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在自找麻烦。花朝不知是第几次在心里自嘲,但见到皇帝那么快乐,又不忍心催促他回宫。
打从太上皇和太后在十二日离开京畿,皇帝一直闷闷不乐,直到这时候才开心些。
这也难怪,皇帝今年不过九岁,五岁那年便与父母分离,只在过年时全家方能团聚,可没几日又各分东西。要一个九岁的孩子过这种跟父母聚少离多的日子,实在太可怜了。
就因为这样,花朝才会禁不起皇帝的请求,背着身为御林军统领的伯父偷偷带他出宫一览民间元宵节的盛况。但没料到朝阳公主叶续日会进宫陪伴太皇太后与皇帝,发现他们要溜出官,直嚷着若不带她,谁都出不了宫之类的话,花朝只好让她跟。
五个大人护着两个粉妆玉琢的小人儿,怎么看怎么醒目,万一落到有心人眼里,还不知会出什么错。花朝心里明白,却苦于无法把天生丽质的皇帝与公主变得不显眼,只能步步为营,一只眼睛放在皇帝身上,另一只眼睛观察周围的情势,耳朵更是竖起,倾听八方动静,务求不放过任何可能会加害到皇帝的声息。
在这样的全副警戒下,果然让他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那是种难以言传的感觉,总之一句话,他们被监视了。
这意念才在花朝脑中闪过,来不及向同伴示警,便听见人们的惊叫声,伴随着一阵马蹄和车轮辘辘的声音。花朝一把抱住皇帝与公主尽量往路旁跳去,前方的人群在同时候纷纷闪避,一辆失控的马车冲来。
就在人们争相逃命的混乱中,一股杀气从左后方袭来,花朝迅速将皇帝与公主护在身边,拔剑迎向敌人,刺中了拿匕首冲来的老太婆右胁。
闷哼声中,有人高声大叫:“杀人了,杀人了!”
知道老太婆必是刺客乔装扮成的,花朝不慌不忙的挥剑朝向另一边的袭击,倒是原本热闹的大街经过马车冲撞事件及“杀人了”的叫声后,人潮散去大半,数十条黑衣人很快弥补了空缺,目标都是花朝身后的皇帝。
四名御林军连忙配合花朝将皇帝与公主围在中间,但在黑衣人发动攻势后,便自顾不暇,只能尽量多缠住几名敌人,好减轻花朝的负担。
好个花朝,不愧是京城新崛起的三大青年高手之一,身为宁国公花捷传人的他内外兼修,剑术更是精湛,一出手便刺中敌人要害,几个眨眼已有数名强敌负伤。
但猛虎终究难敌猴拳,在敌人越来越凌厉的攻势下,又要顾及身后的皇帝和公主,花朝渐感力不从心。好在皇帝与公主皆通晓武艺,虽是小小年纪,已练有不凡的闪躲身法,尤其是朝阳公主叶续日更趁空拿出腰间挂的百宝袋里的弹弓和弹珠,一出手便弹无虚发,专打刺客的要穴,减轻了花朝的负担。
然而,时间一久,实力过于悬殊的一方终究吃亏。
就在花朝挥剑将三名敌人击退,皇帝与公主在刺客们洪涛巨浪般的攻势下被迫离开他的保护圈,皇帝成了刺客的首要目标。花朝一发现这点,回身想赶去救援已来不及,眼见刀光一闪,就要砍中皇帝的小脑袋,却听见当的一声,钢刀被某种金属物击中偏了开,从持刀者手中几欲脱走。
同时候一盏竹编的灯笼从皇帝身后闪了出来,迎面攻击险些砍中皇帝的黑衣人,将他打退,后者被正好赶到的花朝一创了结。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花朝不由得深深看一眼突然冒出来的救星,而对方也正好将一双美眸望来,四眼相对时,各自心头一凛,某种难以言喻的动人魂魄滋味在彼此心中升起,然而敌人无情的攻击却让他们没有时间去领略、体会,便又分头应敌了。
持灯笼的救星是一名妙龄少女,身负不凡绝艺,她在一旁已看出这批黑衣人全是冲着朱唇玉颜的男童而来,心中有了计较。
竹编的灯笼以精妙的招式攻敌人必救之处,她退回男童身边,温婉地一笑。
“别怕,我带你走。”她抱起男童,后者信赖地靠进她怀里,少女随即施展轻功闪人黑暗的巷子内。
敌我双方都被她突然抱着人跑的举动乱了章法,纷纷尾随追去。花朝拉着朝阳公主追进巷里,发现巷中有巷,从竹编灯笼泄漏出来的光明指引他该走岔向右边的巷子,黑衣刺客显然也与他有相同的想法,其中几人在他之前便追去,花朝一边阻截后追进来的刺客,边朝前追赶,巷子曲折,也不知通向何方,那盏灯笼的光明始终在前方,诱引着敌我双方不约而同的追寻。
大约走了半刻钟左右,灯笼的光明突然停住不动,众人追近一看,哪里有少女和皇帝的影子,只见灯笼高挂在勇王府的后门檐下,两名巡守在门外的卫士看到一票人跑来,大声呼喝,黑衣人知道若不是己方上了大当,便是皇帝进了勇王府,无论是哪者,对他们都是大势已去,连忙发出暗号通知同伴,在勇王府里的卫士被惊动追出来之前,各自做鸟兽散。
花朝怔住,情况完全超出他的意料之外,少女究竟将皇帝带到哪里去了?想到少女不知是敌是友,皇帝落在她手中是吉是凶,不由得心绪大乱。
“你们是什么人?”卫士见到一批人来了又去,后门的空巷就只剩下手执染血宝剑发怔的青年,及身着华衣的女童,走上前盘问。
“本宫乃是朝阳公主,逛街时遇到刺客,被追到这里来。这是本宫的印信,你瞧清楚!”叶续日气势惊人的道。
卫士见她说话有条有理,气质尊贵,也不敢唐突,恭敬地接过她手中的印信。那是枚大小不及他食指粗大的袖珍玺印,柱钮上精雕细刻着凤鸟图案,印合部分篆刻的文宇依稀可以分辨出什么公主的。他不敢细看下去,急急忙忙地下跪请安。
“小人不知是公主驾到,冒犯公主,请公主见谅。”
“本宫不怪你。对了,勇王叔叔在吗?”叶续日从来都不是那种颐指气使的刁蛮公主,在对方承认她的身分后,反而收敛住骄气,温和地应对。
“启禀公主,王爷一家人全都到孝王府做客。”
“这么不巧?”
