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到什么地方接洽生意?”
“西雅图。”
“呵,大买卖,我陪你。”
“你看样子不似闲人。”
“所以更加难得,请接受我的好意。”
话才说完,那群红妆白火的美国游客忽然哗叫起来,个个不见了荷包护照, 裤袋手袋被人割得七零八落。
沈镜华笑:“真痛快。”
这上下玉露早已回到家了都说不定。
金瓶站起来,“我们走吧。”
她收拾行李出门。
金瓶只得小袋手提行李,到目的地,才添置随身衣物,化妆用品,适用工具,用完即弃,绝不带回家。
在飞机上坐好,秦聪才往身后看一看,“那沈某没跟着来,奇怪。”
金瓶不出声。
玉露何尝不是坐另一班飞机。
到了目的地,金瓶走进舒适的小公寓便淋浴更衣。
她到附近商场买来应用品替秦聪把头发剃成平头,另外交给他一叠格子衬衫,卡其短裤及凉鞋,换上,看上去也就像应届大学生。
秦聪坐下来对牢手提电脑工作。
他要在滑铁卢大学毕业生名单里添上他的姓名,这需要一点技巧才做得到。
“这名字经人查阅之后,会自动消失。”
“好本领。”
门铃一响,玉露到了,她挽着大包小包杂物,“真可爱,小镇风貌似诺曼洛怀的画一般。”
“对,华人不多,即使有,也不会说中文。”
金瓶诧异,“你们不是华人,嘎,你俩是印度人?”
他们笑作一团。
是,也有开心的时候,玉露把浴室与厨房用品放好,二话不说,先煮下一锅鸡粥,民以食为天。
金瓶站在露台上呼吸新鲜空气。
“来,我们三人去逛科技市场。”
“秦聪,只有你才有兴趣。”
“我送一部显示器可戴在头上的私人电脑给你,主机只手掌大,轻巧无比。”
金瓶笑,“是,戴上烦恼全无,步步高升,姻缘美满,五世其昌。”
“师兄,我陪你。”
“你俩小心一点。”
秦聪忽然转过头来,温柔地答:“知道了,小母亲。”
玉露换件衣服,戴上鸭舌帽与师兄出去。
金瓶轻轻走到邻舍,敲两下门,她与他早已约好。
隔壁公寓门打开,沈镜华笑看出来,他光看上身,正在听音乐,金瓶一侧耳,知道是黄河大合唱。
她轻轻坐下来,不知不觉,他们越走越远,不知几时才可以返回家乡。
沈君套上衬衫,斟一杯香槟给她。
金瓶说:“告诉我多一点。”
“我比你大八岁,从前有过许多女友,我一向不喜欢小女孩,这次真例外,女性对我有口皆碑。”
“不不,不是这些。”金瓶微笑。
“婚后我会立刻拨一笔产业到你手中,随便你要不要孩子。”
“镜华,他们还在人世吗?”
沈镜华一怔,“谁?”
“我的生父母。”
终于开口了,沈君凝视她,这美丽而可怜的女子。
“是,他们还在。”
“住在什么地方?”
“刚刚打探到,就在附近一个叫美景的地方。”
“良辰美景,没想到洋人也讲究这一套,请带我去探访他们。”
“茂茂然怎样上门?”沈镜华搔头。
“屋主人做什么职业?”
“是华盛顿大学哲学系教授,这样吧,你冒充从前的学生可好?”
“幸亏你那么聪明。”金瓶揶揄他。
“那我扮什么?”
“你太漂亮了,不像学生,你肯剃平头否?”
“为你,赴汤蹈火,有何不可。”
“哗,不敢当,你还是做回你自己吧。”
“金瓶,对不起。”
“无端端道什么歉?”
