入广场后那一栋最辉辉煌华丽的大楼。
“百货公司?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微觉奇怪。
“进来躲雨啊!”他笑着,拉着我登上电扶梯。
百货公司里的景象总是很单调,华丽的服饰,昂贵的物品,花钱的男女,凑热闹的人潮……
他牵着我走向珠宝皮饰部门。我心—动,不禁停下脚步,又惊又喜的看着他。
“真的?你真的……”
他含笑点头。
我双手紧握住他的手,站在那里,又高兴,又激动,又流泪,又带笑,又觉得好幸福,又不知该说什么言语才好。
只是一枚小小的戒指。但银戒圈住的是信约,有誓言在圆里面闪烁。
戴着那枚银戒,拢着秦英夫所有的爱在里头,我觉得左手无名指好热。脸颊也像在发烧,心中燃着熊熊的火。
只是一枚小小的银戒,却锁着那样情深和意浓,是爱的誓约感情的信物。
“我们回家吧!”他又牵起了我的手。手和手相连,有更多的爱在其中。
我觉得我老是合不拢嘴,收不住脸上的表情。经过镜子前一看,我才发现自己不仅脸上,眼里;嘴角都漾满笑,连衣摆袖扣都充满了笑意,一身春的气息。
“不行!不能再这样笑了……”我望了镜子最后一眼,急忙转身,冷不防擦撞到身后路过的女孩。
那个女孩正吃着霜淇淋,巧克力的甜腻沾上我衣袖。我们互相道歉,她还拿出了纸巾为我擦拭。
“对不起……”她想替我擦掉衣袖上的渍印。
“没关系。”我作个手势请她别介意,她还是一边道歉一边才走开。
我到洗手间,将衣袖上的黏腻冲洗掉,但是还是留下了一圈浅的渍印。
“只好这样了……”我低头看着衣袖,突然闻到一股极不谐调的香味,猛然抬起头。
镜子里,一朵美丽的茉莉花,阴沈的盯着我。
“谷亚梦……”我蓦的一呆,原想卷袖的动作忘在半空中。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她阴沈的盯着我,走到我身边,体态轻盈,优雅迷人。
她一近身,浓郁的茉莉花就窒碍我的呼吸。这是世界上我讨厌的味道。
“你说吧!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离开他?二十万够吗?”她从皮包里取出了一叠牛皮纸包好的钞票。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她晃了晃手中的钞票。
她拿着那一钞票的动作非常优雅,素手纤细,柔白滑嫩。我瞪着镜子,稍稍退了两步,实在不敢相信伤害人的话,从她口中吐出却仍可以那么优雅,充满教养和华贵雍容。
“怎么?嫌太少?”她向前逼进了一步。“那你到底想要多少?”
她鄙笑了一声从皮包里取出支票簿,迅速签了一张撕下,拿在手中,扬了扬,臀股抵着洗手台说:
“五十万,够不够?”
我又往后退了数步,边退边摇头说:
“谷亚梦,你不必向我炫耀你的富有,你即使再有钱,也不能买到你所想要的一切!”
我转身想走,她喝叫住我,声音像冰刀在刺。
“关盼盼!难道你非要毁了他你才称心吗?”
她的话刺得我心—痛,膛开淌下了血。我回头黯然的看她—眼,推门走出去,不想再多说任何语言。
大楼的播音同时传出了名伦苍凉喑哑如诉的“为你灿烂”。我听着,感怀心里事,悄悄在角落里淌下了泪。
吉它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十六章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悄悄的,我走了。
悄别的时候,正是起雾的时刻,又是海钓的季节了。夜雾的海岸公路上,风里一路传来贝笛的幽叹;海潮也在叹分离,浪声低低远远,一路相送,追着有情人的脚步,将爱与思念深深植入我的心坎中。
心在滴血,在伤痛难过,只有眼泪忘了怎么流。
我又回到了原来的公寓。
重回头,风景已不再相同。两间套房并排的风霜如昨,但里头的人呢?是否依旧相同?
我站在门外敲门。门口的烛灯昏黄,夜,除了这一盏灯,再无任何的光亮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