“公主若是急着见王爷,小人可进府内禀告总管安排。”
“这倒不必了。既然那批刺客全都跑了,本宫也不需入府打扰,你别管本宫了。”
“这……”
续日不理会杵在一边不知所措的勇王府卫士,拉了拉花朝的袖子。
“朝哥哥,现在怎么办?”
花朝低头看她,满脑子都是:怎么办?怎么办?
皇帝失踪了,这个打击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吹得他措手不及。茫然与不知所措化成狂暴的风雨不停的绕着他打转,使得先前因力战刺客用尽体力的身躯几乎难以负荷。然而,面对叶续日担忧的小脸,他知道此时此刻绝对不能倒下去。
他深吸了口气,正待回答,却被一声呼唤给打断。
“侯爷!”跟随花朝出宫一块保护皇帝的四名御林军中的两人从巷子一端跑来。
“禄庭、新峰,怎么只有你们两人?宗甫和亦群呢?”花朝见他们身上虽然带伤,精神还算健铄,心情放松了些。
“宗甫受的伤比较重,亦群在照顾他,我要他们自行回官。”言禄庭恭敬地回道。
“与我们继斗的黑衣人在一声长哨声下全部撤退后,属下循着之前有看见侯爷带着公主追进巷内的印象,与新峰一块找了进来。”
“你们没事就好。”花朝点点头,神情显得无比疲累,仍勉强振作,盘算着下一步要怎么走。
当务之急,当然是寻找皇帝。可要从何找起?是不是该就近请勇王府帮忙找人?那名带走皇帝的姑娘把手中的灯笼插在勇王府,是否表示她是勇王府里的人?
这些意念如行驶中的车轮般在他脑海里转动不休。
突然——
“咦?”花朝惊疑不定,那只灯笼怎么不见了?
“在这里呢。”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银铃般的笑语轻拂向花朝耳畔。
他惊喜的转眸看去,灯笼可不是执在那位姑娘手上吗?
灯光辉映着月光将那张娇艳的小脸照得分外明媚,一双镶嵌在浓密有致的翠眉下的美眸似有情若无意的朝他看来,嫣红的小嘴微微抿着,那神态有着说不出来的可爱。但让花朝真正开心的,不仅是再见到她,而是——
她在这里,就表示皇帝没有失踪。
心中悬着的大石头顿时放下,花朝用意志力勉强支撑的体力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啊?你怎么了?”少女惊呼一声,淡绿色身影很快来到他身边搀扶,注意到他左臂上的伤口,淡淡血痕染上了袖子。“你受伤了!”
鼻端隐约飘来一阵清新好闻的味道,感觉到自己倚靠的是一具香软得不可思议的身子,花朝的心跳猛地加快,俊脸涨红,不敢唐突佳人,勉强站好。
少女显然也察觉到自己的举动太过亲昵,粉颊染上红晕,低着螓首害羞地说:“你别怪我多管闻事,你的伤流了好些血,要赶紧包扎。”
“一点小伤,多谢小姐关心。”花朝低声道谢。
旁边的言禄庭赶紧过来帮他包扎伤口,心系皇帝安危的花朝则在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向少女询问皇帝的下落。
“不知我……”
叶续日却没有他那么多顾忌,急切地插嘴问道:“姊姊,你把我弟弟带到哪去了,我很着急哩!”
“你们别担心。”她温婉地一笑。“我就是来带你们去找他。”
“咦?他没跟姊姊在一起吗?”