“我不该把你身世告诉你,扰你心神。”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迟不早,你会在这个时候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你背后,也有主脑吧。”
“是,大家都想瓦解王其苓集团,她不劳而获,惹人眼红,你是首徒,你一走,她便等于少一条手臂。”
金瓶嗤一声,“我们这种机械手臂,要多少有多少。”
“那么,你更不必介怀。”
“我与师傅,有奇异感情。”
“全无必要,她不过是一个江湖客,老奸巨滑,老谋深算。”
金瓶把食指放唇边,嘘了一声。
“师傅可没有说你家一个字坏话。”
沈镜华不出声,姜是老的辣。
“让我们到美景地去吧。”
他点点头。
门外停着一辆小房车,他把它驶上公路,开上山,不久到了一个鸟语花香,对牢蔚蓝色海湾的住宅区。
金瓶噫地一声,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她对这蓝天白云有极大好感。
“怎么了?”
“我在梦中,来过这里多次,梦见自己拥有一间小小红瓦顶平房,丈夫孩子正在家里等我。”
“那也不难。”
“别取笑我了。”
车子停在一所平房前,果然是红砖瓦,乳白墙,整个花园都是玫瑰,花架子上吊看喂蜂鸟的蜜水瓶。
金瓶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不相信有真人住在屋里,只怕一开门,童话中小矮人会走出来。
沈君带看水果糖果,他大胆伸手按铃。
一只狗吠了起来。
不到片刻有脚步声,有人扬声,“门未锁,请进来。”
沈君依言推开门。
金瓶已经泪盈于睫。
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笑看迎出来,一看就知道是土生儿,他身后跟看一只金毛寻回犬,手中抱看篮球。
“找我母亲?我是家活,你们好。”
金瓶点点头。
“她就下来,你们请坐。”
一人一犬出去了。
倘若一切是真的,他应是她兄弟,可是比她大还是比她小?看不出来。
这时,一位太太下褛来,不约而同,与他们一样,穿看白衬衫卡其裤。
她脸容端庄,神色可亲,但是头发却早白了,“你们找齐教授?”
如果一切是真的,金瓶应当姓齐。
金瓶唯唯喏喏。
“这位同学有点面善。”
是,金瓶觉得齐太太的五官同她真有七分相像。
但是齐太太一点怀疑也无,也许她已心死,也许在她记忆中,失去的女儿永远只得两三岁大,同眼前少女没关系。
“齐教授到旧金山开会,明日回来。”
金瓶点点头。
“你们有事吗?”
有人自楼梯下来,“妈,我借你珠耳环一用。”
金瓶抬头看去,只见到一个十多岁少女,衣看时髦,蹦蹦跳跳走过来,朝客人打个招呼,已经消失在门口。
金瓶呆半晌,忽然说:“那我们告辞了。”她黯然低头。
沈镜华扬起一条眉毛,屋里已没有旁人,这是说话的好机会,金瓶为什么不开口?
“明天下午可有空?请来用茶。”
金瓶却问:“刚才那少女,叫什么名字,有多大?”
“那是家良,已经十七岁了,还孩子气得紧。”
“家活可是要大一点?”
“家活十九。”
呵,是她的亲弟妹。
这时,沈镜华咳嗽一声,提醒她发问。
金瓶却轻轻税:“打扰了。”
齐太太送他们出门口。
第四章
在门口,镜华怪她,“你这个人。”
金瓶默不作声,拉开车门上车。
“你大可乘机问:齐太太你只得一子一女,还有无其它孩子?”
金瓶抬起头,“镜华,你也看得出来,齐太太已没有其它孩子。”
沈君明敏,立刻明白这话,噤声。
“为了生存下去,她不得不忘记我。”
“可是,现在你回来了,瞎子也知道你们是一家人,齐家活齐家良简直是比你大几码的印子。”
“是,真相像。”
“一家团圆岂不是好事?”
“他们已经搬了家,两岁的我,如何找得到这样遥远的家?”
