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块头中年人真的可爱爽朗,一脸胡子渣,几乎看不清五官,啤酒肚,手掌有蒲扇大,像一头棕熊。
想念师傅,金瓶垂头。
“金瓶,你真名字叫什么。”
金瓶答:“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吗?”
“我已不再肯定想知道什么。”
“一个人生世如谜,一定十分不安。”
玉露出来了,“师姐,我不知道什么该扔掉,什么该保存。”
岑宝生咳嗽一声,“在岑园的东西,全属于我,不可以送人,也不可以带走。”
金瓶讶异,这人如此情深,始料未及。
她走进师傅寝室,发觉房间宽敞,但家具不多。小小一张梳妆台,用镜子砌成,像一蓝水晶灯似反映阳光,形成片片彩虹,碎碎落在墙上及地上。
光是这张小镜台,就叫人回思。
镜台上有一双白手套,一块披肩,长长流苏搭在小座几面。
衣柜里只得十件八件衣裳。
的确毋需收拾什么,师傅根本没有身外物。
岑宝生说:“无论喜欢逗留多久都欢迎。”
这话已经重复多次,金瓶十分感激。
玉露说:“我俩是女生,无所谓哪里都可以生活,秦聪却不想寄人篱下。”
岑宝生说:“我手上有几类生意,秦聪可以选一样,这不是问题。”
玉露嗯一声,“他的意思是,他不愁生活,不求安定,又不乏友伴,他决定浪迹天涯,靠自己生活。”
金瓶意外,“他这样说?”
“是,师姐,他的意思是,你不必替我们着想,一出生我们已经注定是另外一种人,我懒读书,他懒做官,我们商量过,决定组队打天下。”
金瓶轻轻说:“那么,我也去,老规矩。”
岑宝生见无论如何留不住这三个年轻人,不禁气馁。
玉露微笑,“那么,我去通知秦聪。”
他们三人,也没有太多行李需要收拾。
稍后,秦聪回来了,他们坐下来商量出路。
“学师傅那样,我们保留一个大本营,你不是一直喜欢曼谷?”
“抑或回香港?”
“不如就在夏威夷定居,这里有英语国家的先进设施,又有原住民的风土人情。”
秦聪忽然说:“照顾你俩是极大负担。”
玉露即刻反驳:“说不定是我们看顾你。”
“我们接什么样的工作?”
“希望人客会找我们,秦聪,见一步走一步。”
“那么搬出去再说,在人檐下过,浑身不自在。”
当天晚上,他们向岑园告别。
管家这样说:“岑先生苦留不住,十分遗憾,他想与金瓶小姐单独说几句话。”
金瓶觉得确有这个必要。
“他在什么地方?”
“司机会接你去。”
秦聪说:“我陪你。”
金瓶答:“不怕,你在这里陪玉露好了,我对岑先生有信心。”
她早已训练成一双法眼,看人甚准。
她踏上一辆小小开蓬吉甫车。
一轮硕大晶莹的月亮一路尾随她,车子直驶到海边停下,司机笑说:“这是岑园开设的海鲜餐馆。”
原来岑宝生的生意如此多元化。
一个领班在门口等她,金瓶走近,四边张望,人呢?
那人说:“金瓶,你不认得我了。”分明是岑宝生的声音。
金瓶吃惊,她对于化妆术颇有心得,可是岑宝生似乎更厉害,他剃了大胡子,剪短头发,换上西装,判若二人。
金瓶睁大双眼,“你是岑先生?”