“我让侍女先带他走了。”她轻声细语地说,翦水似的双瞳朝花朝照来,那里盈满无言的请求,仿佛希望花朝能信任她,跟她走。
“有劳小姐带路。”花朝压抑下胸口莫名的激越,朝她露出信任的笑意。
“嗯。”少女曼颊袭染着动人的桃晕,旋身往巷子口走去,花朝在言禄庭的搀扶下,带着叶续日及柳新峰跟上她。
由于勇王府的后门位于巷子底,除非少女就住在勇王府内,否则她当然得往巷口走。
只是花朝仍然想不通,少女的轻功虽然十分高明,可要在立即追上去的刺客及他眼前将皇帝藏身到别处,似乎不太可能。
何况这条长巷虽然有两、三个岔口,但都是一望了然,令他想像不出有哪里可以躲人。少女之前一直手持着灯笼朝前奔,并没有停顿下来,她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把皇帝藏在别处?
这些疑惑不断在他脑海里打转,但花朝并没有问出口,只是沉默的跟随少女转进经过的第二个岔巷,左拐右弯了约半住香的时间,来到一户占地辽阔、形式古朴的大户偏门外。
“我家到了。”她转身朝众人嫣然一笑,走上前在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伊呀一声,随着门被打开,一张俏丽的小脸探了出来,机伶的眼眸一见到少女,脸上有着明显松了口气的神情。
“小姐,你总算回来了!可让墨儿担心极了。”
“我不是跟你说没事吗?”她轻声安慰侍女,转向身后的客人招呼。“请进,你们要找的人就在里头。”
“多谢小姐。”
花朝按捺住心中的焦急,跟随少女走进门内,在花树掩映下看到一栋清幽的小楼。从一楼敞开的轩窗往里瞧,坐在桌旁一早用糕点的俊美身影可不是属于皇帝吗?
“好呀,人家担心得半死,他倒在那里享受!”叶续日跺了跺脚,气呼呼的率先奔去。
花朝胸口一阵热血汹涌,他当然不会像叶续日那样孩子气的埋怨,只是有种作梦般的感觉,难以置信在先前的一番凶险后,皇帝竟能没事人般地在里头吃东西。他深吸了口气,快步走进厅内,单脚向前跪倒。
“微臣护驾不周,请皇上降罪。”
他这一跪,两名属下自然也跟着跪下。
“朝表哥,你这是干嘛?”皇帝不解地道。“你为了朕都受伤了,这护驾不周从何说起?快平身,不然朕也要跪你喔。”
花朝闻言只得起身。
但他起来了,又轮到另一人盈盈下拜,是那位将众人带到此处的少女。
“臣女赵千慧拜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帝摇头叹气,道:“师姊,怎么连你也来这套?快点平身。”
赵千慧闻言起身,美眸里闪烁着诧异。这可比知道他是皇帝还要教她吃惊,他是怎么知道她是……
皇帝淘气地朝她眨眼,笑道:“朕是从师姊的身法中看出来的。你掷出银子打偏刺客的刀救朕时使用的劲力,是来自母后师门的内功心法。你以灯笼当剑使出的招数乃是母后的成名绝学慧剑八式中的其中几式。而你使的轻功,也与朕出自同门。加上母后跟朕提过她收徒的事,所以朕立刻便猜出你是朕的师姊了。”
“皇上眼力过人,非是千慧所能及。”她佩服道。
“师姊太谦了。难道师姊不是认出朕的身分,才出手的吗?”
“我是认出皇上和公主的身法与我同源,却没认出皇上的身分。当时我看出黑衣人似乎是针对皇上而来,才会想到只要把皇上带走,那群黑衣人自然也会跟来,其他人的危机便能解除。”
“啊?”这不是把他当成诱饵了吗?皇帝伤脑筋地想。
“赵小姐这么做有欠妥当。”花朝不悦地道,“万一皇上有个万一,我等就算脱困,也是万死难赎。”
“你误会了。”面对他的指责,千慧不以为杵的轻摇螓首解释,“我无意让皇上涉险。当我抱起皇上时,心里已有了主意。那时候墨儿正躲在第一个岔路的暗巷里,我事先便跟皇上说,趁着黑衣刺客还来不及追上来,要将他抛进暗巷,与墨儿一块躲好,然后我故意缓下脚步,等刺客跟上来,将他们引走后,墨儿便能安全无虞地带皇上来到寒舍了。”
“是在下错怪小姐了。”花朝不好意思地道歉,“在下便奇怪小姐何以能躲过刺客的耳目将皇上藏好,原来是有这招。”
“我知道你是担心皇上,并不怪你。”千慧深深看他一眼,曼颊微微泛红,令花朝看得心中一荡,听见她又道:“后来我将追兵引到勇王府,故意把灯笼挂在王府屋檐上,我想那群黑衣刺客必然不敢招惹勇王,所以想等他们被吓走后再带你们去找皇上。之后听见公主自承身分,我才肯定所救的人是皇上。”
“原来是自家人救自家人。果然是圣天子有诸神保佑呀。”续日摇头晃脑地道,小手不客气地往皇上身上拍了下,明明是娇嫩的嗓音还要故意装得老成,“我说皇帝弟弟呀,没想到你临时想要出宫微服出游,竟会遇到人行刺,仗义相救的还是从未谋面的师姊。不晓得是你运气好,还是你跟师姊太有缘喔。”