“你已经二十岁了。”
金瓶惨淡地笑,“不,在我记忆中,我永远只得两岁,赤足,脚底长了老茧,剃光头,脑顶长满恶癣,四处找我的家。”
沈镜华黯然,“金瓶,你——”
“她的头发像银丝般,可是剪得很短,梳理得很漂亮。”她在形容齐太太,声音中带着爱慕。
“我送你回家。”
“不,我肚子奇饿,想大吃一顿。”
一个人悲怆或快乐过度,均有奇异反应。
那天回到公寓,秦聪已经回来。
“我已经考进微软,明日上班,面试题目是:如何挽回本公司受损的声誉。”
金瓶不出声。
她忽然呕吐起来。
秦聪扑过去扶住她。
玉露连忙帮她清洁。
金瓶躺沙发上,一声不响。
片刻,相熟的中医师来了,诊治过,说是连日劳累,加上积郁,又水土不服,留下药方。
秦聪立刻出外配药,不消片刻,家里药香扑鼻。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回来就病。”
金瓶却说:“你打算怎样挽救微软?”
“我同他们说,最简单做法是大量捐款到第三世界,发财立品嘛,举个例,非洲人患昏睡病,无人捐赠药苗,死亡率高企,同样的药种,却用来发展女性脱毛膏,大肆刊登广告图利,多么荒谬。”
秦聪仍然笑嘻嘻。
“说得真好,探到虚实没有?”
“不必太快完事,免得客人以为太过容易,物非所值。”
金瓶拿着一本书进寝室去。
哪里看得进去,一行行字像是会跳跃似,玉露煎好药斟出来给她,既甘又苦,但落胃已经舒服一半。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玉露轻轻税:“我到大学园舍去看过,真是一个好地方,最大特色是静,绿荫深处才有学生三三两两喁喁细语,图书馆像是学子崇拜的地方,高大庄严,能成为他们一分子就好了。”
金瓶还来不及回答,一歪头就睡着了。
玉露替她盖上薄被。
秦聪在门旁怜惜地说:“这金瓶,总比别人多思多想。”
玉露口气忽然像个大人,她这样说,“你疼爱她是这样说,否则就是自寻烦恼。”
秦聪不出声。
“说她聪明呢,有时料事如神,恍如半仙,可是眼前的事,却又胡涂得很。”
秦聪走到露台坐下。
玉露冷冷说:“至今她不知我同你的关系。”
秦聪骤然转过身子来,“你想她知道,那还不容易,跑到山上,大声叫下来,全城人都听见。”
玉露不响,孩子气的脸上露出不忿苦涩之意。
秦聪取过外套出去了。
玉露走进房去,看着师姐,轻轻税:“你比我聪明,比我漂亮,比我能干,什么都胜我三分,你走呀,走呀,你离开师门,我才能脱离你的阴影。”
她学着师傅的声音,唯妙唯肖,有种阴森的感觉,“唉,玉露,这就不对了,下手还是太重,让金瓶做一次给你看。”
接着,她坐下来,眼睛里充满寂寥。
金瓶睡了整天,什么都没听到。
第二天早上,秦聪起来上班。
她对金瓶说:“索性在微软工作,也能养家活儿。”
他也向往正常人生活。
金瓶淡淡微笑。
“只不过天天大清早起来,唇焦舌燥。”他又恋恋旧生活。
“接待处的吉赛儿,已经问我今午可有空。”
“那多好。”金瓶笑了。
“你好象完全不妒忌。”
金瓶点头,“这的确是我的最大缺点。”
玉露揶揄说:“但愿我有师姐这样的涵养。”
下午,金瓶到隔邻找沈镜华,他一早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门。
“昨日可是不舒服?我闻到药香。”
一板之隔,都知道了。
“你若想去见齐教授,我陪你。”
“你读我心思,像读一本书一样。”
他也感慨,“我也是第一次读书,查字典,背生字,十分辛苦,真没想到有今天。”
金瓶陪笑。
“家长催我回家,生意上出了些问题,又有争地盘事件。”
“可会动刀动枪?”