他笑笑,“可见我过去是多么不修边幅。”
“上下午宛如两个人。”
他说:“我替你饯行。”
“不敢当。”
他把她带到沙滩边一张桌子坐下,立刻有人上来斟酒。
厨子在沙滩明炉上烧烤。
一班小孩子嘻嘻哈哈跑出来,在乐声中跳土风舞。
簧火下,金瓶发觉岑宝生比她想象中年轻十多岁,并且,他有一双热诚的眼睛。
孩子们扭动着小小身躯,痛快地表达了对生命洋溢的欢乐,然后随乐声而止,一涌到长桌边取海鲜及水果吃。
金瓶赞叹:“何等自由快乐。”
岑宝生忽然说:“这一切,你也可以拥有。”
金瓶一怔。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略识几个宇,欢喜时跳舞,肚子饿了饱餐一顿,我常同孩子们说,这才是人生真谛。”
金瓶微微笑,他仍然在游说她留下。
岑宝生分明是一个头脑极其精密老练的生意人,却把生活简化得那样自在容易。
只为着想说动她。
金瓶笑,“岑先生,你的意思是?”
“请你留下做我的伴侣。”他十分坦白。
金瓶内心有丝向往。
在这里终老多么安宁,对他们这种自幼跑江湖的人说,三十岁已是退休理想年龄。
岑宝生对她的生涯了如指掌,不必多作解释,这是他最大优点。
她的大眼睛看着他。
侍者搬上一大盘烤熟的各种海鲜,用手掰着吃即可,金瓶挑了只蟹盖,用匙羹挑蟹膏吃。
“你说过我像师傅。”
“是。”
“当年师傅婉拒你的好意,她说她不喜受到拘束。”
“金瓶,难道你的脾气与她一样?”
“我是她的徒弟,我同她一般脾气,多谢你的好意。”
他自她黑瞳瞳的眼睛里,看得出她心中的话,她渴望爱情,他的确是个理想的归宿,但是她不爱他。
他轻轻说:“许多炽热的爱情,都只维持了一季。”
“我明白,”金瓶微微笑。
“你师傅当年同我说:宝生,它不耐久。”
金瓶扬起一条眉毛。
“出卖她的人,正是她深爱的人。”
“你的看法太悲观了。”
“不,金瓶,我只是把真相告诉你。”
“岑先生,弟妹正在等我。”
“金瓶,你若累了,欢迎你随时来憩息。”
有人走近,“由我接师姐回去吧。”
是秦聪来了。
金瓶再三道谢,握紧秦聪的手,与他转头离去。
秦聪驾一辆小小机车,噗噗噗把金瓶载回市区。
第六章
金瓶把脸靠在他背上。
“大块头向你示爱?”
金瓶没有回答。
“你若撇下我们,实时可享荣华富贵,立刻穿金戴银。”
金瓶嗤一声笑出来。
“他们都觉得你无可抗拒。”
“他们?”
金瓶想一想,“他们太年轻,不算数。”
“那么,我的劲敌,只得大块头一人?”
“你真的那么想?”
金瓶双臂束紧他的腰。
他轻轻转过头来,“紧些,再紧些。”
“说你爱我。”
秦聪畅快地笑,机车飞驰过市。
他们当晚就走了。
漫无目的,离开这一组太平洋小岛,飞往西方,在旧金山着陆。
玉露问:“当年,他们真的见过一座金山?”
“梦想金山银山,我们对财富的看法真正彻底,如果这是旧金山,新的金山又在什么地方?”
秦聪在飞机场租了车子,“跟我来。”
“不要走太远,我的身边只剩下一点点钱。”
这个时候,有两个红脸皮日本中年人围住了玉露,问她姓名,要她电话号码。
金瓶冷笑。
秦聪走近,他问:“我也有兴趣,你可要我的住址?”
日本人看他长得魁梧,知难而退。
玉露却不动气,反而笑,“东洋人嫌师兄老。”
上了车,把他们的护照旅行支票现钱全部抖出来。
“咦,这是什么?”
