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四个人的融洽里,实则有着微妙的分野。咏薇较常伴雪儿,而我则喜爱和名伦在一起时,心中的那种自然宁静。
交情深浓薄浅是另外一回事,取舍的是在于那一份感觉。我渴望那种心安和平静。
雪儿的感情太强烈,自残式的轰轰烈烈。爱恨分明,明亮夺眼,却光焰太炽。怕最后,会燃烧到了自己。
但也因为这样,她的周身总是散发着光。咏薇崇拜着那光,而我负荷不了那明亮。
我自然的走在名伦的身旁,他有—种稳定的气质,以及那深潜内蕴的光华,都让我有着心安的感觉。
雪儿也察觉出了这种微妙的敏感,她说:
“你就这么排斥我?界线划分的那么清楚!”
“不!因为你太明亮了,而我,不适合那种轰轰烈烈。”我说。
她哑默了一会,抱着膝盖曲蜷在我床上,像个小孩子那般不安的问说:
“盼盼,你老实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喜欢。”
“比对名伦还喜欢?”
我从书桌上抬头,静静的说:
“我从没有比较过。名伦像水,你像火;如果说他是土,那你就是风。你们本质不同,但重要性一样。”
“你究竟还是偏着他多一点。”
“那是因为个性的关系吧!你其实不必介意这么多。”
真的,无关交情的深浅,我只是渴望心安和平静,而名伦稳定的气质让我觉得安心。
可是我小心的不让这种感情变成依赖。静出于心,更多时候,我总是一个人独处,冀求心境空明。
在街上,在校园,在水滨,在日出夜暮,在日落黄昏,在日升星转,我专心的数着独处时的脚步。
这样是好的,虽然寂寞深些。
可是这时和咏薇走在落叶的小径,感觉也是好的。虽然她总是搞不懂我为什么不肯接受秦英夫的帮助和好意。
“我猜,英夫先生一定喜欢着你。”她说:“你发生事情时,他不眠不休的照顾你,一直握着你的手,叫你的名字。名伦请他回去休息,他不肯,坚持要留下来照顾你,还赶人走,不肯让我们留下,坚持要一个人陪你。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英夫先生!”
“那是因为,他觉得对我有责任吧!”我还是没有承认这事实——秦英夫对我说的那些话。
“可是,听说他对亚梦小姐发了好大的脾气!”她试探的看着我。“我一直以为英夫先生喜欢的是亚梦小姐——虽然秦夫人极力反对,可是大家都这么认为——没想到……盼盼,如果是真的,那秦家一定恨死你!”
“为什么?”
“本来秦夫人极力反对亚梦小姐担任英夫先生的秘书,更是对他们两人之间的流言痛恨到了极点。可是秦先生和英伟先生过世后,英夫先生继承了秦家大半的产业,又据说亚梦小姐对英夫先生也相当倾心,所以她就默认了。”
她吞了吞口水,又接着说:
“可是你出现了……先是英伟先生为了你,离家出走;七年来都不肯和家里联络,秦先生思郁成疾而病逝,英伟先生自己也罹病,自杀而亡。现在英夫先生又是为了你,不但对亚梦小姐大发脾气,而且听说还不惜与秦夫人袂裂——当然,这些都不是主因,为的还是钱。”
“钱?我不懂!”
“说穿了,他们怕英夫先生喜欢你,娶你,被你夺走秦家的财产。”
“这……太荒唐了!”
“谁晓得!有钱人的想法总是很莫名其妙,担心的层面也比较广。”
“可是……”我想了想,还是不禁摇头。“就算英夫先生的对象不是我,换作别人,他们岂不是也要有相同的危机感?”
“如果那个‘别人’是亚梦小姐的话,那情况就不同了!”咏薇了然似的微笑。“亚梦小姐是秦夫人表姐的掌上明珠,秦夫人表姐在秦氏企业里位大权大,精明能干得很。而秦夫人没有姐妹,就和这个表姐交情最好——你说,如果肥水落了外人田,他们会甘心吗?”
原来内情牵扯得这么复杂。朱门艳亮,到底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风光、单纯而已!
“盼盼!咏薇!”我想得出神,后头有人喊我们。
“嗨!名伦。”咏薇轻快的招呼。
名伦背了个大背袋,手上还拿了几本书,提着一把吉它。
“我要到餐厅打工,你们两个想不想听我唱歌?”他微笑着。
“想。不过我今晚有家教。”我说。
咏薇笑容满面,很高兴、开心的说:
“我有空,我去!找雪儿和社团的同学—起去给你捧场,在那家餐厅?”
“卡迪亚,六点半到七点半。是代别人的班,只唱一个礼拜而已。”
“那我们就天天去给你捧场,献花给你!”咏薇很兴奋。
“你有那么多时间吗?”名伦笑笑的。
“反正我也没别事要忙——”咏薇说着,瞥眼见到前方走过的女同学,那是她同社团的,高兴的叫住她说:“嘿!季芳,名伦晚上在‘卡迪亚’有演唱,去不去?”