他不再回答:“我明天早上走,有空再来看你。”
他们到了齐家,才发觉是一个茶会,有十多廿名同学在场,庆祝齐教授得了某一个国际奖项。
他们合资送了一只水晶玻璃纸镇,蔚蓝色,是地球模型,五大洲很清晰,上空浮着白云,金瓶握手中爱不释手。
她与沈镜华混在学生群中,没人发觉他们不是齐教授的学生。
齐础是一个相貌英俊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欧亚混血儿,年纪不小了,仍然身型潇洒,健谈、爽朗。
他对金瓶没有印象,可是一见就有好感,他说:“你是九八年陈美霓的门生吧,美霓教学最严,名师出高徒。”
一个女同学马上说:“真不幸,这个老师会数功课字数。”
随即又有男同学过来笑说:“陈师最挑剔,把我们当小孩,每次交功课,就唱名字:谁谁谁还欠三篇,令她失望,再欠多一篇,休想毕业。”
大家笑个不已。
金瓶艳羡他们的青春无忧。
“师母呢,”金瓶问:“家活家良呢。”
金瓶忽然鼓起勇气,“齐教授,你还有其它的孩子吗?”
齐础一怔,轻轻坐下,把啤酒放在一角。
“背后有人议论吗?”
“不,我——”
“是,我还有一个孩子,今年十月就满廿一岁,但是,多年之前,我已失去她,她患病不治。”
“呵,多么不幸,她叫什么名宇?”
“她叫家宁。”
“你可想念这个孩子?”
齐础抬起头来,看看远处,缓缓答:“每一日。”
金瓶点点头。
那边有同学叫她:“吃蛋糕了。”
沈镜华在她身边说:“别吃太多,当心胃纳。”
真的,一个人做什么不用量力而为呢。
他俩轻自从后门溜走。
沈君说:“终于问清楚了。”
“多谢你帮忙,原来,我本名叫齐家宁,假使住在红瓦顶屋里长大,会同那班年轻人一般生活。”
“为什么不等齐太太回来?”
“两个人都见过了,我已心足。”
沈镜华点点头,把车驶走。
金瓶把脸埋在臂弯里,任由风吹看头发,直至有点晕眩。
他送她到门口,“好好保重。”
傍晚,是玉露先回来,把一叠文件自背囊里抖出来。
哗,像一本电话本子那么厚。
奇是奇在那样庞大的电脑科技公司会议记录竟用手写,各种字体都有:媚秀、潦草、粗线条、美术式……蔚为奇观。
玉露说:“他们怕储存在电脑总有骇客会有本事窃看,改用原始方式,最为安全。”
“这里都是证据?”
“是,你看:主席说,非得收购昆士兰,叫做一网打尽,又,同洛克力说明,不予合作的话,死路一条,这种口气,还不算托拉斯?”
“秦聪怎么还未回来?”
门一响,他笑嘻嘻回来,手上挽看公文包,重叠叠,一看就知道里头还有同类文件。
“一拿拿那么多,人家不会疑心?”
“我已用影印本塞着空位,一时无人发觉,他们只把文件搁在茶水间邻房,真正草率,我还以为收在主席的夹万里。”
玉露忽然好奇,“夹万里收着什么?”
“不准节外生枝。”
“今晚主席请伙计到他家去参观,各人可带一名家眷。”
玉露不出声,金瓶转头对她说:“你去见识一下。”
“我们三人都可以去,我已经复制了请帖。”他取出来扬一扬。
不是请帖问题,金瓶不想两个女生跟看一个男人走。
“你也有好奇心吧。”
那晚,他们三人到了豪宅门口,金瓶低头一看,讶异地说:“这么丑”,大屋占据整个山头,像只伏在地上的怪兽,深灰色,虎视耽耽,可见财富与品味确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