金瓶一看,“与未成年少年一起拍摄的极度猥亵照片。”
秦聪说:“连护照一起寄到派出所去。”
“正应这样。”
玉露轻轻说:“钞票全是清白无辜的。”也只有她会这样说。
她笑着把现款放进口袋。
秦聪在信封上写“警察局长”,然后将护照连照片放入信封丢进邮筒。
玉露说:“现在可以住套房了。”
他们在游客区挑了一间五星酒店住。
秦聪说:“大隐隐于市,这是个龙蛇混杂的好地方。”
金瓶忽然想念岑园的清宁。
“人海茫茫。”她喃喃说。
秦聪握紧她的手。
玉露看在眼内,别转面孔。
进了房间,放下行李,他们分头梳洗。
幼时,师傅一直替他们置白色纯绵内衣裤,到了今日,他们仍然保持这个习惯。
金瓶用毛巾擦头,看见秦聪在私人电脑上看电邮。
“有消息?”
“你看。”
金瓶探头过去。
“大卫之星要求与王其苓女士联络,介绍人:章小姐。”
金瓶说:“问他们有什么要求。”
秦聪立刻问:“大卫之星,请说出要求。”
玉露在一旁说:“大卫是犹太人的祖先。”
“啊,是流浪的犹太人。”金瓶已经有了好感。
半晌,回复来了。
“希望面谈,请指明会晤地址。”
金瓶说:“旧金山唐人街中华会馆门前,明日下午三时。”
他们考虑了几分钟,这样答:“我们派阿伯拉罕海费兹来见你,他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
秦聪说:“届时见。”
“去查一查大卫之星来龙去脉。”
“鼎鼎大名的犹太人组织,分会布全世界,专为犹太裔出头,就算一张免费派送销路数千的区报上有言论对他们不敬,誓必采取行动,狮子搏兔,叫对方道歉赔偿为止。”
金瓶叹口气,“华人也应采取同样态度。”
“我们三千年来讲究忠恕。”
玉露找到大卫之星资料,“他们至今仍然不放过德国纳粹战犯,逐一追踪通缉暴露他们身份。”
“他们要我们做什么?”秦聪纳罕。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接看电邮又来了。
“大卫之星通讯人员得到可靠消息来源谓王其苓女士已于最近不幸辞世,请证实。”
金瓶答:“家师的确已因病去世,你们有权取消约会。”
“那么,我们愿意同金瓶小姐会面。”
“我正是金瓶,明日见。”
玉露羡慕,“师姐已经有名气了。”
“想必是章阿姨关照。”
金瓶打一个阿欠,回房去小息。
秦聪取过外套。
玉露问:“你去哪里?”
他回过头来,“需向你交待吗?”
“你不会撇下金瓶。”
“金瓶从来不会缠着任何人。”
他开了门走出去。
玉露取过桌子上的茶向他泼过去,茶只淋在门上。
她含怒走到露台,在那里一直站到天黑。
渐渐她生了邪恶的念头。
有一把声音在她耳边,“不不,不可以。”
她听见自己说:“为什么不可以,我们根本就是不法之徒。”
身后传来金瓶的声音:“你自言自语说什么?”
玉露转过身子:“没事。”
金瓶叹口气:“师傅不在了,大家不好过。”
“师姐心想事成。”
“咦?”
“才嫌师傅,师傅就走。”
“我正在后悔。”金瓶垂头。
“你现在当然这样说,实际上,如释重负,可是这样?”
“玉露,我并无此意。”
“如今,每个人都得听你的了。”
“你不服气?”
“啊哈,哪里轮到我有异议。”
“小露,心境欠佳,少说话。”
“是是是。”玉露扬起双手走开。
秦聪推开门进来。
他说:“中华会馆门口不远有座牌楼,你们见了面,可约他到双喜茶楼,我已与老板打过招呼,那地方还干净。”
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非得筹款盖一座牌楼,号称中华门,结果也扬名四海,外国人就叫PAILAU,也懒得翻译。
金瓶问:“双喜可有后门?”