“真的?”
“嗯!”咏薇跑上前去。“找百荷她们去捧场!”她回头向我们挥手。“我先走一步了!名伦,晚上见了!”
看她们那样雀跃,我也感染了她们的好心情。我微笑对名伦说:
“很遗憾我今晚不能去捧场。”
“那就请你改天赏光。”
“一定。”我又笑了,心情极好。“认识你这么久,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
“要不要我现在为你献唱一曲?”
“现在?”我看看四周。“方便吗?人来人往……”
“没什么不方便的,人多了正好作宣传。你想听那首歌?”名伦放下背袋和书本,取出了吉它。
“任时光自身畔流逝。”我席地坐下。
他看我一眼,调弦试音,一边问道:
“这首歌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那一天你房里盈满的,都是这首歌的旋律。”
“嗯,很特别。它是让我会泪湿的那种,甜美又哀怨。”话虽这么说,我反而笑了起来。
名伦弦线一拨,轻拢慢捻抹复挑,吉它清润的乐音滑泻出前奏的旋律,未成曲调先有情。他注视着我,轻声低低唱起。
很多人听到歌声围拢而来,私议切切,他只是专心地,面对着我唱着。
名伦的歌声有点苍凉,又夹些颓废沧桑,非常适合诠释情歌,有挑悲诱泪的情感。这首歌听他重新唱来,那样哀凉有情,休止符刚收,我早已满面是泪。
“盼盼!”他递给我—纸手帕。
人群不散,好奇的看着我们。
此时无声胜有声。名伦收好吉它,背起背袋,拿著书;我站起来,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并肩离开。
出了校园,摆脱了那些人群,名伦才开口说:
“特别的是不是你书桌上那相片里的人?”
我停了几秒钟,长叹一声,才轻轻点了头。
“想谈吗?”
我又停了数秒钟。
“以后吧!现在你该去餐厅了,我也要去上家教了。”我说。
谈起J,除了有温暖和甜蜜,还有很多的痛,是现在我所不想磋触的。虽然此恨不关风与月,还是有很多的痛,撩起了,便因不堪而更加心碎。
公车从我身旁的道路呼啸而过要进站,我跑追着公共汽车,在它要关门的那一刹那跳上了车。
现在我过着普通平凡的日子:上学、下学、家教、跑公共汽车、挤公共汽车。很平凡,但很安心,是J离开我以后,过得最平逸、心情最宁静的时候。现在,我渴求这样的静心和安祥。
下了车,走了将近五分钟,就看到那幢巍丽的华厦。我跟管理人打个招呼,搭电梯上楼。
这里是昂贵的高级住宅区,住在这里的人,偶尔遇上了,会发现他们身上普遍有种冷漠难以接近的气质。但这里环境清幽,管理良好,很有种欧洲社区的那种干净、明亮、又充满艺术与文化的气息。当然,建筑风格是后现代主义式的:冰冷洁亮的大理石,冷漠充满距离的钢筋水泥。
我轻轻按了门铃,女主人开门亲切的说:
“老师来了!吃过饭了没有?我叫萍嫂帮你热碗云吞汤,先吃点水晶卷。”
“谢谢,我不饿。小嘉呢?”
“在房里等着呢!”
“那我进去了。”我说。
我对女主人微笑点个头,往小孩房间走去。
当初来应徽时,光看附近环境的印象,心里便觉得很心灰意懒。因为先入为主的偏见关系,总觉得有钱人一定很难相处,小孩子也一定任性娇惯。
面试谈过以后,才发现女主人亲切和蔼,很尊重他人,深具传统妇女的美德,兼容现代女性的独立。
担任她独生女的家教一个月来,我尚未见过这家的男主人。他是那种晚归的男人,可是她却不是那种哀怨的女人。女主人的举止态度很安祥,懂得安排自己的生活,有自己寄托感情的天地。她从未向我抱怨过他丈夫的晚归以及照情形看来对她的不关心。她总是亲切的微笑,神情非常温婉。
看不出来她快不快乐,她总是那檬亲切的微笑,客气殷勤,绝口不提她的先生。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态度越是看来如此豁达,越是让我觉得其中有种心死放弃的情疲——对她先生,甚而对这个家。
倒是萍嫂和小嘉对我说了许多。
萍嫂是他们的管家,掌理所有的家务,把这个家的一切看在眼里。她总是在课中送点心来时,咕哝的叨念着这家男主人的不是。
她小声的跟我说,王先生在外面有女人,王太太不但知道却无可奈何。她说王太太实在太贤慧认命了。这家男主人姓王。
“王太太还念了什么大学毕业的!你们读书人不是常常在喊着什么女权、女权的!什么时代的新女性吗?我真搞不懂,王太太好歹也是什么高什么级的知……份子,就这么认命,任王先生在外面胡来!你不知道啊,王先生三天两头不回家,在外面带着女人被撞见了告诉王太太,王太太竟然也闷不吭声!”萍嫂为王太太抱不平。
就连小嘉也以早熟的寂寞老成口气对我说:
“爸爸常常不回家,妈妈总是抱着我哭。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我,妈妈早就离开这个家了。我安慰妈妈别哭,爸爸不在,我会陪着她。老师,你说我妈妈是不是很可怜?爸爸是不是很坏?”