“有,在厨房里。”
秦聪说:“我与小露会坐靠门的位子。”
金瓶点点头,“小露心情欠佳,你陪她出去逛逛。”
“谁理她,都是你们把她宠坏。”
第二天,金瓶化妆成一个中年妇女,衣着十分考究,可是衣服全是十年前式样,外套还有大垫膊,白鞋,深棕丝袜,百分百过时。
她准时到中华会馆,看到染金发的华裔少年三三两两聚集。
三时正,有人走近问:“可是金瓶小姐?”
金瓶抬起头,“海先生,请到双喜喝杯茶。”
那年轻人欠欠身,“好。”
她们走进茶楼,靠边坐下,伙计来招呼,海费兹用标准粤语说:“给一壶寿眉及一碟豉油王炒面。”
金瓶笑了。
他凝视她,“你原来这么年轻,始料未及。”
金瓶收敛笑容回答:“足够做你母亲了。”
这时,秦聪与玉露进来坐到门口座位。
“这件事,你太年轻了,怕没有兴趣。”他有点迟疑。
金瓶轻轻问:“你们做事,习惯这样噜苏?”
他脸红,咳嗽一声,喝一杯寿眉茶,定定神。
这女子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不笑也像在笑,根本不属于中年妇女。
她能胜任这件任务吗?
他自公文袋取出两张十乘八照片,交给金瓶看,照片中是一幅西洋画。
金瓶对美术的认识十分普通,但是西洋画大师不过是那几个人,风格突出,一望即知,甚易辨认。
这是一幅精美的风景画,却并非名家作品。
左下角有显著签名,画家叫史洛域斯基。
一查资料就可以知道画的市值如何。
另一张照片是画的背面,贴着柏林美术馆的卷标与编号,画的名字叫春雾小城。
金瓶问了一个关键性问题:“这幅画此刻在什么地方?”
“直布罗陀。”
“什么?”
“画像人一样,”海费兹感慨地说:“有它自己的命运。”
“它的命运十分奇突。”
“是,史洛域斯基是波兰犹太裔画家,这幅画,二次大战时落在纳粹手中,收集到柏林美术馆。”
“啊。”
“它的原主人,是我舅公。”
金瓶可以猜到,画里有一篇血泪史。
“这幅画并非珍品,至今拍卖行估价不过十万美元左右,纳粹全盛时期,美术馆借出这画给德国大使馆作装饰用,这幅画,最后挂在北非坦畿亚使馆。”
金瓶嗯一声,“当然,坦畿亚与直布罗陀只隔着一个海峡。”
“你说得对,稍后,盟军步步进攻,德军败退,大使撤退,忽然有人将使馆内值钱之物盗出出售,这幅画,被直布罗陀一个商人买去。”
“呵,我们中国的文物,也有着许多这样叫人唏嘘的故事。”
“所以我说,只有华人才能了解犹太人的辛酸。”
“你要取回这幅画。”
“是,大卫之星正设法寻回所有二次大战前属于我们的财产。”
金瓶轻轻说:“你们永志不忘。”
“是,”海费兹斩钉截铁般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也绝不宽恕。”
金瓶不出声。
“这是我们愿付的酬劳。”
他写了一个数字。
是画价的好几倍,这件事,已变成原则问题,他们务必要讨回公道。
“请速下手,画主已将画售予柏林一商人,该人打算将画赠送柏林美术馆。”
“你可出更高价。”
“画主是纳粹同情者。”
啊,水火不容。
“请尽快行动。”
“没问题。”
海费兹的国仇家恨忽然涌上心头,双眼发红,“谢谢你。”
他站起来离开双喜茶楼,秦聪与玉露尾随他出去。
金瓶回到酒店,立刻找直布罗陀的资料。
她印象中那是一座白垩峭壁,海鸥哑哑,盘旋不去,景色壮观肃杀。
她错了。
互联网上资枓图片叫她惊讶,她一看不禁叫出来:“像香港!”
不错,高楼大厦顺着山势一层层建造,已经发展得一点空间也没有了,一看就知道这半个世纪来,直布罗陀已进化成一个商业都会,是观光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