说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那声长叹,完全不该是由十岁小女孩口中吐出的,倒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历经生活磨难后的沧桑。
“小嘉!”我出声敲门,然后开门进去。
“老师!”她看见我,很高兴的说:“我跟你说,我今天国语考了九十五分,全班最高的吔!”
“真的!你好棒!又很努力!”我夸奖她一句。“今天的作业写好了吗?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我坐下来。她把功课全部摊好,开始叨叨絮絮的跟我讲述她这一天的生活。
她说得又快又急,时而咯咯的大笑,好像很回味当时的有趣;时而皱眉嘟嘴,臭骂那个男生很坏。这时候,她就只是一个十岁寻常的小女生,看来那么天真开朗乐观。
“老师,休息一下,先吃点点心。”萍嫂推门进来。
“谢谢。”
我吃着热热的云吞汤,心头暖暖的。小嘉兴味盎然的看着我吃,还拿纸巾帮我擦嘴,萍嫂看我吃得那么起劲,也很高兴。
“你长得这么瘦,实在应该好好的补一补身子。”她说。
我笑了一下。萍嫂手艺好,看见身体较单薄的,就有那种欲望想将对方喂胖。
“谢谢。”我吃完云吞,又再谢了一下。
“不要客气了!还要不要?我帮你再热一碗!女孩子多长点肉比较有福气,你吃的那么少,难怪会这样瘦瘦弱弱的。等等,我马上就好!”说着,转身便要离开。
“不!不用了!萍嫂!”我连忙叫住她,摇手说:“谢谢你,我真的吃得好饱了,再吃下去,要吃成一个大胖妞了。”
“胖才好!胖才有福气!”萍嫂笑咪咪的走出去。
我轻轻吐了一口气,小嘉咯咯的笑,完全是个小鬼的慧黠。她说:
“老师,我从来没有看过别人吃东西像你吃得这么辛苦。萍嫂就是这样,不把你喂撑了,她绝不甘心。”
“不过,萍嫂煮的东西的确好吃啊!”我摸摸肚子,真的吃得有点撑了。
“休息一下吧!我可以体会你那种痛苦。萍嫂也都是这样逼我吃饭的!”小嘉口吻像大人一般。
我微笑摸摸她的头,起来走动消化胃里的东西。
过了一会,萍嫂又推门进来,端了一杯茶。
“真是的!”她一进来把茶端给我,就摇头说:“先生回来了。一回来就往书房里钻,太太问他——”
“爸爸回来了?”小嘉高兴的插嘴问,一边往房外跑去。
“等等!小嘉!还有客人在——”萍嫂才喊到一半,小嘉已跑得不见人影。“真是的!听说先生回来,就好像捡到什么宝贝似的,课也不上!”
“我去看看!”我走了出去。
王太太在客厅里,看见我出来,抱歉的说:
“对不起,关老师,小嘉又任性了。”
“没关系。”我说。萍嫂也跟着出来了。
书房门打开,一个男人推着小嘉出来说:
“小嘉乖!去妈妈那儿,爸爸现在和叔叔在谈公事,待会再来陪你。听话!”
“小嘉,别吵爸爸工作!”王太太柔声说。
门口出现了另一个男人,摸摸小嘉的头说:
“小嘉,给范叔叔一个面子嘛!我和你爸爸真的有重要的事要商量!萍嫂,麻烦你带小嘉回房间。”
萍嫂把小嘉带回房间。
看到那个男人,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仓惶的想跟着萍嫂和小嘉回房间。可是不幸的,来不及了。
“盼盼小姐?”那个男人叫住了我,走到我身后。
我僵了—秒钟,慢慢的回头。
唉!
“范先生。”我无奈的开口。
“关小姐!”王先生信步上前,惊讶的叫了一声。
“你好,王先生。”其实我也很惊讶,世界竟然这么小!
“你怎么会……?”他疑惑着。
王太太淡淡的看我们一眼,解释说:
“关老师是小嘉的家教老师。”
“家教老师?哦……”范尚伦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邪气。
“对不起!我还在上课中,我失礼了!”我仓惶的躲入小嘉的房间。
二个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我又待了一会,说个故事给小嘉听,才起身告辞。这是每次课后的余兴,剧情天马行空,小嘉参与编剧,总是任意篡改到她满意的结局为止。每次她总是显得很兴奋。
可是今天她显得意兴阑珊,不时望着门外,根本无心上课听讲。而我,心思也是那么浮动不安,一直有坏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